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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与李星的通信

李星兄:

大札拜读,感谢你酷暑中读完《逝水》。原说要你不必写文章的,有一短信足矣。两年前去长白山,我们才真正相识,一路上你话不多,偶尔数语,发现你一肚子数,和我见惯的雄辩滔滔的评论家不同,也是大音稀声吧。可惜时间匆忙,未及多请教,因此《逝水》出来就想听听你的意见。我喜欢这样的交流。

正如你信中所说,《逝水》出版一年多,虽陆续看到一些评论,但并未引起更大的反响。对此,我是有思想准备的。现在的文坛已和八十年代大不相同。传媒已差不多代替了文学批评,很多评论家似乎懒得再说什么。而且这么多年,我在文坛上基本是独行者,并不在热点关注之内,且又写得少,冷不丁出一部作品,不能指望人家都看。再有,就是你信中所说的原因了,《逝水》因其“面貌太奇特”,是一部不太好说的作品。既然不太好说,就还是不说好。这也很正常。

李洁非先生在一篇评论中说,《逝水》“是一部好读的小说。我所不解的,似这样一部好读的小说何以读来并不十分好懂?”李洁非先生当然不会读不懂,但他确实道破了我创作的一贯追求。小说就要写得好读,不能让人读得太累,因此我从来不主张把小说写得晦涩,写作中连一些生僻字也尽量不用,为的就是阅读顺畅。内容要吸引人,让读者翻开每一页都能看下去。在第一层面上给人愉悦感,一个普通读者也能喜欢。但如果仅限于此,还算不上一部好作品,只能是一部通俗意义上的流行小说。如果读后掩卷沉思,觉得作品还有更深层的意义,还有更丰厚的内涵,这部作品才真正算得上成功的。作品高下之分也就在这里。《红楼梦》谁都看得懂,但谁又能说真正看懂了呢?我并没有达到那个境界,然心向往之。

多年来,我在许多作品中所关注的是人的生命形态,生命意识,在人类繁衍发展的历史长河中,它是永恒的东西。在这个过程中,社会的变更,政权的交替,都成为过眼烟云。因此在《地母》系列中,我的注重点将不在社会学意义的层面上。我要表现的是人类文明过程中的生命形态。当然,文明向更高一级发展,是谁都无法阻挡的。文明可以使人觉醒,但也会使人迷失。《地母》第一卷《逝水》描写黄河决口以后,使一方天地又归于蛮荒。文明发生了断裂。在这一特定的时空内,人类的生命情状又是怎样的呢?正如你所说,这一蛮荒时空,并不完全是“封闭”的,它和外部世界是有联系的。而且,生活在这里的人群“也不是原始的”,他们是大水以后的幸存者,或是从外部文明社会走进来的,都带着文明社会的印痕。在回归原始的过程中,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在文明与野蛮的较量中,谁更脆弱?这实在是一个有趣且有重大意义的追问。在这样一段时空内,不仅人发生了变化,而且物质的世界也发生了变化,比如土地。土地不再是财富,也不属于任何人,土地和人一样又回归自身。晋代张华有诗云:“洪钧陶万类,大块禀群生。”土地像大地母亲一样承载和养育着万物群生,土地成为人类真正的宗教。

《逝水》中的男男女女,发生了许多故事,有善有恶,有美有丑,有情有欲,呈现着生命的恣肆。你已经注意到,在所有这些人中,都是以女性为中心开展的,你谈到了文化人类学的意义,这点令我高兴。哥伦比亚大学人类学教授王海龙先生在来信中也从人类文化学的角度充分肯定了《逝水》的价值。我想这不是偶然。记得巴尔扎克在《驴皮记》里说过这样的话:天下的男人都是女人的孩子。这是一句大实话,又是一句十分深刻的话。世界是由女人创造的,男人的一切表现不管多么强大,最终在精神上是皈依女人的。人类的繁衍和发展由母系社会开始,不仅是创世纪的,而且是有终极意义的。

《逝水》中写了很多动物,狼、狗、蚂蚁。它们都是作品中的角色,带有神秘色彩。从它们的视角审视人类社会是有意义的。人是个什么东西,恐怕不能光由人说了算。因为这个世界并不仅仅属于人类。

最近已完成了《地母》第二卷,估计年底前出版。《逝水》写了文明断裂的那一段时空。但文明毕竟会重建,在重建的文明社会中,人的生命形态又将怎样?在第二卷里将有所探索。

信写得很长了,仍没有说清什么。第二卷出来仍会寄你指教。再次感谢!

祝好

赵本夫

1997年9月15日

附:李星的来信

本夫兄:

六月中旬寄来的《逝水》收到已近两月,因为俗务干扰,加之西安暑热难耐,迟迟未曾开读,只是最近才匆览一遍。虽然兄所在的南京,文士风流,大家迭出,但为了不辜负朋友的期望,我还是斗胆谈一点读后的印象,供兄参考。

总的来说,《逝水》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自始至终是饱满的,生命充盈的,没有明显的败笔,它说明你在写作时是很投入的,而且有一个正当艺术生命盛期的创作状态;另外你的想象力的丰富也让我吃惊,《逝水》的世界虽然有“凤城”这个地方(它可能是你的家乡丰县)为实际的依托,但主要的是虚构的寓言小说,它涉及传说、历史,人界、兽界,自然、社会的方方面面;涉及的空间有过去、现在,荒原、城市、乡镇;涉及的人物有兵、匪、盗、丐、士、农、渔、商、娼妓、流浪者,还有“人化”的动物,狼、犬、蚂蚁等,要把这种种的生活,种种的形态,很到位很艺术地结构在一个意象的世界中,该是多么不容易,对作家的想象力该是一个多么严格的考验!单就作品已达到的这两点来说,《逝水》就是有意义的,也是成功的,我向你表示祝贺!

同《逝水》世界的丰富奇特相对应,《逝水》中的人物也是丰富而奇特的,给人以人性是美丽的总体印象。但是相比于铁血冷面、侠骨柔肠的男人世界,其中的女性世界更为多彩多姿,相映生辉。给我留下较深印象的除了妖女小迷娘、仙女桃花,圣母茶、石女(应该说是苦女)梦柳、才女文君以外,当然就是主人公柴姑了,她是集豪侠气、妖浪气、仙、圣于一身的奇女子,到作品的后来她又有向世俗良家女人过渡的一面,但她的谜仍未完全解开,如她与蚂蚁世界的关系,蚁王的化身;狼王花狼其实也是一个集权力欲、冒险欲、占有欲于一身的武则天式的女性形象。

这些女性形象,有的是男权社会的牺牲品,有的却是男权社会的反抗者、复仇者,但无论哪种类型的女子,她们都是美艳而迷人的,对男性有极强的征服力。你的世界虽然出现的许多男人都是强悍、粗犷、残忍的,但他们几无一例外地被女性所征服,男人最终被女人所塑造,被女人所完成,有的还出现了心理的皈依。这让我想起成一的一部很好的长篇《游戏》,你们似乎有同样的历史哲学认同:世界是以女人为中心的,人类历史最根本上说是女人所创造的;人的世界是欲和情的世界,欲和情虽为男人、女人所共有,但女人都是主导的主动的。包括《逝水》中的黑马、老大、老二,表面上他们是征服者,但情感和心理深处都是女性崇拜者。在这方面《逝水》不光有历史哲学的意义,也有文化人类学的意义。

《逝水》问世已经一年到两年了,据我所知至今为止,它在文学界的反应不算很强烈,这可能很令你痛苦,但我以为这不能说是你这部作品的失败,而只能说它的面貌太奇特了,既不是面向当前生活的现实主义,又不是面向心理情绪的现代主义,既不是农村题材,也不是城市题材,既不像历史,又不像现实。一般来说,占全作三分之一的第一部应该已经能够暗示出全作的主题和意向,但读完《逝水》,人们对你的主题意向仍很茫然。人们习惯于注视某种新的或时髦概念的小说,不习惯于思想主题散漫不显的小说,习惯于故事单一、因素鲜明的小说,不习惯于许多故事套在一起,看了二十八万字仍不能以理意命名的小说……成一《游戏》的命运同《逝水》的命运几乎相同,我们奇怪于人们为什么可以接受张炜、张承志、贾平凹的独特性,甚至残雪、陈染、林白的独特性,却不接受赵本夫、成一的独特性!这是一个关于作者、读者,作品、社会的谜!但是,我们都大可不必为此而悲哀,不应该因之失去自信。

这并不是说我已经承认了《逝水》是散漫的、芜杂的,是信马由缰的,我以为不是的,《逝水》的结构还是很严密的,对历史和人性的思考也是严肃认真的,但因为它的故事还在发展,人物的空间还很大,许多恩怨还未了结,现在的生活形态、社会形态明显也要向更多一级发展,你的许多想法还未得以完全显露,所以影响了人们的评价。我估计第一部只是原始的半原始的社会形态,第二、三部都可能要经历正规的农业社会形态,向现代形态的社会发展。尽管荒原的世界并不同于封闭的创世纪,它现在就同外在世界进行着物质、文化的交流,它的人物也不是原始的,而不同程度地带着外界文明社会的伤痕、印迹,但很显然,你把它作为一个独立的自足的象征性的人类社会发展的寓言、人性的标本来表现。从这个角度,你的小说还不纯,还没有完全摆脱地域的历史的社会思维的影响,如荒原世界之于凤城,缺乏象征、寓言小说的超越与提升。但我也怀疑这些批评,因为这完全是一部未完成的小说,谁知道关于第二部、第三部你是怎么想的,要怎么写。

如果把《逝水》作为一部独立的小说看,我以为它的意义不只在于一种女人为中心的历史哲学的表现,而更重要的在于它已经是一部现象层面的民间社会的生存、生活现状的标本。我这里说的“民间社会”不大同于陈思和先生的科学概念,而是一个印象的概念,这个“民间社会”既不同于以城市为中心的庙堂社会、文明社会,又不同于以乡村为中心的农业文明社会,它们不是中国传统社会生活形态和文化形态的主流,而是一个被挤出主流社会的流浪者阶层。

你的人物都是一群失去了家园的流浪者,他们或是过去的农民,或是过去的渔民、猎人、商人,但在一场大水灾或个人家庭灾难过后,他们都失去了原有的生存手段,而三五成群,或为盗,或为丐,或为“人牛”,或为匪……你写出了这些人的生活方式、生存方式、情感方式,写出了他们的欢乐,也写出了他们的痛苦,这里有丑恶,也有美好,有高尚,也有卑鄙,有欺骗,也有诚实,有英雄,也有凡众。这是一个动荡的不稳定的社会,也是一个人性不断裂变的社会,柴姑在变,腊在变,黑马在变,鬼子在变,老大、老二、老三也在变。就连浪荡的小迷娘也出现了变化的端倪。

到第二部、第三部你可能仍离不开对这些民间社会、民间人物的描写,但“民间”可能融入主流,我怀疑柴姑会成为寨主或地主,围绕她的石洼村的斗争也将有不同的含义。但《逝水》中流浪者的世界都不会失去其独立的价值。尽管,在小说中已经可能看出“流浪”同“家”的象征意义,但我们仍不妨把《逝水》看成一部写旧中国流浪者的小说,看成一部以侠、盗、匪、妓为主体的中国民间生活小说。而写这些人物,正是中国武侠小说的传统,但在传统的武侠小说中,他们常被纳入忠奸、善恶的简单框架,就连在金庸的小说中,他们作为个体生命的丰富性也受到阉割,因此也缺少你的严正与真实。

可以说,除了成名作《卖驴》,我对你的小说并不熟悉,但仅从《逝水》看,你仍然是才华横溢,并追求着个别的。《逝水》是那样汪洋恣肆,色彩斑斓,那样明亮而神秘,那样丰富而灿烂,正因为这些,才引起了我的喋喋不休,它可能对你是隔靴搔痒,全无价值的,但它却是来自一个朋友的交流和对话的欲望。人生是孤独的,作家更是一些孤独者,如果我的信能给你孤独的内心带来一丝温热,也将是我极大的愉快。

即颂

夏祺

李星

8月18日于西安

(李星:《小说评论》主编,著名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