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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寂寞中的经典写作

夏坚勇的名字并不常见于报刊,对一般读者而言,这个名字可能还有些陌生。但这并不妨碍他是一位重量级的作家。继几年前推出系列文化散文《湮没的辉煌》之后,近期又出版了他潜心数年创作的《旷世风华——大运河传》。对这部出版社誉为史诗的作品,用一篇小文章探讨它的得失,显然是不够的。笔者想要说的,是这部作品给写作者的启示。

这个时代一个很显著的特点,是大众化的写作和写作的大众化。大众化的写作当然没什么不好,研究大众心理,适应大众趣味,也是一种无可非议的写作价值取向,因为社会需要这样的作品。这类作品大多属于消闲性质,所谓文化快餐,有的品位还比较纯正,但也不乏文化垃圾。写作的大众化同时也刺激了大众化的写作,许多人认为写作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于是什么人都可以出书。这同样不是一件坏事,写作不是作家的专利。上述两类写作就像流星一样,有时还十分耀眼,它的价值大约就在于瞬间,这当然也够了。但如果指望它能像恒星一样永远发光,就不切实际了。在这个写作泛滥的时代,仍有一部分作家固守着经典写作,这种写作几乎没有现实的功利,不仅费时费力,而且常被流星化的写作遮蔽。但他们愿意,这是另一类价值取向。

夏坚勇应当属于后一种写作人。

夏坚勇是甘于寂寞的。他长期生活在一座江南小城镇上,远离文坛纷争和尘世的喧嚣,养成一种孤傲的品性。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他曾以小说和话剧创作知名于江苏文坛。九十年代以后,重点转入散文写作,写出了《湮没的辉煌》那样的厚重之作,成为中国散文界的一颗明星。但他仍然不急,像一只兀鹰蹲立在山峰上,耐心等待他的捕猎对象。于是他看到了大运河。为大运河作传,是一个危险的选择。为人作传,不管如何缤纷,总计不过百年。为大运河作传,就不那么容易了。两千多年时空,几乎贯穿了一部中国通史,还有四千里江山。其间多少枝蔓,多少兴亡,多少人物,多少风情,多少岁月,单就熟悉这些资源,就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在此基础上,才有剪裁和取舍,也才有富于灵性的描摹和铺陈。这样的写作,是许多作家望而生畏的。但夏坚勇做到了。当我们打开《旷世风华》的时候,真切地感到了作品的丰厚,既是历史的丰厚,也是生活的丰厚。在作者用浓墨描述云波诡谲的政治风云时,甚至没忘乡间那个“穿月白土布衫的女人”的腰身,童男童女的求雨。捉蜈蚣的汉子,以及野性的高粱地乃至驴骡和马骡的区别。诸如此类极为民间的物事,一路写来,可谓浩浩荡荡,大运河因此有了丰富的生命色彩。

《旷世风华》不仅在于历史和生活的丰厚,更在于它开阔的思想的视野和环形视角。作者在对大运河的解读中,无疑充满了文化人的批判精神,对于专制、黑暗和腐败的憎恨。但如果仅限于此,也就是书生意气,指点江山而已。因为历史和生活的进程,远不像文化人想象的那么简单。文化人永远可以而且应当站在时代的制高点上,保持一种批判的精神,向世人展示一幅美妙的蓝图,那几乎是引领社会前进的灯塔。但却永远不要指望历史和生活会按照你设计的一切行进。作者虽然身在竹林,却不是一个迂腐的书生。夏坚勇是冷静的、历史的、客观的。在以大运河起始诞生直至两千多年存在的解读中,他的视角是环形的,既有文化的,又有政治的、军事的、历史的、哲学的、地理的、民间的。这正是作者思想的宏阔之处。当然,这一切终于还是作者的解读,作者的视角,有着强烈而鲜明的主观意识。你可以说这是此书的局限,但也同时是这本书的成功之处,因为夏坚勇写出了自己的大运河。用自己独立的思想诠释世界,正是一个成熟作家的标志,也决定了一个作家所能达到的品级。

《旷世风华》又一个突出的特色是语言的丰富和表现力。现代写作,已经越来越不注重语言了,以为只要把意思说清楚了就行,把汉语言固有的苍古绚丽弄得索然无味。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这本来是常识,我们却时常在常识问题上犯错误,使文学在走了很长一段路之后,不得不又回到常识。《旷世风华》的魅力,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语言对人的撞击,那种饱含着诗意和哲理、充满了浪漫激情的语言,华美、典雅,而又毫不雕琢;汪洋恣肆而又质朴老到,让人感受到强烈的阅读快感。它体现了作者自觉的语言追求,但这种追求又不纯粹是一个技巧问题,它需要一种决不哗众取巧的艺术判断和艺术趣味,更需要有一股内在的“气”——作者的心灵气质和历练沧桑的人格修养。一部二十五万字的作品写得如此风流倜傥仪态万方,在当代文学作品中已经很少见了。

2000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