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姑苏食话
14640100000014

第14章 茶荈

苏州产采茶历史悠久,皮日休《茶中杂咏·茶坞》曰:“闲寻尧氏山,遂入深深坞。种荈已成园,栽葭宁记亩。石洼泉似掬,岩罅云如缕。好是夏初时,白花满烟雨。”陆龟蒙《奉和茶具十咏·茶坞》曰:“茗地曲隈回,野行多缭绕。向阳就中密,背涧差还少。遥盘云髻慢,乱簇香篝小。何处好幽期,满岩春露晓。”所咏都是吴中茶园,惜不能考其所在。

苏州最早的名茶是水月茶,又称小青茶,出洞庭西山缥缈峰西北水月寺东小青坞。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卷下说:“洞庭山出美茶,旧入为贡。《茶经》云:‘长洲县生洞庭山者,与金州、蕲州味同。’近年山僧尤善制茗,谓之水月茶,以院为名也,颇为吴人所贵。”陈继儒《太平清话》卷四也说:“洞庭小青山坞出茶,唐宋入贡,下有水月寺,即贡茶院也。”可见洞庭西山水月茶,唐宋就是贡品。那山坞里又有泉水一泓,绍兴初无碍居士李弥大题名无碍泉,李弥大《无碍泉诗并序》曰:“水月寺东,入小青坞,至缥缈峰下,有泉泓澄莹澈,冬夏不涸,酌之甘冷,异于他泉而未名。绍兴二年七月九日,无碍居士李似矩、静养居士胡茂老饮而乐之。静养以无碍名泉,主泉僧愿年为煮泉烹水月芽,为赋诗云:‘瓯研水月先春焙,鼎煮云林无碍泉。将谓苏州能太守,老僧还解觅诗篇。’”因此,水月寺品茶成为茶人的向往。潘之恒《三吴杂志》记了万历间流传的一句俗谚:“墨君坛畔水,吃摘小青茶。”墨君坛在水月寺边上,王维德《林屋民风》卷五说:“汉延平元年,墨佐君于此置坛求仙。上有池可半亩,前有石高丈馀,其下水分南北,百步许有地名吃摘,出茶最佳。”

水月茶后,苏州名茶有虎丘茶和天池茶。

虎丘茶,陈鉴《虎丘茶经注补》说是唐宋就有,因点之色白,也称白云茶或白雪茶,相传苏轼品啜后,题为精品。至明代,虎丘茶深受士大夫推崇,李日华《紫桃轩杂缀》卷一自引《竹懒茶衡》说:“虎丘气芳而味薄,乍入盎,菁英浮动,鼻端拂拂,如兰初坼,经喉吻亦快然,然必惠麓水,甘醇足佐其寡薄。”谈迁《枣林杂俎中集·荣植》也说:“自贡茶外,产茶之地,各处不一,颇多名品,如吴县之虎丘、钱塘之龙井最著。”许次纾《茶疏·产茶》则说:“若歙之松萝、吴之虎丘、钱塘之龙井,香气浓郁,并可与岕雁行。”虎丘茶树在虎丘寺金粟山房附近,僧人在谷雨前采摘,撷取细嫩之芽,虽说叶色微黑,不甚青翠,但焙而烹之,其色如月下之白,其味如豆花之香,氤氲清神,涓滴润喉,令人怡情悦性。前人对虎丘茶颇多咏唱,将它作为苏州名茶的代表,沈朝初《忆江南》词曰:“苏州好,绿雪虎丘茶。豕腹旧藏梅里水,官窑新泡雨前芽。香味色俱佳。”

天池茶,产于天池山。乾隆《吴县志》卷二十三记道:“惟天池、龙井二种为最,本山茶雨前者亦贵。”沈朝初《忆江南》词曰:“苏州好,佛地爱华山。半亩清池新茗嫩,满山空翠老僧闲。梵呗响林间。”自注:

“华山一名天池,产茶最多。”清徐元灏辑《吴门杂咏》卷十一《天池采茶歌》咏道:“南山北山雨初歇,乱莺啼树看三月。山村处处采新茶,妇女携筐满阡陌。山南气早采独先,山北土寒末全发。居人种植代耕桑,一春雨露邀天泽。可怜采摘独艰难,卖向侯门半狼藉。痛饮羊羔醉花底,清香谁识龙团美。争似卢仝茶灶间,瀹泉松火山窗里。”有人认为天池茶乃普通之茶,李日华《紫桃轩杂缀》卷一说:“天池,通俗之材,无远韵,亦不致呕哕。寒月诸茶黣黯无色,则彼独翠绿媚人,可念也。”

有人则认为天池茶更下一等,如许次纾《茶疏·产茶》就说:“士人皆贵天池,天池产者,饮之略多,令人胀满,自余始下其品,向多非之。”

然而仍有不少人将虎丘、天池相提并比,顾起元《客座赘语》卷九推坐享清供的第一茶品,即“吴门之虎丘、天池”。王士性《广志绎》卷二说:“虎丘、天池茶今为海内第一,余观茶品固佳,然以人事胜。”文震亨《长物志》卷十二说:“虎丘最号精绝,为天下冠,惜不多产,又为官司所据,寂寞山家得一壶两壶,便为奇品,然其味实亚于岕。天池,出龙池一带者佳,出南山一带者最早,微带草气。”由于虎丘山上也间种天池茶,有人认为天池茶就是虎丘茶。冯梦祯予以辨正,《快雪堂漫录》说:“本山茶叶微带黑,不甚清翠,点之色白如玉,而作寒豆香,宋人呼为白雪茶,稍绿便为天池物。天池茶中,杂数茎虎丘,则香味迥别,虎丘其茶中王种耶。”又《虎阜志》卷十引《狯园》说:“虎丘山前周韬者,卖天池茶为生。”在虎丘卖天池茶,另有标别,可见两茶并非一物。

尽管虎丘茶名擅天下,却未成为贡品,大概有两个原因,一是赝种极多,寺僧于虎丘茶树中杂种其他,非品茶专家往往难辨真假。《快雪堂漫录》记了一位鉴赏名家徐茂吴,“茂吴品茶以虎丘为第一,常用银一两馀购其斤许,寺僧以茂吴精鉴,不敢相欺,他人所得,虽厚价亦赝物”。

二是不易贮存,得现采现焙,即时烹之,才得佳味。卜万祺《松寮茗政》说:“虎丘茶,色味香韵,无可比拟。必亲诣茶所,手摘监制,乃得真产。且难久贮,即百端珍护,稍过时,即全失其初矣。殆如彩云易散,故不入供御耶。”为贮存虎丘茶,苏州人想尽办法,当时茶叶包装大都用纸,然而纸收茶气,就改用瓷罐或锡罐,以保持它原本的色香味。

虎丘茶名声虽响,因隙地极小,产量很少,真正的虎丘茶,一年不过数十斤,故十分名贵。至万历间,苏州地方官吏都以虎丘茶来奉承上司。每到春时,茗花将放,吴县、长洲县的县令就封闭茶园,当抽芽之时,狡黠的吏胥便逾墙而入,抢先采得茶叶,后来者不能得,便怪罪僧人,常常将他们痛笞一通,还要予以赔偿。僧人不堪其苦,只能攒眉蹙额,闭门而泣。这种状况持续了三十多年,僧人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将茶树尽数拔去。事见文震孟《薙茶说》。想不到清康熙时,茶树又长了出来,官吏们又重蹈覆辙,巧取豪夺,时汤斌任江苏巡抚,严禁属员馈送,令行禁止,但寺僧看到茶树已经怕了,也懒于艺植,这些茶树便渐渐衰萎了。

虎丘茶的关键,在于采焙。冯时可《茶录》说:“苏州茶饮遍天下,专以采造胜耳。徽郡向无茶,近出松萝茶最为时尚。是茶始比丘大方。大方居虎丘最久,得采造法。其后于徽之松萝结庵,采诸山茶于庵焙制,远迩争市,价倏翔涌。人因称松萝,实非松萝所出也。是茶比天池茶稍粗,而气甚香,味更清,然于虎丘能称仲,不能伯也。松郡佘山亦有茶,与天池无异,顾采造不如。近有比丘来,以虎丘法制之,味与松萝等。”这段话说得明白,虎丘茶的采焙技术应用于其他地方,也能制作出色香味俱佳的茶叶。

清初以后,就以碧螺春著名了。相传它本是野茶,圣祖玄烨南巡才题名碧螺春,这个说法传播很广,至今商家仍以此作号召。王应奎在《柳南续笔》卷二中说:“洞庭东山碧螺峰石壁产野茶数株,每岁土人持竹筐采归,以供日用,历数十年如是,未见其异也。康熙某年,按候以采,而其叶较多,筐不胜贮,因置怀间,茶得热气,异香忽发,采茶者争呼‘吓煞人香’。‘吓煞人’者,吴中方言也,因遂以名是茶云。自是以后,每值采茶,土人男女长幼务必沐浴更衣,尽室而往,贮不用筐,悉置怀间。而土人朱正元,独精制法,出自其家,尤称妙品,每斤价值三两。己卯岁,车驾幸太湖,宋公购此茶以进,上以其名不雅,题之曰碧螺春。自是地方大吏岁必采办,而售者往往以伪乱真。”圣祖玄烨南巡时,言行详记于《南巡盛典》、《苏州府志》卷首《巡幸》等,均未见有题名碧螺春的事。其实,迟在清初,就已经有这个名字了,吴伟业《如梦令》词曰:“镇日莺愁燕懒,遍地落红谁管。睡起爇沉香,小饮碧螺春盌。帘卷,帘卷,一任柳丝风软。”陈廷灿《续茶经》卷下之四引屈擢才《随见录》曰:“洞庭山有茶,微似岕而细,味甚甘香,俗呼为‘吓杀人’,产碧螺峰者尤佳,名碧螺春。”吴、屈两位都是明末清初人,可见碧螺春的得名,与圣祖仁皇帝无关。康雍时,这一野茶又称为洞庭春。缪谟《雪庄词》有《忆故人》一阕,题曰:“东山茶之最上者,名洞庭春,又名吓杀人。”词曰:“骑火惊雷,埭芽岕片俱奴隶。碧螺山下故人居,远信斜封寄。瓢饮难知此味。洞天春,深深底。去年尝后,舌本馀香,而今还记。”不管如何,碧螺春这个名字起得风雅而贴切,它条索纤细,卷曲似螺,茸毛披覆,银绿隐翠,正蕴含着无尽春色。

洞庭东西两山,气候温和,冬暖夏凉,云雾多,湿度大,适宜茶树生长。山上有柑橘、枇杷、杨梅、石榴等二十多种果木,茶树与果木间植,枝桠相接,根脉相通,故相传碧螺春兼具花香、果味、茶韵。碧螺春采早摘嫩,每年春分前后开始采撷,至谷雨前后结束,以春分至清明采制的品质为最佳。一芽一叶初展,芽叶甚小,叶形卷如雀舌,嫩叶背面密生茸毛,也称做白毫,白毫越多,品质越好。炒制半斤好茶,约需七八万个芽叶,可见它的精细。朱琛《洞庭东山物产考》卷二说:“茶有明前、雨前之名,因摘叶之迟早而分粗细也。采茶以黎明,用指爪掐嫩芽,不以手揉,置筐中覆以湿巾,防其枯焦。回家拣去枝梗,又分嫩尖一叶二叶,或嫩尖连一叶,为一旗一枪,随拣随做。做法用净锅,入叶约四五两,先用文火,次微旺,两手入锅急急抄转,以半熟为度,过熟则焦而香散,不足则香气未透。抄起入瓷盆中,从旁以扇搧之,否则色黄香减矣。”

至于洞庭两山女子采焙碧螺春的故事,向为旧时文人津津乐道,徐珂《可言》卷十三引郭麐《灵芬馆诗话》说:“洞庭产茶名碧萝春,色香味不减龙井,而鲜嫩过之。相传不用火焙,采后以薄纸裹之,著女郎胸前,俟干取出,故虽纤芽细粒,而无焦卷之患。”据说,民国年间每年清明前十天至五天,有富绅以重金招请当地少女上山采茶,采得茶后放入怀中或含在口里,以为是绝妙之品。

苏轼诗曰:“对作小诗君莫笑,从来佳茗似佳人。”自古以来,人们多以女子喻茶,碧螺春似乎更有一种清丽可人的风姿。它碧色悦目,娇嫩易折,正如怀春少女含情脉脉。它最美好的时候,绚烂而短促,正仿佛一个女子的青春,稍纵即逝。再说,采茶者大都为少女少妇,纤手轻摘,纳于怀中,未免让人想起这片片茶叶里满含的柔情。梁同书《谢人惠碧萝春》诗曰:“此茶自昔知者希,精气不关火焙足。蛾眉十五采摘时,一抹酥胸蒸绿玉。纤袿不惜春雨干,满栈真成乳花馥。”虽说得有几分轻薄,但实在也写出了碧螺春那如同少女一样的神韵了。

碧螺春的汤色碧绿清澈,叶底嫩绿明亮,香气浓郁,滋味醇厚,爽口而又有回甜的感觉。李慈铭有《水调歌头·伯寅侍郎馈洞庭碧螺春新茗赋谢》,词曰:“谁摘碧天色,点入小龙团。太湖万顷云水,渲染几经年。应是露华春晓,多少渔娘眉翠,滴向镜台边。采采筠笼去,还道黛螺奁。龙井洁,武夷润,岕山鲜。瓷瓯银碗同涤,三美一齐兼。时有惠风徐至,赢得嫩香盈抱,绿唾上衣妍。想见蓬壶境,清绕御炉烟。”说尽了碧螺春的佳妙。

洞庭西山除碧螺春外,还有一种白茶。李鹤林《集异新钞》卷八记道:“包山寺有白茶树,花叶皆白,烹注瓯中,色同与泉,其香味类虎丘。一寺止一林,不知种自何来,植数十年矣。山有素封,欲媚献者,厚价买于寺僧,移栽以献茶,竟萎绝种。”这是否是虎丘茶的变种,已不得稽考了。

自古至今,苏州采茶以节气论,清明前采的称“明前”,谷雨前采的称“雨前”,以后再采的,就较逊色了。正德《姑苏志》卷十四说:“茶出吴县西山,谷雨前采焙,极细者贩于市,争先腾价,以雨前为贵。”

还有一种十月间采焙的“小春茶”,陈继儒《太平清话》卷一说:“吴人于十月采小春茶,此时不独逗漏花枝,而尤喜日光晴暖。从此蹉过,霜凄雁冻,不复可堪。”自此以后,就要等到来年春雨潇潇,再有一番热闹的茶事。

自北宋起,苏州茶就有相当产量,陈继儒《太平清话》卷一记道:“宋南渡以前,苏州买茶定额六千五百斤。元则无额。国朝茶课,验科征纳,计钱三百一十九万有奇,惟吴县、长洲有之。”朱琛《洞庭东山物产考》卷首的物产输出表记载,东山一地输出碧螺春,光绪三十四年即一九·

八年为三千二百五十斤;宣统二年即一九一·年为四千一百二十五斤;民国元年即一九一二年为四千三百六十斤。

另外,花茶也是苏州的特产。花茶以特制绿茶和天然香花拌和窨制而成,北方人称为“香片”。高濂《遵生八笺·饮馔服食笺上》说:“木樨、茉莉、玫瑰、蔷薇、兰蕙、橘花、栀子、木香、梅花皆可作茶。诸花开时,摘其半含半放蘂之香气全者,量其茶叶多少,摘花为拌。花多则太香而脱茶韵,花少则不香而不尽美,三停茶叶一停花始称。假如木樨花,须去其枝蒂及尘垢虫蚁,用磁罐,一层花,一层茶,相间填满,纸箬封固,入锅重汤煮之,取出待冷,用纸封裹,置火上焙干收用,诸花仿此。”

花茶的叶色柔嫩,茶汤清澈,清洌爽口,茶味花香相得益彰,郁而不俗。

苏州花茶始于南宋,盛于明清。顾禄《清嘉录》卷六记道:“珠兰、茉莉花来自他省,薰风欲拂,已毕集于山塘花肆。茶叶铺买以为配茶之用者,珠兰辄取其子,号为‘撇梗’;茉莉花则去蒂论值,号‘打爪花’。”苏州花茶,闻名遐迩,远销北方,在东北、西北等地尤得佳誉。

苏州茶业向奉陆羽为神,洞庭诸山栽种采焙的茶农,则所祀之神不详。惟明太仓人朱蒙被浙江长兴罗岕山茶农奉为神明,宣统《太仓州志》卷二十二记道:“朱蒙,字昧之,别姓桂,精茶理。先是岕山茶叶用柴焙之,蒙易以炭,益香洌,又创诸制法,茶品遂推岕山第一。今山中肖像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