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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城市文明与无土时代 (2)

城市病了,城市得了城市文明病:厌食、肥胖症、高血压、ED(性无能)、秃顶、癌变、哈欠连天、心浮气躁、焦虑失眠、疑神疑鬼、互相攻讦、窥视、告密、歇斯底里,等等等等。你可以把这些归因于城市竞争太激烈,但更是因为城市远离了自然,远离了大地,远离了简单和质朴的生活方式,远离了人类传统的美德和情怀。大地是一个能吸纳、包容、消解万物的无与伦比的巨大磁场,但在城市里,一层厚厚的水泥地和一座座高楼,把人和大地隔开了,就像电流短路一样,所有污浊之气、不平之气、怨恨之气、邪恶之气、无名之气,都无法被大地吸收排解,它们一丝丝一缕缕一团团,在大街小巷飘浮、游荡、汇集、凝聚、发酵,瘴气一样熏得人昏头昏脑,吸进五脏六腑,进入血液,便有了上述种种城市文明病。

我们几乎都有这样的经验和体会:不管有多少烦恼,一旦走出城市,走到大地上,走进大自然,烦恼立刻就会烟消云散,甚至很多疾病也会不治而愈。在人类历史上,城市被视为高级文明的象征,但也许,我们错了,从建造第一座城市就错了。我们离开乡野已经太久了。

在我的《无土时代》里,木城出版社的总编石陀是一个迷失了自己,却对大地情有独钟的人。他和生活在城市里的一帮志同道合者,试图以各种方式,唤醒城里人对土地的记忆。终于有一天,他们使木城出现了三百六十一块麦田,所有的城市绿地、草坪都被种上了麦子,城市的所有角落也都长出了庄稼和蔬菜。人们重新闻到了麦田的清香,沐浴在久违的星光和来自旷野的和风之中。这一夜,所有失眠的人都睡得极为香甜。《无土时代》是荒诞的,却表达了另一种真实,那就是我们对土地由衷的怀念和对现代文明的深刻反思。

最近我很高兴地发现,在中国现在有一个“梦田族”正在日益壮大。“梦田族”大多是城市里的年轻人,他们喜欢在离城市不远的城郊租下一块菜地,利用周末或休假的时间,置身其中,种植、收获各种农作物。我的太太也在小区附近开辟了几小块荒地,零零碎碎,加起来也不超过半个篮球场大,全部使用有机肥料,我们收获的黄瓜、生菜、茄子、土豆、辣椒等等,根本吃不完,还可以分出来一部分送给邻居和朋友。我很高兴地看到,在《无土时代》出版一年后,白宫的草坪上也被奥巴马夫人种上了蔬菜。

我是一个喜欢在土地上行走的人。前年,我曾只身在中国的大西北走了几个月的时间。那里有高山峻岭,有沙漠草原,那里没有豪华宾馆。我不要任何人的陪同,我只想做一次纯粹个人的行走。我每天的行程都是漫无目的的,看到路就走,看到村庄就歇息,我经常住在窑洞里,在老乡家的饭桌上搭伙,和他们吃同样的粗朴饭菜。这种行走,完全不同于走马观花式的旅游,有时候,我一整天都看不到一个人,也说不上一句话,实在走得累了的时候,我就搭乘老乡的驴车。那是真正的自我放逐和漫游,也最为贴近大地和心灵,在那一刻,我时常感受到中国元曲里“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瘦马”的孤独意境。我在寻找我童年和少年时代的记忆,我相信,那也是人类的共同记忆。这一路上,我对人生、自然、物欲、价值、城市、乡村都有了许多新感受、新看法。现代化本来就是一项充满矛盾的事业,社会、历史、人生进程本就充满无奈,只不过,现在我们更要比任何时候都要在意一点:不要因此迷失了我们的自然与本性。这也是“无土时代”这个文学概念引起中国文学批评界普遍关注,并由此生发出许多社会、历史、哲学话题的一个重要原因。

是的,没有人能阻挡城市化、全球化。文学是无奈的,但文学不能没有理想,人类不能没有理想。对城市化、全球化的利与弊、得与失的分析,是一件世界性的复杂课题。在现实世界中,人们总喜欢用简单的对与错、是与非判定一件事,实际上,生活中没有那么多是非、对错,更多的只是无奈和选择。人类文明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秩序。人类社会的群居特征,决定了我们需要秩序。城市文明、现代文明有了更严密的秩序,但人又是生而自由的,任何秩序对人的生命个体都是一种束缚、扭曲、再造甚至是扼杀。我们创造了文明,却又在文明中挣扎。中国伟大的古典小说《红楼梦》里有一句话说得好:“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我不知道城市文明、现代文明会把我们最终引向天堂还是地狱,但我仍然要说,不论生活在乡村还是城市,人类都是生活在大地上。大地以及大地上的山川、河流、森林才是人类真正的母亲。我们对大地应当永远怀有敬畏之心,感恩之心。对大自然的崇拜,曾经是人类最原始的崇拜,也应当是人类的终极崇拜!

谢谢大家!

2009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