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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老道(2)

石老道卖膏药没有定所,有时在小县城的街头,有时出现在偏远的小村子,有时候还在荒野的三岔路口,铺开摊子,默默坐上一天,偶有行人经过,禁不住放慢脚步。好奇地打量几眼:在这样一个荒僻的地方,把膏药卖给谁呢?但他并不着急,好像只是为了避开人尘,到这里咀嚼孤独。黄昏,一只归巢的暮鸦,突然掠过头顶,“呱!”一声射向远处的一片柏树林。石老道慢慢收拾摊布,背起褡裢,摇摇晃晃走向暮色深处。

我曾几次在县城街头看石老道卖膏药。因他常年四处漂泊,每在县城出现一次,就会引起许多人围观。石老道卖膏药并不说什么,一张油布铺地上,从褡裢里取一块黑烟油似的膏药往上一放,便闭目养神。任凭街头闹闹嚷嚷,如处无人之境。石老道养神养得足了,用长长的小拇指甲把松长的眼皮挑起来,伸出干柴样的手,拿起那块黑色膏药,放在手里慢慢搓,慢慢捻,膏药渐渐变成一根细长的墨棍,形如一条钢筋。然后用二拇指往中间轻轻一敲,断成两段;提起来再敲,又是两段;再提起来敲……不大会儿,一条墨棍全成了碎段。他把散碎的膏药聚拢一块,又一节节从断口安上,重新接成细长的墨棍,然后使劲拉,竟可以拉得比先前还长,却不会从接口断开。先前用手指敲时极脆,这时又出奇的黏。如是三番,累了,便又闭目养神,仍是一言不发。围观的人目不转睛看他动作,并不觉得寡味,反被神奇攫住了心。一圈人屏住气垂手而立,仿佛在向一个遗体致哀。

但很快就热闹起来,许多人开始买膏药,有的家有病人,有的其实无病人,唯恐错过机会。如果有人多嘴,问一声这膏药用什么做的,石老道便翻翻浑黄的眼珠:“羊屎蛋、树脂、锅灰,撒泡尿一和,烧开就成。”石老道从来都说他的膏药是假的。但越说假的越有人买。有时候,以往用他膏药接好骨的人来向他道谢,石老道偏又不认账,冷冷地说:

“你认错人了,没买过我的膏药。”

“没错,这还不记得吗?”

“要么就是骨头本来就没断。”

“断了……”

“断了怎么能接上!”

石老道勃然变色,好像被人栽了赃。

石老道是个怪人。夏天一身青布衣,冬天一件百衲袍。百衲袍名副其实,少说也有一百多个补丁。赤橙黄绿青蓝紫,色彩斑斓,形同乞丐。脑后拖一根前清时留下的小辫,白白的,细细的,无光泽,也不整洁,如同一小束乱草。关于他的年龄,始终是个谜。多年前有人问他多大岁数,石老道说:“九十三。”再过十年,又有人问他高龄,他用二拇指勾了勾:“九十。”又退回去三岁。再过五年,他又说:“九十九。”这一次没退,五年倒长了九岁。此间有句民谚:“人过百,阎王催。”如果有谁真的活到一百岁,便只说九十九。老活着,就老是九十九。其实石老道早过了一百岁。我曾问过父亲,石老道究竟有多大岁数。父亲当然说不清,但因为是邻村,大体能估摸出来。父亲说,我是小孩子的时候,他就是个老头。

石老道活着时已是个古人。据说他小时候家里极穷,流浪到峨眉山出家当道士,后又辗转归来。游走人间一百多年,算起来,石老道当生于清朝同治年间。

五年前,石老道终于去世,无疾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