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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城市文明与无土时代 (1)

——在德国法兰克福国际书展上的演讲

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

感谢各位光临今天的演讲会。

我今天演讲的题目是《城市文明与无土时代》。

用乡土小说和都市小说区分小说的类别,只是一种表述和研究的需要。而对作家来说,以题材和区域分隔,并没有实际意义。小说就是小说,不论乡村还是都市,不论本国还是别国,不论古代、当下和未来,在作家眼里,都不过是一种场景和载体。表现作家对天地人间的独特发现和思考,关注人和人类的生命状态、精神情感,才是最重要最本质的追求。因此在我的笔下,既有所谓的乡土小说,也有所谓的都市小说,还有其他类型的小说。

我在故乡的土地上生活了三十多年,曾因饥饿吃过树皮、树叶、草根;又在北京、南京这样的大都市生活了二十多年。我曾走遍中国所有的省份,到过西方几乎所有发达国家。这样互为补充的人生阅历,让我对乡村和城市有了更多的参照和认识。在这个复杂的世界上,有无数话题值得作家关注,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关注点,我所关注的是大地和人类的关系。即使写作都市小说,我仍然喜欢从大地的角度看待城市。因为我出生时降落在一座乡间小泥屋的土地上,而不是用钢筋水泥做成的现代化产房里。这很不一样。

我在2009年初出版的长篇小说三部曲《地母》,是我用二十三年时间思考、创作的一部系列小说,分别为:《黑蚂蚁蓝眼睛》《天地月亮地》和《无土时代》。这三部书是我对人类社会的一次寓言式写作。

现在大家普遍认同一种观点,即全球化正在使我们当下的世界处在四大冲突之中,而这四大冲突又分别引发了四个层面的生态危机:一是人与自然的冲突,引发自然生态危机:二是人与他人的冲突,引发社会生态危机;三是人与自我的冲突,引发精神生态危机;四是人与文明的冲突,引发文化生态危机。我的《地母》三部曲,对于这四种生态危机都予以了不同程度的呈现和批评。

《地母》的前两卷《黑蚂蚁蓝眼睛》《天地月亮地》,较多地关注了现代化之前的人与自然关系。《无土时代》作为《地母》的第三卷,主要描写了都市生活,它更为关注当下我们所面临的社会生态危机与文化生态危机。因此,《地母》三卷,几乎囊括了历史上人类与土地的几种关系方式——

土地——“万物之母”:黄河是中国的母亲河,但她曾经在历史上多次决口和改道,给两岸的百姓造成一场又一场毁灭性的灾难,但也因此给我们留下了丰沃的土壤和对苦难的承受能力。我的家乡就在黄泛区,黄河曾流经我的家乡近八百年。后来才改道走了。我曾经在上世纪八十年代,骑自行车沿着黄河故道进行了一次考察,行程一千多公里,那次的感受至今难忘。

有一天,我坐在废弃的黄河大堤上休息,远远看到一个老人在高远的天空下劳作着,我久久凝望着,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老人脚下的这片土地,现在肯定属于老人,可它在五百年前属于谁?一千年前又属于谁?再过一千年,它又将属于谁?我被自己的问题震惊了。这个问题其实并不深奥,可我们却从来没有真正去想过。土地浩渺无边,每一块土地都历经岁月的流转,经历过无数的主人,但它从来没有真正归属于谁,它只属于它自己。在《黑蚂蚁蓝眼睛》这本书里,我描写的就是黄河在十九世纪中期的一次大决口,它冲垮了我们祖先建立的秩序和文明,大地重回洪荒时代。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万物重新繁衍生息,生命呈现出一派汪洋恣肆的繁荣景象。在幸存者与狼共舞的挑战与冒险中,土地不再是引发无数次战争的财富,而成为人类的皈依和宗教,成为万物之母。人们在渴求生存的同时,也在寻找着迷失的本性。

土地——沦为财富: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人类的文明正是从部落战争中获取土地和奴隶开始的。在任何一个国家的历史上,发展的前奏,似乎永远都意味着疆土的战争和残酷的圈地运动。在民间社会,土地更加意味着财富,意味着梦想。但对于土地的激烈争夺,也引发了种种人间悲剧。文明重建之后发生了什么,这是我在《天地月亮地》一书里的描述重点。

土地——被疏远和抛弃:现代化的过程,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城市化的过程,西方发达国家已经完成了这个过程,中国正在加速这个进程。上亿的青年农民带着憧憬带着惶恐,离开祖辈生活的土地,呼啸着涌进了城市,尽管他们适应城市生活的过程十分艰难,可他们已别无选择。可以说,中国正经历着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一次移民运动。这是整个人类走向现代化进程的又一次大规模演示。城市的确太吸引人了。它们矗立在广袤的大地上,威严、高大,那里有繁华的商业街和摩天大楼,有先进的科学技术,有政治权力的中心,有文化艺术的殿堂,有优厚的收入,有衣冠楚楚、彬彬有礼的绅士和淑女。

但城市文明疏远和抛弃了土地,而只在每家的阳台上还保留着几只花盆。花盆是什么?我在《无土时代》这部书的扉页有一句题记:“花盆是城里人对土地和祖先种植的残存记忆。”花盆是一个符号,它标志着一个时代的开始。

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Hesiodos)在他的长诗《工作与时日》中,借用神话故事把人类社会划分为“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英雄时代”和“黑铁时代”。现在我要说,我们今天已经进入了一个“无土时代”!

在中国,女娲是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这源于一个神话传说:女娲用黄土和水,仿照自己的样子造出了一个个小泥人,后来她觉得太慢了,便用一根藤条沾满泥浆挥舞起来,泥浆洒在地上,就变成了无数的人。而在《圣经》故事中,也有上帝用泥土创造了男人亚当,又用亚当的肋骨创造了女人的记述。大家可以看出,泥土,在东西方的这两个故事中走到了一起,它喻示着人来自土地,并将在土地上生生不息。土地才是人类真正的母亲!

“无土时代”最重要的表征,就是“一个人与自然对立的时代”,是一个“人与人失和的时代”,是一个“精神荒芜的时代”。

在我的人生经历中,曾无数次目睹两种完全不同的场景:一个乞丐走进乡村,他会很容易得到一份食物,甚至会被主人邀请共进晚餐。在这个过程中,乞丐和主人可以平等地说一些家常话,却不会遭到任何令他尴尬的盘问。当乞丐转身离去时,目送他的会是真诚同情的目光。他不仅得到了一份食物、一些衣物和钱,同时还得到了一份温暖和尊严。而另一个场景是:一个乞丐走进城市,当然也会有人施舍,但在得到施舍之前,会有许多怀疑鄙视的目光,许多盘问呵斥,许多居高临下滔滔不绝的教导。乞丐终于得到了一份施舍,但同时也受到了羞辱,丢失了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