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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酒令

酒令者,乃是劝酒助兴的一种游戏。早在先秦,就有“当筵歌诗”、“即席作歌”的饮酒风俗。迟在西汉初年,已形成酒令,《史记·齐悼惠王世家》记高后宴客,令刘章为酒吏,刘自请曰:“臣,将种也,请得以军法行酒。”高后允许,“顷之,诸吕有一人醉,亡酒,章追,拔剑斩之而还,报曰:‘有亡酒一人,臣谨行法斩之。’太后左右皆大惊。业已许其军法,无以罪也”。此事虽有宫廷斗争的背景,但饮酒行令,且有监酒,也已是当时的风气。

有人还创作令辞,以供行令之用,如《后汉书·贾逵传》记逵“又作诗、颂、诔、书、连珠、酒令凡九篇”。唐代时,饮酒行令已很盛行,胡仔《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一引蔡宽夫《诗话》说:“唐人饮酒必为令以佐欢,其变不一。乐天所谓‘闲征雅令穷经史’,韩退之‘令征前事为’者,今犹有其遗习也。”迄至明清,酒令更其繁盛,常以骰子、酒筹、叶子等作行令之具,内容更是五花八门,囊括世间万象。纵观酒令史,雅俗共存,繁简并行,已成为一个广泛且又深厚的传统文化系统。

因各地饮酒风俗不一,行令有同有不同,即使苏州诸邑,也各有情形。如弘治《吴江志》卷六记道:“凡设席会客,以干、格、起、住四字为酒令。干者,务要饮干,不留涓滴;格者,不得拦格,听其自斟;起谓不许起身;住谓不得叫住。犯此四字,皆罚。主人出席,禀令自饮一杯,席长供馔,圆揖还位。众宾推举能饮者一人或二人,名曰监令,一席听其觉察。凡语言喧哗、礼容失错者,皆议罚,或监令自犯,则众宾为之检举。其间亦有不能饮者,则禀于席长,定其分数。此令一出,四座肃然,主人安坐而客皆醉,所谓吴江酒令也。”这种行令风俗,明初流行于吴江,甚至影响周边地区,故有“吴江酒令”之称。

明代苏州所行酒令,形式甚多,口令是常见的一种,答不上或答错的,都要饮酒。褚人穫说了两个故事:

“万历中,袁中郎宏道令吴日,有江右孝廉某来谒,其弟现为都郎,与袁有年谊,置酒舟中款之,招长邑令江菉萝盈科同饮,将偕往游山。舟行之次,酒已半酣,客请主人发一口令。中郎见船头置一水桶,因云:‘要说一物,却影合一亲戚称谓,并一官衔。’指水桶云:‘此水桶非水桶,乃是木员外的箍箍(哥哥)。’盖谓孝廉为部郎之兄也。孝廉见一舟人手持苕帚,因云:‘此苕帚非苕帚,乃是竹编修的扫扫(嫂嫂)。’时中郎之兄伯修宗道、弟小修中道正为编修也。菉萝属思间,见岸上有人捆束稻草,便云:‘此稻草非稻草,乃是柴总把的束束(叔叔)。’盖知孝廉原系军籍,有族子现为武弁也。于是三人相顾大笑。”(《坚瓠补集》卷六)

“明末吾郡有妓曰陈二,四书最熟,人称四书陈二。一日,与诸名士同饮,共说口令,欲言有此语无此事者。众皆引俗谚,二云:‘缘木求鱼。’众称赏。一少年故折之曰:‘乡人守簖者皆植木于河中,而栖身于上以拽罾,岂非有是事乎?’罚二酒。二饮讫,复云:‘挟泰山以超北海。’众竞叹赏之,少年卒无以难。”(《坚瓠壬集》卷四)

饮酒行令的风俗,也在不断变化,清初苏州府城就不大时兴口令了,但所行酒令仍有地方特色。松陵岂匏子《续苏州竹枝词》一首咏道:“酒令新传大买盆,连声请候撇连吞。豁拳唱曲尤高兴,祖父何妨对子孙。”词下自注说了四点,一是“吴人饮酒不说口令,惟取色子速掷,十掷名曰大盆。或一掷几快,一快几杯。以此席买彼席,彼席亦答”;二是“一令初行,连声请候,或对邻或左右邻,俱请候一杯,名曰苏州候。酒例无小杯,以撇饮之”;三是“吴人豁拳,多有唱曲。赢者吃酒,输者唱曲,以此定例”;四是“子弟苟能饮酒唱曲者,便是苏州尤物,即祖孙父子,亦豁一拳以见高低”。

色子者,骰子也,将骰子投掷盆内,令其成彩,一掷不成,许其再掷,一般可二三掷,苏州人则以十掷为“大盆”,即一次干净最高额度的酒。

当开始行令,一人饮时,可使同席的对面一人和左右两人同饮,并且一起一口干了,称为“苏州候”。旧时苏州酒令的名目,繁多而复杂,如今已难以一一解释清楚了,而“唱曲”则最有意思,其他地方是没有的。

唱曲,又称唱拳,松陵岂匏子说“赢者吃酒,输者唱曲”,只是这种酒令的大概,它的具体过程要复杂得多。周越然在《唱拳》里介绍了晚近的情形:“苏州士女,多能唱拳。唱拳者何?先歌而后豁拳也。歌辞美雅,调亦文静,其动听不亚于湖州人之‘六门景’。兹由舍亲小高君觅得原句,特转录于后,以供众览,并以保存民间文学也。‘头品里格顶戴呀,双眠二花翎,三星高照,四喜共五经,六合又同心,七巧八马,提督有九门,十全里格齐美呀。拳要豁得清,酒要吃得明。’上文男女二人共唱。毕后,开始豁拳,或冠以‘全福’,或直喊‘一品’、‘两榜’、‘三元’、‘四喜’、‘五魁’等等,均无不可。待胜负分而饮酒后,则续唱下引之语,且另成一局:‘忙把酒来饮,吃得两眼昏。抬头望月,一路进城,耳听得谯楼上,鼓打一更,提壶把酒斟,吃得浑沌沌,今宵归家,必定到二更。’唱毕后,重行豁拳饮酒。量大者可复唱上文,改‘二更’为‘三更’、‘四更’、‘五更’,直到‘天明’为止。此法既能缓饮,又能醒酒,参加者不必狂醉,而消遣独多,发明者必聪明人也。唱拳昔盛行于妓院中,后渐衰,因所谓‘大少爷’者不皆为苏人,不皆能唱也,且唱时必附加手势,尤属不易。今沪上书寓中,能此者尚多。一对美男丽女,带唱带演,继以饮酒,其声其状,旁观者无不动魂也。”

苏州常见的还有击鼓催花令,类乎击鼓传花的孩儿游戏,范烟桥《鸱夷室酒话》说:“最易博人笑噱者,为击鼓催花会。以最不善饮者至隔室,或背席坐击鼓,而席间以花相递,鼓止,花止于谁何之手,谁何当饮。善击鼓者,时而疏如滴漏,时而急如骤雨,使在席者无可捉摸,人人有急求嫁娲于人之念,一种急促匆忙之态殊可笑也。”这种酒令,又称羯鼓催花令、击鼓传花令,《山堂肆考》卷一百九十二引《东皋杂录》,记唐人诗有“城头椎鼓传花板,席上抟拳握松子”,可见唐代就已有了。《金瓶梅词话》第五十四说,西门庆等在应伯爵郊园中吃酒,“酒兴将阑,那白来创寻见园厅上架着一面小小花框羯鼓,被他驮在湖山石后,又折一枝花来,要催花击鼓。西门庆叫李惠、李铭击鼓,一个眼色,他两个就晓得了,从石孔内瞧着,到会吃的面前,鼓就住了”。可见这是可以作弊的。明代中叶,击鼓催花令就在苏州流行,褚人穫《坚瓠庚集》卷三记道:“李西涯赴吴原博饮,席上用击鼓催花令,戏成一律曰:‘击鼓当筵四座惊,花枝落绎往来轻。鼓翻急雨山头脚,花闹狂蜂叶底声。上苑枯荣元有数,东风去住本无情。未夸刻烛多才思,一遍须教八韵成。’”

即使是拇战或射覆,苏州人也别出心裁,范烟桥举吴江同里退思园第二代主人任传薪(味知)家的事,他在《鸱夷室酒话》中说:“任君味知家有套杯十事,大者容酒十两,小者容酒半两,中间等差增减。用之有两法,一则拇战,一则射覆。拇战以先负者饮小杯,而大杯则为最后五分钟之决胜。射覆先以一物于密处置任何一杯中,故杂列十杯于盘,令人猜度,不中则注酒于所举之杯而令之饮,中则藏覆者饮,全盘其已饮去者免事,虽简单而颇具精思。有时须置小杯中,使人不屑视之;有时须置大杯中,使人不敢尝试。盖不中,须自饮,酒力不胜者往往避之。有时须置折中之杯,间使首尾均不能中。黠者察言观色令人捉摸不定,纯乎心理作用,要之仍不脱‘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之金科玉律耳。若其馀不能命中,留剩一杯未猜,则亦归负于猜者。故最后之一猜,万目睽睽,固无异诸侯军作壁上观也。酒令中飞觞最为普遍,然以限制略严为佳。譬如限唐诗,限宋词,限《古文观止》,限四书,若随意举一成语,未免太滥太宽,必至杜撰而后已。某日星社雅集,飞一片字,瞻庐举乾隆谐作‘一片一片又一片,二片三片四五片,六片七片八九片’,三句几至,遍席皆饮,哄堂大笑。”

还有用劝酒之具的,以酒胡子最普遍。酒胡子又称捕醉仙、劝酒胡、指巡胡等,大都削木而成,形象和装束均作胡人模样。唐人卢汪有《酒胡子》歌曰:“同心相遇思同欢,擎出酒胡当玉盘。盘中臲卼不自定。四座清宾注意看。可亦不在心,否亦不在面。徇客随时自圆转,酒胡五藏属他人。十分亦是无情劝,尔不耕,亦不饥,尔不蚕,亦有衣。有眼不能分黼黻,有口不能明是非。鼻何尖,眼何碧,仪形本非天地力。雕镌匠意苦多端,翠帽朱衫巧装饰。长安斗酒十千酤,刘伶平生为酒徒。刘伶虚向酒中死,不得酒池中拍浮。酒胡一滴不入眼,空令酒胡名酒胡。”

行令时,将酒胡子置于盘中,一边旋转酒胡子,一边在席间传递酒筹,酒胡子力尽而倒,此筹传至谁手,谁人饮酒。也有只转酒胡而不传筹子的,窦苹《酒谱·酒令十二》说:“多有捕醉仙者,为偶人,转之以指席者。”后来又用不倒翁来代替酒胡子,晚清署名酒家南董曲禅氏在《折枝雅故》卷五中说:“吾家昔藏有此酒器,系旧磁,今久遗失,有时取不侧翁置盘中,以手拧之,祝曰:‘糊涂虫,糊涂虫,撞着何人吃一钟。’俟其定时,面向何人者饮,殆酒胡子之遗法。”范烟桥《茶烟歇·不倒翁》也说:“不倒翁为劝酒之具,以手扳翁便俯,俟其仰也,面对谁何,即令浮白。”

不倒翁,又称跋弗倒、扳弗倒等,处处皆有,惟苏州虎丘所出最有名,《虎阜志》卷六记道:“不倒人,纸泥为之,饰以缋采。”康熙间施於民《虎丘百咏·不倒翁》曰:“胡旋繇来大可嘲,脚跟真是不坚牢。背人倐尔如孙凤,向客怡然似李猫。只可尊前为狎具,岂堪筵上订深交。料君到处逢迎惯,转笑经生等系匏。”彭彮《咏跋弗倒》曰:“虎丘游客泛归桡,傀儡累累两袖豪。时式正宜添假面,官方聊与着红袍。随人簸弄形如醉,镇日跏趺体更劳。叹息物情偏好异,俄然跋倒笑声高。”虎丘不倒翁都作朝官装束,正含有嘲讽的意味。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五记优伶故事说:

“小丑滕苍洲短而肥,戴乌纱,衣皂袍,着朝靴,绝类虎丘山拔不倒。”以物喻人,可知它特殊的造型特点。

《红楼梦》第六十七回说,薛蟠自苏州回家,给宝钗的一箱东西中,就有“虎丘带来的自行人酒令儿,水银灌的打金斗小小子,沙子灯,一出一出的泥人儿的戏,用青纱罩的匣子装着”。“自行人酒令儿”,即顾禄《桐桥倚棹录》卷十记的“自走洋人”,它“机轴如自鸣钟,不过一发条为关键,其店俱在山塘。腹中铜轴,皆附近乡人为之,转售于店者。有寿星骑鹿、三换面、老跎少、僧尼会、昭君出塞、刘海洒金钱、长亭分别、麒麟送子、骑马鞑子之属。其眼舌盘旋时,皆能自动。其直走者,只肖京师之后档车,一人坐车中,一人跨辕,不过数步即止,不耐久行也”。时人用这种玩具来行酒令,故就得了这个名儿。

劝酒之具甚多,范烟桥《鸱夷室酒话》还记了一种:“余家有一酒仙,立磁碗中,覆以羃而露其顶,贮水便浮,用时以指捺之使下,指去,任酒仙自起,视其面对何人,何人当饮。惟略可舞弊,且有时界限不易分清也。”

如果将劝酒之具,一一罗列出来,不啻是传统生活史的有趣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