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臣们早就领略到了武则天的诸般手段,可他们还是没有看透这个妇人要将一个李唐盛世带向何处。朝臣们回不过神来,新皇帝李旦更是回不过神来。
俗话说,天子无父,天子无妻。天子是天下权力最大、地位最尊贵的人。若是儿子做了皇帝,就连老子也只能俯首称臣,更何况妻子?
从人性的立场上看,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感到可怕的了。
一个人高高地坐在金字塔的最顶端,父母、妻子、兄弟以及所有的人,只能居于脚下的另一方天地。他们举目望去,只有无际无涯的天空。
身为天子,为了不让群臣看透自己的内心世界,往往会克制在人前显露自己的喜怒哀乐。
如果无法忍受这种绝对孤独的精神痛苦,只想过一种自由狂放的生活,那他就不具备当皇帝的资格。就算有人因为血统关系,偶然登上九五之尊,其最终的命运不是自乱阵脚,就是从九天之上一头栽下,再不然就是被他脚下的一群豺狼虎豹撕得粉碎。再不然,就是在“天子”和“人”之间挣扎,最终失去理性,极尽愚昧之能事,或者成为一个没有灵魂的傀儡。
李旦虽然是名义上的天子,但是他并没有让自己全副身心都融入政治的铁血体系之中。他从来没有去争夺过皇位,从来没有贪图过这非分的荣耀。能够安安稳稳守着一份亲王的差事,锦衣玉食,逍遥一生,他就满足了。可自从当了这个挂名的皇帝,他却走得一步三惊,夜不成寐。
原本悠闲自在的人上人,读自己的书,画自己的画,如今却局限于这小小的一方殿宇,失去了人生的自由,成了被皇权囚禁的鸟,已经忘了天有多高。
李旦完全不在状态,至尊的皇位成了套在身上的枷锁,皇帝的身份让他沦为一个尊贵的囚徒,他别无选择,只能认命。李旦只能接受一个现实,那就是他无忧无虑的青春时代已经结束,现在他和妻儿的性命,完全掌握在母亲的一念之间。
这貌似是很合理的事,她是他的母亲,是她赐予他生命,那么她要取走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要做的不过是再次认清这一点,从行为到灵魂上绝对地服从和柔顺。
李弘的理想,李贤的骄傲,李哲的固执,经过一轮又一轮地清洗,如今只剩下李旦孤身上路。他没有一点儿登上权力巅峰的野心,尤其在看到李弘和李贤两位哥哥悲惨的命运后,虽然他并不清楚隐于其中的真相,但也为之心寒。
他曾经听别人谈起父皇高宗即位时的幕后故事,一母所生的亲兄弟,为了争夺帝位,兄弟阋墙的悲剧。祖父太宗也是为了帝位,兄弟之间血染玄武门。李旦惊惧于帝位所具有的魔性以及政治斗争的残酷无情。作为一个临时帝王,李旦没有开合天地的宏图大志,有的只是活下去的卑微愿望。
思想?那太危险,他不需要。
记忆?那太沉重,他同样难以承受。
如同内心早已被掏空的莲藕,他深深地潜入水底,潜入泥中,在那里,静静地埋葬掉他所有的爱恨与悲喜。于是人们只能看到一个淡漠的谦恭的影子皇帝,和他永远沉静的温和的微笑。
他成了大唐帝国最高贵也是最恭顺的“模范囚徒”。
儿子们给了武则天那么多的不愉快,现在总算能有个听话的,武则天松了口气。
在她紫帐听政的第五天,故太子李贤被特使丘神勣逼杀于巴州。尽管武则天极为讨厌李贤这个儿子,但还是追封他为雍王,并率文武百官于显德门为他举行了“举哀”仪式。文武百官在宫门左右排列整齐,全体大哭三声,然后再大哭三声,肃穆而退。
武则天这么做,主要是为了昭告天下,李贤已经死了,你们不用再指望他了。
然而武则天对这个儿子的厌恶,并没有因为他的去世而稍有减轻,李贤的尸体一直被停放在巴州,直到中宗神龙复辟后才迎还长安,陪葬乾陵。
他的三个儿子也一直囚禁在宫中,甚至不许他们到院子里走动。
武则天每年都要传敕令,要将这几个孙子杖刑数顿。其中的两个孙子在杖刑中被活活打死,只剩下李光仁一个,后改封邠王守礼。少年时所受的杖刑在他肉体和精神上留下的伤痛伴随他一生一世,每当天要下雨的时候,身体都会隐隐作痛。
高宗去世后的短短数月里,武则天废中宗,囚睿宗,杀章怀太子,高强度快节奏的生活让她的精神之弦绷得紧紧的,每天像是在打仗。现在事情总算告一段落,稍微可以喘口气了。
这时候高宗的灵柩在洛阳已经整整五个多月了,还没有下葬。高宗李治临终遗愿,希望能够生还长安,那里是李唐历代祖先安葬的地方。
但武则天却不这么想,长安毕竟是李唐的根据地,也是反武势力较为集中的地方。她决定长期滞留洛阳,另外开辟一个根据地。按照武承嗣与武三思的想法,李唐皇族成员中谁的地位重要,就先将其拿下马。此时李哲被安置于房州,李旦已被安置于别殿,下一轮打击的对象锁定于韩、鲁两王。
武则天一边重用武氏成员,一边打压李唐皇室成员。在这连环杀招之下,裴炎集团与武氏家族的矛盾,便愈加明朗。许多重要的朝中大臣,开始对武则天的临朝称制采取批判态度。
整个帝国处于江山易主的非常时期,各方面势力都在蠢蠢欲动。
武则天还是不愿意与长安那帮老臣们见面,如果被他们束缚住了手脚,她将会难以挣脱。于是,她派睿宗李旦去办高宗的丧事,护送高宗的灵柩西返长安,也借此考察一下他是不是真的如表面上那般恭顺。她只交代了一句,葬礼要搞得隆重,要超越一般君王的葬礼。
武则天没有返回长安,仍是坐镇东都洛阳,继续处理国事,政府班子里的主要人员也留在洛阳协同理政。睿宗一路护送高宗的灵柩返回长安,正式下葬于乾陵。
埋葬了高宗,封存了实录,武则天也随之把往昔的记忆一同尘封。
几十年恍惚如梦的宫中岁月,小心翼翼地婉转承欢,几乎是一步一叩首才走到了今天。武则天并不想再频频回顾往昔的屈辱与辛酸,在今后的日子里,她的命运将由自己书写。
2
七月,西北天空升起一颗不祥的彗星,天下人心惶惶,都在议论女主当政,惹恼了上天。
紫帐中的武则天丝毫不为之所动,相信命运,还不如相信自己能够逆天改命。
这时候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武则天前进的步伐,无论是天上的凶星,还是朝堂首席宰相裴炎等人的劝谏。
李旦被置于无权地位,已经使得裴炎集团深深地失望。在临朝称制之后,更让裴炎集团人人自危,因为武氏家族的地位正扶摇直上。
如果临朝称制以后,武氏家族的势力不发展那么快,裴炎集团还保持着往日的权势,裴炎等也许对武则天不会那么激烈地反对。问题是,武承嗣等诸武的发展,太咄咄逼人了,裴炎等受到冷遇。进入宰相班子的武承嗣成了裴炎集团的头号政敌。
自高宗朝末年以来,宰相班子几乎是裴炎集团一手把持的独立王国。裴炎曾为控制这个王国而奋斗多年。以前,他甘冒嫉贤之名以排除裴行俭,甘冒天下之大不韪配合武则天废黜中宗李哲,排挤韦玄贞,目的都是为了控制宰相班子。他不能让宰相班子中有异己分子存在,他不能坐等武氏集团的权力再这么发展下去。
太后临朝,诸武用事,东都改名,官职变易,一切都传递出一个信号——要变天了。武则天为了提高自己的威望,一方面大封诸武,一方面对李家子孙大加贬谪。武则天这么做,使李唐宗室子弟和朝廷旧臣们的心中早已布满了愁云。他们惊慌失措,唯恐厄运会随时降临到自己身上。背地里,他们也常常大发牢骚,盘算着自安之计。
一个月晦星稀的夜晚,在距离东都洛阳一千七百里外的水陆交通要地扬州,几个愤怒的失意者秘密聚集在一起。他们是:李敬业、李敬猷兄弟、唐之奇、骆宾王、杜求仁、魏思温。他们都是被贬者。
这些人或为名臣之后,或曾为内官。像李敬业兄弟是大唐开国元勋李勣(徐懋功)的孙子,杜求仁叔父是赫赫有名的唐廷大臣杜正伦。他们有值得骄傲的家世背景,也有过春风得意的人生经历。而现在,他们落魄了,失意了,有的已丢了官职,与普通百姓无异。
他们是偶然在扬州相遇的,但相同的境遇、一致的政见,使他们有了更多的共同语言,让他们成了政治上的同路人。
他们经常在一起议论时政,发泄心中的愤懑;他们抨击太后专权,讥讽诸武用事,也因中宗被废而大鸣不平。他们以李唐皇室旧臣自名,认为太宗皇帝开创的帝业已经落入武则天的手里,国运危在旦夕,亟待大唐的忠臣赤子拯救匡扶。
李勣死后,李敬业袭爵英国公,历任太仆少卿、眉州刺史。总章二年(公元669年),李勣病情继续恶化,在他病重期间,他只服用高宗皇帝派人送过来的药,就连家里请来的医生也一律不见。
在人生的最后阶段,李勣曾在家中大摆酒宴,对自己的弟弟李弼说:“人总是要死的,我今天故意宴乐,是要趁此机会和子孙们交代一下。我亲眼看到房玄龄、杜如晦、高士廉他们都被后辈连累,所以希望你们细加观察,如果有人操行不端,结交那些朝中人士,参与朝政,马上打杀,然后奏之朝廷,以免连累整个家族。”
李勣死的时候,武则天已经巩固了永徽夺宫的成果。在上官仪事件后,二圣并立成为朝堂之上一道独特的权力运行风景线。
李勣的临终安排透露着一种深刻的政治智慧,李弼被赋予了绝对的权力。为了保全门户,李弼可以扑杀任何不肖子弟。
门户是当时人们在生活中的主要追求,房、杜等贞观年间的重臣们辛苦立门户,力图与那些正在衰亡的山东士族攀结婚姻,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一般来说,一个门户既经建立以后,如果要将其毁掉,多半是因为政治原因,尤其是因涉及谋逆问题。本门户中如果有成员参与此类活动,便可招致整个门户的毁灭。
李勣的这些话并不是危言耸听,是他经过反复思考后得出的结论,因为有大量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李勣的思想由来已久,玄武门之变前,秦王李世民与太子李建成兄弟相残,但他没有介入任何一方。贞观十七年(公元643年),李世民的几个皇子再度陷入储君之争,朝臣内无人不结党,李勣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政治倾向。
如果非要说李勣曾经卷入过政治斗争,那就是永徽年间,高宗要废王立武,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以长孙无忌、褚遂良为代表的元老重臣们极力反对立武则天为后,以许敬宗、李义府为代表的一批臣僚则全力拥护,在元老重臣中只有李勣一人称病而不表态。在高宗多次询之下,他才算勉强给出了“此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的回答。但那时的形势是,大势已经渐趋明朗化。
李勣的人生经验,也是他对未来形势的一种预判与估计。以李勣之智,他当然知道,二圣临朝的局面不可能长期存在下去,变动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武、李两大派系必定要来一场你死我活的大冲突。不管是哪一派取得最终的胜利,都与李勣家族的利益无关。李勣家族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在冲突爆发之后,他们还能否保全自己家族的门户和利益?
李勣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临终所嘱之事会一语成谶。他的孙子李敬业会起兵,殃及家族。
就在武则天着手推动长期临朝称制,建立一个名义上上应天庭仙阁而又形式上托古改制的新朝堂的时刻,李敬业和他的弟弟李敬猷、给事中唐之奇、长安主簿骆宾王、詹事司直杜求仁走到了一起。
或是遭到朝廷贬谪的落魄之人,或是郁郁不得志者,他们中有两种失意分子,庶族失意分子与士族失意分子。骆宾王与魏思温两人是庶族失意分子,其余几人则是士族失意分子。
魏思温原是一个县尉,一个低级别官员,他的出身是庶族。而骆宾王则是初唐四杰之一。唐之奇、杜求仁及李敬业兄弟,则是几个失意的士族分子,他们的家族都列名于《姓氏录》。这些家族,在显庆年间兴盛一时,但后来的地位下降了,因此显庆先进变成了上元后进。
这些望族地位的下降,可分为两个方面:一是相对的下降,二是绝对的下降。与武氏家族及裴炎集团两大上元后进比较起来,他们处于被冷遇的地位,这是相对的下降,更是绝对的下降。他们之所以走到一起是因为失意,可他们的失意又各有各的失意。
李敬业被降职为柳州司马,三品眉州刺史被贬为从五品柳州司马;
弟弟李敬猷则被解任正六品县令之职,成了平头老百姓。
唐之奇被降职为栝苍令,骆宾王被降职为临海丞,杜求仁被降职为黟县令,杜求仁就是“一门出过三秀才”杜正伦的侄子。
这几个人因为失去官职,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李敬业召集他们在扬州会合,共商应对之策。他们这次集会秘密地在李敬业家中举行,开始谈的是个人的失落与不平,到了酒酣耳热的时候,渐渐把话题转向了武氏的朝政。
于是就破口大骂起来,骂的那些话,后来骆宾王都写在那篇著名的“讨武檄文”里了。
李敬业身为功臣之孙,并不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还是有一些真本事的。他自幼练武,射艺过人,能走马如飞。长成后曾随李勣南北征战,十分勇猛。历任太仆少卿、眉州刺史,袭爵英国公。此人有一点儿胆气,但他爷爷李勣认为他未免太过狂妄。
据说,高宗时,有江湖草莽人士聚众为寇,朝廷数次派军队讨伐却始终未能奏效,于是就派了李敬业去做刺史。州府专门派了兵卒在郊外迎接他,李敬业却让这些士兵们统统回家,自己单骑到府衙报到。城外的草寇听说新刺史到了,都非常紧张,磨刀擦枪严阵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