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随园食单·须知单》说:“夏日长而热,宰杀太早,则肉败矣;冬日短而寒,烹饪稍迟,则物生矣。冬宜食牛羊,移之于夏,非其时也;夏宜食干腊,移之于冬,非其时也。辅佐之物,夏宜用芥茉,冬宜用胡椒。当三伏天而得冬腌菜,贱物也,而竟成至宝矣;当秋凉时而得行鞭笋,亦贱物也,而视若珍羞矣。有先时而见好者,三月食鲥鱼是也;有后时而见好者,四月食芋艿是也。其他亦可类推。有过时而不可吃者,萝卜过时则心空,山笋过时则味苦,刀鲚过时而骨硬。所谓四时之序,成功者退,精华已竭,褰裳去之也。”
苏州物产丰饶,尤其是鱼腥虾蟹四季不绝,蔬菜鲜果应候而出,故苏州菜肴的一大特点就是讲求时令,并大致形成春尝头鲜、夏吃清淡、秋品风味、冬食滋补的饮食传统。一些名菜佳肴,四时八节各有应市时间。如春季有碧螺虾仁、樱桃汁肉、莼菜汆塘片、松鼠桂鱼等,夏季有西瓜童鸡、响油鳝糊、清妙虾仁、荷叶粉蒸鸡镶肉等,秋季有雪花蟹斗、鲃肺汤、黄焖鳝、早红橘酪鸡,冬季有母油船鸭、青鱼甩水、煮糟青鱼等。即以鱼腥为例,因上市时间有先后,故各式菜肴,都以“尝头鲜”为贵。
如正月塘鳢鱼、二月刀鱼、三月鳜鱼、四月鲥鱼、五月白鱼、六月鳊鱼、七月鳗鱼、八月鲃鱼、九月鲫鱼、十月草鱼、十一月鲢鱼、十二月青鱼,季节性极强,如菜花开时的塘鳢鱼、甲鱼,小暑时的黄鳝,苏州人十分称赏,一旦过了时节,便身价大跌,如夏天的甲鱼,便称为“蚊子甲鱼”,一般也就很少上桌面了。
苏州菜肴讲究选料,要求生、活、鲜、嫩,以采用地产之物为多,如娄门大鸭、太湖白壳虾或青虾、阳澄湖大闸蟹、湖猪、三黄鸡、南园菜蔬、葑门外“水八仙”等。即使是调料,也不掉以轻心。同是一物,因菜肴名色不同,选择的大小轻重也各有不同。
苏州菜肴更讲究烹饪技艺,精于刀工火候,以炖、焖、煨、焐、蒸见长,并融合炸、爆、溜、炒、煸、煎、烤、煮、汆等其他烹饪手段,融汇贯通,辅以剞、叠、穿、扎、排、卷等手法。在火候的掌握上,更有急火、文火之分,以适合不同的烹饪需要。另外,像响油鳝糊、天下第一菜、松鼠桂鱼等,还要上菜店伙的配合,上桌挂卤浇油时,任其发出声响,如果食客听不到,也就失去了意趣。
苏州菜肴的成品,讲究色、香、味、形俱佳。所谓色者,即不同菜肴汤羹,要求呈现不同的色彩,或浓油赤酱,或清爽淡雅,或红绿相映,或青白相间,全凭厨师匠心独运,并且整席菜肴,在色彩上也有对比,有烘托,摆设得恰到好处。香是菜肴上桌后散发的气味,款款不同,以菜肴的原料本味为贵,以轻淡缥缈为上。味便是入口的滋味,追求本色真味,不但是入口的感觉,还讲求回味。形是菜肴的表现形式,主要是指菜肴本身经烹调后的造型,还包括冷盆的拼搭,围边的点缀,以及一些必要的雕镂类“看菜”。
苏州人的饮食口味,与其他地方有很大不同,并且也不断变化。周振鹤《苏州风俗》说:“苏人食欲上之习惯,喜烂喜甜。无论荤素各物,其稍考究者,必用文火(即炭墼火),慢慢使之烂若醍醐,故入口而化,不烦咀嚼。是固合于卫生,然胃肠因是失其消化能力,偶食生硬之物,即不免有腹痛之患,亦一弊也。至于鸡肉、鸭肉之红烧者,例必以冰糖收汤,嗜甜之习,亦他处所不及。若夫辛辣各品,如葱、蒜、椒、辣、莞菜等,绝对非苏人欢迎。近来酬酢场中,亦有沾染北方风味,而嗜之者然究属少数也。”苏州人口味的不断变化,也使得菜肴不断变化提升。
金匮人钱泳,长期寓居常熟,往来苏州,从苏州饮食活动的实际出发,结合袁枚的饮食学说,提升了烹饪的文化品位,阐述了苏州饮食的文化意义。他的观点,集中在《履园丛话》卷十二“治庖”一组。首先是厨人的天分,善于摸索规律,掌握要领,他说:“随园先生谓治菜如作诗文,各有天分,天分高则随手煎炒,便是嘉肴,天分不高虽极意烹庖,不堪下箸。”又说:“古人著作,汗牛充栋,善于读书者只得其要领,不善读书者但取其糟粕,庖人之治庖亦然。”苏州厨人往往能得烹饪的要领,包括原料、剁切、火候、调料的使用,时候的把握等等,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一盆一锅的精华所在。其次是如选材备料,他说:“欲作文必需先读书,欲治庖必需先买办,未有不读书而作文,不买办而治庖者也。譬诸鱼鸭鸡猪为《十三经》,山珍海错为《廿二史》,葱菜姜蒜酒醋油盐一切香料为诸子百家,缺一不可。治庖时宁可不用,不可不备。用之得当,不特有味,可以咀嚼;用之不得当,不特无味,惟有呕吐而已。”还有就是食客和规制,他说:“喜庆家宴客,与平时宴客绝不相同。喜庆之肴馔如作应制诗文,只要华赡出色而已;若平时宴饮,则烹调随意,多寡咸宜,但期适口,即是嘉肴。”苏州厨人于此了然于心,几十席或上百席,虽能应付裕如,然而只求不坏;一席两席,小锅小炒,精心烹制,以获赞美,使得声誉不败。再如说:“或有问余曰:‘今人有文章,有经济,又能立功名、立事业,而无科第者,人必鄙薄之,曰是根基浅薄也,又曰出身微贱也,何耶?’余笑曰:‘人之科第,如盛席中之一脔肉,本不可少者。然仅有此一脔肉,而无珍馔嘉肴以佐之,不可谓之盛席矣。故曰经济、文章,自较科第为重,虽出之捐职,亦可以治民。珍馔嘉肴,自较脔肉更鲜,虽出之家厨,亦足以供客。’”苏州厨人讲求配菜,调理席面,既有重点,又有陪衬,荤素搭配,贵贱相宜,将一席菜肴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有时也会出现“喧宾夺主”的现象,那也就是厨人的神来之笔了。
常熟菜肴,属于苏州本帮体系,因多用地产食材,故能独擅胜场。
徐珂《可言》卷十二说:“常熟之馔,佳异于金阊,金阊人亦盛称之。以冷热之荤素五品杂置一大盘(荤者为火腿、白鸡、虾仁,素者为百叶、豆腐、干丝),曰‘攒盆’。此外之著称者,为烤鸭、樱桃肉、苹果豆腐、松子鸡、糟鸭舌掌、炒脊脑、罗汉菜,皆有特味。又有曰‘教化子鸡’者,鸡不去毛,涂以泥,就火烤之,熟则泥毛皆脱,肉至嫩,味殊隽。俗呼丐曰‘教化子’,丐之烹饪,器不具,为术简,故曰‘教化子鸡’。丐能知味,可以傲天下之有口者矣。丐以不填沟壑为幸,乃能极口腹之欲,宜达官贵人之相竞夸豪,积果如山岳,列肴同绮绣,如《梁书·贺琛传》之所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