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为上巳,古人有禊饮的习俗,即是在郊外水滨作野餐,当然首先是“禊”,即以水洁身,然后是“饮”,即以流杯为趣,赋诗为乐。杜甫《丽人行》便有“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之句,状写了长安郊外贵族禊饮的盛况。苏州四郊,山水平远,人们竞相出城,纷纷集于近水之地,效古人修禊故事。袁学澜《吴郡岁华纪丽》卷三说:“节届重三,山塘波渌,白堤士女,竞出寻芳,集池亭流觞曲水,效修禊故事。《周礼》:‘女巫,掌岁时祓除、衅浴。’注谓‘三月上己,水上衅浴之类’。《风俗通》云:‘禊者,洁也,于水上衅洁也。’‘巳者,祉也。邪疾已去,祈分祉也。’维时,鱼鯈接流,凫鹥浮渚,香烟绀宇,翠柳亭台。杏花天十里一红白,游人鼻无他馥。莺呖呖,劝人去采兰也;蝶翩翩,引人出湔裙也。丹青开于远岫,笙歌和以好风。粥香饧白市,诗牌酒盏筵,藉以祓除不祥,陶写情兴焉。”由于禊饮的形式,就是在水边饮酒作乐,也就可以舟楫代之,花船画舫就成为这一风俗演进的结果,船菜、船点也就在这花船画舫上诞生了。
常熟那天为真武诞日,群往拂水进香,民国《重修常昭合志》卷十四说:“乡人结社拜香,每社有会首率之,且诵且拜,鱼贯登山,笋舆踵接,画舫尾衔,三春皆然,是日尤盛。严公祠畔遍设茶棚,以备游人憩坐。饧糖制成粽式,人争购取,旧名翦松糖。”
三月初三又是“挑菜节”,菜者,荠菜也,苏州人俗呼为野菜。《吴郡岁华纪丽》卷三说:“今俗以荠为野菜,三月三日闺中妇女皆取野菜花簪髻上,号‘眼亮花’。谚云:‘三春戴荠花,桃李羞繁华。’或置荠花于灶陉,以厌虫蚁。或以野菜花与年糕油煎食之,亦云能明目,谓之‘眼亮糕’。”光绪《盛湖志》卷三则记道:“妇女各戴荠花,谚云可免头晕。”周作人在《故乡的野菜》中说:“荠菜是浙东人春天常吃的野菜,乡间不必说,就是城里只要有后园的人家都可以随时采食。妇女小儿各拿一把剪刀一只‘苗篮’,蹲在地上搜寻,是一种有趣味的游戏的工作。那时孩子们唱道:‘荠菜马兰头,姊姊嫁在后门头。’后来马兰头有乡人拿来进城售卖了,但荠菜还是一种野菜,须得自家去采。关于荠菜向来颇有风雅的传说,不过这似乎以吴地为主。《西湖游览志》云:‘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荠菜花。谚云,三春戴荠花,桃李羞繁华。’顾禄的《清嘉录》上亦说:‘荠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谚有三月三蚂蚁上灶山之语,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陉上,以厌虫蚁。侵晨村童叫卖不绝。或妇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号眼亮花。’但浙东却不很理会这些事情,只是挑来做菜或炒年糕吃罢了。”可见三月初三那天荠菜花的种种风俗,仅流传于三吴一带。
苏州人喜欢吃荠菜,它的做法极多,如与肉为伴作馅的春卷、馄饨、团子,如荠菜炒肉丝、荠菜肉丝豆腐羹、荠菜肉丝炒年糕等,都十分清爽美味。至于以荠菜为主的素食,童岳荐《调鼎集·蔬菜部》记了三种,一是东风荠,“采荠一二斤洗净,入淘米水三升,生姜一块,捶碎同煮,上浇麻油,不可动,动则有生油气,不着一些盐醋。如此知味,海陆八珍皆不足数也”;二是拌荠菜,“摘洗净,加麻油、酱油、姜米、腐皮拌”;三是炒荠菜,“配腐干丁,加作料、炒熟芝麻或笋丁炒”。苏州筵席冷盆,有荠菜腐干一道,再杂以松子仁,也颇有清味。
古有寒食节,在清明前一日或二日。相传春秋时晋文公负其功臣介之推,之推愤而隐于绵山,文公悔悟,烧山逼令出仕,之推抱树焚死。
人们同情之推的遭遇,相约于其忌日禁火冷食,以为悼念。以后相沿成俗,谓之寒食。按《周礼·秋官·司烜氏》“中春以木铎修火禁于国中”,为防止森林起火,则禁火为周朝旧制。刘向《别录》有“寒食蹋蹴”的记述,与介之推死事无关。自陆翙《邺中记》、《后汉书·周举传》等始附会为介之推事。《周举传》说:“太原一郡,旧俗以介子推焚骸,有龙忌之禁。至其亡月,咸言神灵不乐举火,由是士民每冬中辄一月寒食,莫敢烟爨。老小不堪,岁多死者。”寒食日有在春、在冬、在夏诸说,惟在春之说为后世所沿袭,并改一月为三天。《荆楚岁时记》说:“去冬节一百五日,即有疾风甚雨,谓之寒食。禁火三日,造饧大麦粥。”有的地方以清明为寒食,张煌言《舟次清明拈得青字》诗曰:“欲隐尚违惭介子,年年寒食卧江汀。”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也说:“清明即寒食,又曰禁烟节。古人最重之,今人不为节,但儿童戴柳祭扫坟茔而已。”寒食节的起源,从风俗史上考察,很大可能是起源于古代的“改火”习俗。寒食在仲春之末,清明改新火,当季春之初。要改新火,必须断旧火,也就有了寒食,故杜甫《清明》诗曰:“朝来新火起新烟,湖色春光浮客船。”
既为寒食,也就不得起炊火,只能吃预先准备的熟食。关于苏州的情况,《吴郡岁华纪丽》卷三说:“吴民于此时造稠饧冷粉团、大麦粥、角粽、油?、青团、熟藕,以充寒具口实之笾,以享祀祖先,名曰过节。又以冷食不合鬼神享气之义,故复佐以烧笋烹鱼。”可见苏州地方即使寒食,也不禁烟,借个“不合鬼神享气”的理由,照样烧笋烹鱼,享受口福,故尤侗《清明》有“不须乞火邻翁家,吴地从来未禁烟”之咏。烧笋烹鱼的情景,见诸前人描绘,徐达源《吴门竹枝词》曰:“相传百五禁厨烟,红藕青团各荐先。熟食安能通臭气,家家烧笋又烹鲜。”蔡云《吴歈百绝》曰:“不闻百五禁厨烟,烧笋烹鱼例荐先。明日山塘看赛会,几家新柳插门前。”袁学澜《寒食》亦曰:“俗禁青烟百五时,门前插柳雨如丝。田家墓祭无多品,烧笋烹鱼酒一卮。”
寒食之后是清明,清明是一个隆重的祭祖节日。就饮食而言,清明与寒食几乎没有什么不同。《清嘉录》卷三记道:“市上卖青团,焐熟藕,为居人清明祀先之品。”民国《吴县志》卷五十二上记道:“清明,插桃柳枝于户上,食青苎团、焐熟藕,妇女结杨柳球戴鬓畔,云红颜不老。”光绪《周庄镇志》卷四记道:“清明,插柳,扫墓,食粽子,踏青。”
惟上坟照样有鱼肉,禇人穫《坚瓠续集》卷二说:“吴中于清明前后,率子女长幼持牲醴楮钱祭扫坟墓,虽至贫乏,亦备壶醪豆豕,间有族人祭无嗣孤冢,女夫祭外父母者,纸灰满谷,哭声哀戚,有古淳俗之风。洞庭山又以馂馀燕诸族人亲友,互相庀具壶觞,腾跃欢呼鼓腹,祭先睦俗之诚,又他乡之所不及。”又,袁学澜《吴郡岁华纪丽》卷三说:“吴俗,清明前后出祭祖先坟墓,俗称上坟。大家男女,炫服靓妆,楼船宴饮,合队而出,笑语喧哗。寻常宅眷,淡妆素服,亦泛舟具馔以往。吴郡墓多在西山,到岸舣舟,坟垅数十里间,子孙提壶挈榼,从人担鱼肉而上,轿马后挂楮锭,粲粲然满道也。”
青团子和焐熟藕是清明的节令食品,《调鼎集》记有它们的做法,《点心部》说:“青圆,捣夹麦青、菜、草为汁,和粉作圆,色如碧玉。”《果品部》说:“熟藕,藕须灌米加糖自煮,并汤极佳。外卖者多用灰水,味变不可用也。余性爱嫩藕,须软熟,须以齿决,故味在也。如老藕一煮成泥,恐无味矣。并忌入洋糖。”然而寒食清明之时,新藕尚未上市,用的必定是隔年泥裹保鲜的老藕。
苏州清明有烧“野火米饭”的习俗,钱思元《吴门补乘》卷一记道:“清明日,踏青,儿童对鹊巢支灶煮饭,谓之野火米饭。”“野火米饭”也称“野饭”,翁澍《具区志》卷七也记道:“清明,插柳檐下,妇女踏青、炊饭(谓之野饭)以为乐。”徐傅《光福志》卷一则记道:“是日,百果和米对鹊巢支灶煮饭,曰清明饭,小儿食之可聪慧。”
三月桃花水涨之时,正是鳜鱼登网之候。张志和《渔父歌》曰:“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鳜鱼也名石桂鱼、罽鱼、水豚,《本草纲目·鳞部》李时珍曰:“鳜生江湖中,扁形阔腹,大口细鳞,有黑斑,采斑色明者为雄,稍晦者为雌,皆有鬐鬛刺人,厚皮紧肉,肉中无细刺,有肚能嚼,亦啖小鱼。夏月居石穴,冬月偎泥罧,鱼之沈下者也。小者味佳,至三五斤者不美。”梅尧臣《上巳日午桥石濑中得双鳜鱼》诗曰:“修禊洛之滨,湍流得素鳞。多惭折腰吏,来作食鱼人。水发黏膏绿,溪毛映渚春。风沙暂时远,紫线忆江莼。”鳜鱼入馔,在苏州菜肴中名目甚多,如松鼠桂鱼、千层桂鱼、红汤桂鱼等,桂鱼之名,即从石桂鱼而来。
其时燕子初来,山中有燕来笋者掀泥怒出,厥形尖细,异于其他山笋,苏州农家以入春馔,味殊甘美。闺秀徐德音《三叔姑贻燕来笋》两首曰:“长记东风玄鸟晨,惊雷迸笋满溪滨。而今菜甲有槃里,犀角猫头早荐新。”“剥开锦箨糁璚霜,活火新烹蟹眼汤。芳讯贻来怜渴疾,似将甘露沁诗肠。”
林洪《山家清供》卷上说:“春采笋蕨之嫩者,以汤瀹之,取鱼虾之鲜者同切作块子,用汤泡裹蒸熟,入酱油、麻油、盐,研胡椒同绿豆粉皮拌匀,加滴醋,今后苑进此,名虾鱼笋蕨羹。今以所出不同,而得同于俎豆间,亦一良遇也,名山海羹,或即羹以笋蕨,亦佳。”许棐《笋蕨羮》诗曰:“趁得山家笋蕨春,借厨烹煮自炊薪。倩谁分我杯羹去,寄与中朝食肉人。”鳜鱼和春笋乃时新佳品,袁学澜《续咏姑苏竹枝词》有曰:“二月雨风鬼神天,菜花鲈上笋抽鞭。抢桥争看山塘会,熟藕青团备禁烟。”
此时的甲鱼也最为腴美,因其行蹩蹩,故称之为鳖,食不宜大,大则肉老。《吴郡岁华纪丽》卷三说:“庖鳖所在有之,而吴中烹治为佳,食市以为奇品,鳖之裙尤肥美。”苏州以鳖裙羹著名,李渔《闲情偶寄》卷五说:“‘新粟米炊鱼子饭,嫩芦笋煮鳖裙羹。’林居之人述此以鸣得意,其味之鲜美可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