书城传记院士世家:杨廷宝·杨士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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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风雨旅程(1)

一次,某领导机关要南工停课一天,派学生去列队欢迎某国元首。汪海粟知道后,严肃地说:“学生的主要任务是学习,要停课,事关重大,必须经高教部批准!”没有同意。他规定教师要立足本职,专心搞好教学,校外要调用老师,必须经学校同意,要保证教师每周有六分之五的时间从事业务活动。这一系列强硬措施,对于南工的稳定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但是,汪海粟院长本人很快受到了批判,被定性为“严重右倾机会主义”,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并调离南京工学院。

当时,学生受到校外思潮的影响,遇到问题,随时贴大字报,不少学生把贴大字报当成解决问题的方法,当成一种时尚。1957年春,建筑系部分学生对个别助教辅导设计课有意见,时有议论。有的学生就写了大字报贴在系办公室门口,要求系里撤换一些教师,改派有经验的教师辅导设计。大字报贴出后,引起了骚动。第三天上设计课时,杨廷宝带着系里几乎所有的建筑设计教授,包括童寯、陈裕华、刘光华、成竟志,以及当时还比较年轻的张致中、潘谷西、钟训正等老师,来到大礼堂东侧的设计教室。杨廷宝非常严肃地说:“大家对设计课有些意见,这可以理解。今天我们教设计的老教师都来了,目的是向大家表明,系里对大家的意见是重视的,我们要想办法进一步改进设计课的教学。但是我要告诉你们,你们对助教的看法是错误的。我们这些助教每个人都受过极其严格的专业训练,每个人肚里都有很多学问,这些学问足够你们学好长一阵子的了。你们当前的任务就要尽快把他们肚子里的学问学到手,要踏踏实实地学,不要好高骛远。”杨廷宝的一番话既严肃,又热情,可谓其语谆谆,其情切切,让贴大字报的学生无地自容,从此改变了对老师的看法。

1957年6月,全国开始发动反对右派的斗争。1958年,“大跃进”的浪潮又轰轰烈烈地扑面而来。运动开始之后,南京工学院也和全国一样,校内到处都贴满了“双反双比”的大字报:反保守、反右倾;比速度、比干劲;还有插红旗、拔白旗的“两旗”,擂台摆得东一个,西一个;有些人甚至还提出了“只怕想不到,不怕做不到”的口号。在反右斗争中,南京工学院揪出大大小小的“右派”达人,与《水浒传》中的“一百〇八将”相吻合。之后,运动一个接着一个,几乎占用了师生的全部时间,正常的教学、科研工作受到了严重的冲击。

国内各大学的建筑院系也集中精力搞大批判,如同济大学在批冯纪忠先生提出的“空间论”;清华大学在批梁思成先生的“唯心主义建筑思想”等,南京工学院的杨廷宝以及他的老朋友刘敦桢等均未能幸免,先后卷进了这场大批判当中。原属于正常的学术观点上的争论,不同学派之间的相互探讨和争鸣问题,现在却因形势的“需要”被政治裹足,在上纲上线之后,演变成为一场“政治+学术”运动,用染上政治色彩的狂热语言套上种种“主义”的帽子,甩向曾经是一条战壕里的朋友。

1958年,杨廷宝根据自己多年的实践经验,并结合近二十年的教学经验和教育观点提出了“建筑办学十条”,积极探索适合中国国情的建筑教育道路,强调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借以服务于国家建设这一大局。很快,他的这些观点就被冠之为“教学十条”而受到批判,被认为是办学保守的典型。在这个问题上,杨廷宝的弟子齐康在回忆时说:“杨先生在50年代末提出‘教学十条’,实际上并不是真的分得很清楚的十条,只是一些话,别人将它分解成‘十条’,为此在‘双反’运动中,杨先生遭到批判,当时国内建筑界都在搞批判,比如同济批冯纪忠先生的‘空间论’。当时批杨老不注重工业建筑,不注意城市规划,不注意低标准建筑,还有‘插红旗拔白旗’之口号。今天看,几个不注意提法并不全错,但运动搞过了头。”

李伶伶在《齐康传》中写道:“反‘右’运动还没有结束,又一个‘反’来了,那就是‘双反’(反保守、反浪费),还有两‘旗’(插红旗、拔白旗)。

在这些运动中,杨廷宝被认为是办学保守的典型,一夜之间上百张批杨的大字报铺天盖地。”

为了表明个人的立场,很多人不得不站在了杨廷宝的对立面。齐康当时作为党员干部和支部书记,不但不能保持低调,甚至必须也“送”恩师一张大字报。

他考虑来考虑去,最后在大字报的开头郑重地写上:“尊敬的杨廷宝老师。”这一个“尊敬的”立刻遭来指责: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样恭敬。

当时,全国学习苏联模式而“一边倒”,不仅在教学上全面学习苏联,在建筑界也提倡以“快速设计”“快速施工”为核心,以“技术革新”“技术革命”

为手段“多快好省”地追赶苏联,杨廷宝的老朋友梁思成1958年6月在青岛参加城市规划座谈会后应邀为《青岛》一书作序,以赞扬的口吻写道:“在大跃进的形势下,城市规划和建设工作也在以‘一天等于二十年’的速度飞跃前进。许多中、小城市鼓足干劲、力争上游,用快速的办法、土办法多快好省地编制出了城市规划,彻底打破了过去对城市规划的迷信,解放了思想,做出了过去不敢想象的奇迹,给全民性的工业化准备了良好的条件。”然而杨廷宝却不盲目跟风,坚决反对“讲究速度高、数量多,论排场,讲气派,好大喜功,华而不实”的作风,因而招来了种种批评,南京工学院建筑系被批评在设计思想上学习苏联不力,热情不够。在本来就已经被批判的情况下,杨廷宝顶着巨大的压力,坚持自己一贯的建筑教育主张,认为按照苏联办法而不结合我国的情况,是不妥当的,学苏联经验不能生搬硬套、生吞活剥,强调中国的建筑教学一定要结合中国的国情,这些思想使当时的南京工学院建筑系在教学上少走了许多弯路。

当时,南京对城市规划也提出了要在十五年内超过巴黎,办法是一靠革命的思想加干劲,二靠仿效苏联老大哥的“蓝本”。首先提到议事日程的是对中央路的改造。不少建筑师认为,中央路是南京最主要的干道,可是到现在还是一条弯曲的石子路,有损南京的形象。建议按照苏联的做法“逢山找对景,逢路拉直线”,把中央路拓宽、取直,使它与北京西路、保泰街成九十度直角。这个提议,得到了很多同志的赞同:道路讲究对称、笔直,在建筑中一直是惯例,古代的长安、北京都是这样建设的。南京作为六朝古都,理所当然在这方面也要做楷模。

杨廷宝却坚决反对这样的做法,尽管他素来不事张扬,低调做人,又处在被批判的地位,但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我反对拉成直角。人常说‘设计一条线,落笔值千金’。建筑师的落笔,大有讲究,落得好,利国利民,省千省万;落得不好,劳民伤财,浪费成千上万。大家算算账,如果把中央路与北京西路、保泰街成九十度直角,要拆多少房,挖多少土方,花多少钱?

“据我所知,中央路与保泰街在子午线上只偏三五度,也就是说大体上还是垂直的。人们站在路上看不出偏斜,甚至坐在飞机上也看不出弯曲,为什么一定要追求对称、规范、气派呢?如果一定要讲什么规范,那么,是不是南京的城墙也要拆掉重建?

“我听有的同志说,我国古代的城墙都是方形、长方形的,那么,根据地形的起伏、山和湖的起身而建的南京城墙就恰恰违反了这一常规。你们可以到市府大院一墙之隔的玄武湖去看看,南京城墙到了湖边就拐了弯,直线就变成了曲线,整个南京城墙是个不规整的几何图形!这不正是我们老祖宗在城市规划上因地制宜的一个范例吗?”

除了反对在建筑上“多快好省”赶超苏联老大哥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杨廷宝想要反对的、担心的,是建筑系要被砍掉。从1940年到中央大学建筑系任教后,杨廷宝就一直在建筑系工作。南京解放后,他被任命为南京大学建筑系系主任。虽然1959年,杨廷宝被任命为南京工学院副院长,建筑系主任由刘敦桢担任了,但建筑系仍然是杨廷宝的家,是杨廷宝的命根子。

1960年10月至11月,南京工学院一些人以“适应教学与生产的需要”为名,别有用心地将建筑系砍掉,与土木系合并为土木建筑系,由刘敦桢担任系主任。

与此同时,土木系成立了建筑设计院,由童任院长,陈昌贤、朱敬业任副院长。但好景不长,翌年8月,建筑设计院又不得不奉命撤销。对于某些领导的这一举措,杨廷宝心有不满,大为担心,他的老友、素来耿直的童也不理解这种做法,他说:“建筑系与土木系有根本的区别,如果两系不并,地球就不转,那就合并。不然,建筑系还是要办!”但是在那个“流言谎言满天飞、愚蠢行为天天见”的年月里,“运动当头”,凡事上纲上线,杨廷宝与童的心也随着建筑系与木土系数次分分合合,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建筑系办办停停,1963年8月,建筑系和土木系两系再次分开,仍由刘敦桢担任建筑系主任。1965年11月,南京工学院又从土木系和建筑系中抽调专业人员,成立建筑研究室,由杨廷宝任主任,童、张致中等任副主任。

1966年5月,“文化大革命”开始,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通过的《**********》要求“全党必须彻底批判学术界、教育界、新闻界、文艺界、出版界的资产阶级反动思想,夺取在这些文化领域中的领导权”。这一运动持续十年,使中国人民遭受了一场空前的浩劫。南京工学院和其他高校一样,被迫“停课闹革命”,几年混乱、折腾,直到1972年春才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

这期间,破四旧,打倒“反动学术权威”的“红色浪潮”把南京工学院建筑系冲得天翻地覆。建筑系留存的图纸变成了“四旧垃圾”被付之一炬。一夜之间,不再需要建筑学这个专业了,建筑学被论定为伪科学,建筑系处于随时被取消的境地。各地的建筑尤其是古建筑被作为“四旧”砸的砸、烧的烧。而作为设计这些建筑的建筑师们,当仁不让地站到了被批判、被侮辱的队伍里,南京工学院建筑系的老中青年教师都受到了极其不公正的对待,顶着烈日,集体跪在建筑系的大门口。

此时,杨廷宝的很多老朋友、老同事也都被揪出来挨批挨斗。刘敦桢因为从事中国古典园林的研究,被指为假借整理民族文化之名,积极宣扬封建阶级腐朽和没落的一面,被诬蔑为“封建与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受到无端的迫害和严厉的批判,身心受到严重创伤,于1968年4月30日凌晨含恨离开了人世。梁思成更是受尽了屈辱和折磨,于1972年1月9日在北京含恨去世。对于两位老友的先后辞世,杨廷宝既感到万分愤懑,又无能为力,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

其他院系的很多教授和老师也都成为批斗的对象,有的教授因承受不了非人的折磨和凌辱而寻了短见,自缢、投湖、投河、跳江、跳楼和吃安眠药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搞得人们整天心惊肉跳。而更多的生存者则仍然接受着无休止的批斗折磨,像杨廷宝这样在国内建筑界数一数二的“权威”更是逃脱不掉,自然也被套上了“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有人还诬蔑他出国访问时当“叛徒”。他虽然名为副院长,却一直“靠边站”,成为一个摆设,被迫接受劳动改造和批判,交代“问题”,一夜之间学校里贴满了批他的大字报。

在“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巨大声浪中,杨廷宝踉踉跄跄地被推到建筑系大门口,胸前挂着黑牌子,推倒在地。否定一切的思潮,无中生有的谩骂及人身攻击,使杨廷宝感到极度的苦闷;被批斗,被抄家,挂黑牌子,被贴大字报,并被要求到大字报栏前学习,反思自己的“罪行”,写检查,等等。对于这些,杨廷宝都只能默默地忍受。建筑系的学生虽然被工宣队、军宣队所利用,被这股浪潮冲昏了头脑,但对自己的老师还不至于下手太狠。面对种种侮辱,杨廷宝以更加沉默来坦然处之,他真正担心、挂念的,一是不能安心从事建筑设计工作,他对自己心爱的事业将要荒芜而备感焦虑;二是工宣队、军宣队要取消建筑系!他悄悄地问他的学生、尚在建筑系任教的齐康:“真要取消建筑系吗?”

随后,全系教师下放到南京师范学院附属中学劳动,住在附中学生宿舍,每天顶着烈日在工地上敲碎几百块砖头,劳动强度虽不大,但劳动条件很差,灰尘很大,一天八小时敲下来,中、青年教师都累得站不直身来,杨廷宝、童、刘光华、龙希玉等几位老教授也同样劳动,工宣队对老教授没有任何照顾。年青的教师经常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休息,“上厕所”的人特别多,也特别频繁,但杨廷宝却规规矩矩,不仅出勤率高,而且敲得也最认真。造反派要他画工厂的图,他也是一笔笔认认真真地画好。

有一天傍晚,不知来了什么“特大喜讯”,校工宣队命令全体人员召开晚会。会议在一间教室里开始后,大家都上去表演了节目。当大家要求杨廷宝出节目时,杨廷宝没有任何的矜持,马上站了起来,走到前面的空地上,赤手空拳,徒手翻了个凌空筋斗,倒把他的老同事和中青年教师吓了一跳,那时他已近七十高龄,真担心他会出什么差错和意外。但当看到他身体如此矫健时,大家的心里都很高兴,暗中为建筑系庆幸,默默地祝愿他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