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天地月亮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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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柴知秋挑着担子,慢慢随在后头,一直往她家走去。女人不时回头看看,怕他跟不上,然后转过一道院墙去了。柴知秋正想快步跟上去,忽然想到我去干什么?她说过的只有一夜的缘分,现在又来引他,真不知她家里发生过什么事。现在他实在没心情再去招惹一个女人。柴知秋突然掉转头,大步往回走,转眼出了小镇,几乎是落荒而逃去了。

这天傍晚,柴知秋在走过一片漫洼时,下起了大雪,路上很快落了一层。这一天都是灰蒙蒙的无一丝风,气也觉得闷,他知道要下雪了,却没想到会下这么大。真叫鹅毛大雪,密密的拥挤着落下铺天盖地。

前头就是隐山镇。

他本打算越过隐山镇的,现在看来,却不得不在隐山镇过夜了。

隐山镇是他最不愿去又是最想去的地方。

现在隐山镇等着他的不再是那个暖呼呼的被窝和一个女人柔弱可人的身子,而是一个凄苦的鬼魂。也许,她此刻正在大雪中站在路口迎接他。

八音娘突然死了。

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

她和老观音一块儿喝了砒霜。

据事后的检查结果分析,老观音死在她前头一个时辰。就是说她先药死了老观音,然后回到家再药死自己的。

那时柴知秋才知道她为什么要死,才知道老观音已纠缠她很久了。

这个女人的命太苦。

她一直在柴知秋和老鳏叔之间应付。为了柴知秋,她不得不应付那个老东西。可是应付了老观音心里便极为难受。她最终做不了两面人。

她不是那种可以应付这种复杂关系的人。

而且柴知秋又像个打短工的男人,一年里在她身边住不几天。她等着他等得那么苦那么绝望。

于是她选择了死。

死可以解脱一切。

当晚,柴知秋住进隐山镇一个小客栈里。

大雪下得纷纷扬扬,越来越密,看来一时不会停了。

客栈里冷冷清清,没什么客人。柴知秋摸摸被子,油乎乎凉冰冰的,好像一冬天都没晒过。他暂时还不想进被窝,就去店主那里买来一壶酒一包茴香豆,一个人慢慢喝,望着窗外扑簌簌的雪团,怅然发起呆来。

外头是茫茫无边的雪夜,听不到一点别的动静,就像这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一时觉得孤独而凄凉。过去隐山镇曾是他最感温暖的地方,现在却分明感到身在异乡。那么,这趟来隐山镇干什么呢?八音娘已经死了,那个最体贴最亲近你的女人其实是带着怨恨死去的。现在面对她的灵魂,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再来伴伴她?

是的。柴知秋觉得是这样的。

他怕来这里,可是又想来这里。这也许是最后一次来隐山镇了。

他知道此生不可能再去找别的女人。

他陡然觉得自己老了。

今后大概也不会出来做生意了。他觉得自己很累。晚上睡在床上,两腿时常抽筋,这辈子跑的路太多了。

这场雪下得很大,一尺多厚的积雪把路都封死了。几年都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大雪预示着一个好收成。尽管他知道不久以后土地将不再属于自己,但对大雪的喜欢几乎是一个庄稼人的本能。柴知秋心情有些开朗了。

柴知秋困在小店里无法走,一连两天除了喝酒就是倒头睡觉。多少年没这么清闲过,心里空荡荡的,很想找人说说话。

这天傍晚,小店里住进来两个客人,其中一个居然是杨山。两人见面都吃一惊。杨山说:“大哥,你咋在这里?”柴知秋苦笑道:“我出来做生意,困在这里了。这么大的雪天,你咋来了?”

杨山说:“我回城后就分到公安局工作了,当侦察员,是王胡子区长要我去的。前几天隐山镇出个凶杀案,派我们俩来看看的。不过你别给店主说,这事得保密。”

柴知秋点点头,很高兴杨山有这出息。

两人闲聊一阵子,柴知秋说:“听说小云到县城去找你了,你们俩的事咋样啦?”

杨山说:“我帮她在纺纱厂找个临时工,已经上班了。”

“是吗?”柴知秋说,“小云这女子不错,就是心野了点。话说回来,心不野能出去吗?我看你不要犹豫了,就娶她做媳妇吧!”

杨山笑笑,说:“大哥,你这么看?”

柴知秋说:“在外头工作,就得娶个有模样的。”

杨山笑起来,说:“就怕日后管不住呢。”

柴知秋说:“看你说的!她能嫁给你也是造化了,她会知足的。”

晚饭后,杨山从隔壁过来说:“大哥,今晚有任务,不陪你了。”

柴知秋说:“忙你的去!公家事不能耽误。”

杨山匆匆走了。柴知秋心情有些好起来,几天没出门,有些憋闷,就离了店,打算到镇上随便走走。隐山镇出了杀人案,前两天似乎听店主说过的,当时心绪不佳,没往心上放。这会儿走在隐山镇街上,就觉多了一点神秘色彩。隐山镇是个几千口人的大镇,又是集贸中心,来往人口很多,光客栈就有十几家,其他店铺就更多,沿街门面都是做生意的。大雪刚停,人们只扫出一些小路,行人并不多。一些杂货店里发出幽幽的光亮,有几个晃动的人影。

柴知秋不想让人认出来,八音娘死后,他总觉心里很虚。他老觉是自己害死了八音娘,街上碰见熟人,会非常尴尬。可是没人知道,他是多么思念她,那是他一生唯一钟爱的女人。

柴知秋终于忍不住走到那个熟悉的院落旁。

他没有进去。

他在雪地里蹲了很久。吸着烟,看住那个院落,静静的。一点烟火明明灭灭的。

从院子大门的缝隙,泄出一缕微弱的灯光。

他知道八音在家。

他很想进去看看她。

他已经站起来了。

但他到底没敢去敲门。

他早已觉察到八音对自己的恋情,那恋情里也许还掺杂着一个孩子对父亲的渴望。可是柴知秋不敢也不能去接受。他不能对不起七子,他只盼着七子能早点回来,和八音好好过日子。那时柴知秋并没有想到,隐山镇并不是一块净土。几年后七子回来的时候,八音已成为隐山镇有名的荡妇。

第二天,柴知秋匆匆离开隐山镇,他离家已经太久了。经过街口时,他看到了八音。八音面前摆了个小摊。她穿的似乎有些单薄,在寒风中不停地搓手走动,头上包一条深蓝围巾,打扮得老气而寒碜。柴知秋看了心里很不好受,可他还是转过脸走了。他不能去见她。

隔年春天,柴姑猝然去世。

她是坐在椅子上死去的。无疾而终。

这个老寿星活得太久了,以至在很多人的感觉里,她早已是个古人。

柴姑在这种时候去世,几乎是个无言的谶语,使骚动了整整一个冬天的草儿洼蓦然安静下来。因为多少年来在人们的心目中,柴姑几乎就是土地的化身。

如今柴姑都死了,你还能说什么呢?

大瓦屋家族为柴姑砌了一座很大的石墓。石料就是那些已经堆放了很多年的地界。天易娘抚摩着那些石头,面色蜡黄,泪水流了满面。

埋葬那天,几乎所有草儿洼的人都来送行,人们向柴姑告别,似乎也在向土地告别。整个墓地的气氛压抑得透不过气来。有女人在低声哭泣。

人们正在铲土埋葬时,突然间不知从哪里冒出无数蚂蚁,只是黑蚂蚁变成了白蚂蚁,像下了一层霜,层层叠叠,越聚越多,就在脚下蠕蠕而动。人们在惊疑中抬头四望,正有无数白蚁汹涌而来,大路上田埂上草丛里,如同一股股白亮的水发出细碎的喧哗,是蚁语吗?它们在嚷嚷什么?在场的人惊得汗毛都竖起来,似有阴风从后背掠过。人们草草掩上土,呐一声喊都跑走了。

但天易绕一圈又回来了。

天易俯下身,一直看着那些白蚁从脚旁流过,然后沿一条土缝流进墓穴,最后全都消失了。

那时正是黄昏时分,晚霞满天,颜色诡谲奇丽,不断幻化出各种图案,似一本读不懂的天书。

天易自始至终都没有害怕。但天易非常激动和惊奇,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景观。

两年后天易考上县城中学,就是早年的凤鸣书院。那时天易得到一本字典,是罗爷买来送他的。有一天没事时翻开字典,查找自己的名字。他知道他的名字是曾祖母给起的,但他一直弄不清究竟是哪两个字,有什么意义,就挨着找:天依、天仪、天移、天揖、天怡、天宜、天颐、天旖、天椅、天扆、天艾、天刈、天弋、天呓、天弈、天裔、天轶、天呋、天驿……他在纸上画出上百个名字,其中有十几个都可能是,但他最后相信应当是“天易”,唯一的理由是他觉得这个“易”字像一只站立的蚂蚁。

现在天易一个人在凤凰城求学了。

姨妈说让他住到家里去,天易没去。平日就吃住在学校。他喜欢这样独立的生活。

星期天没事,天易就满城转,大街小巷,一座老房子,一眼井,一段城墙,一座古庙,都能引起他极大的兴趣。当他痴痴地走在青石老街上的时候,他模模糊糊意识到,那些发生在土地上的故事已经渐渐远去了,脚下的青石板载着的是另一个人间。这时他并没有想到,多年后他将从这里走向更广阔的世界,并有无数磨难在前头等着他。那时他不得不像一个外星人独自面对风雨人生。

刚刚下过一场小雨,满城湿漉漉的,青石凹槽里有些积水,石缝间无数小溪在流淌,叮叮淙淙的。小城人踏着木屐闲荡,木屐踏在青石板上溅起一簇簇水花,女子们都撩起肥大的裤管嘻嘻笑,半街都是白生生的小腿。

傍晚时,月亮升起来了,像一枚亮晶晶的蛋悬在半天空,小城就在遥远的荒原上浮动如海市蜃楼,一切都不很清晰。青石老街上依稀聚很多人,古衣古帽光腿木屐,大家看住天上那枚亮晶晶的蛋指手画脚:

是天地哈?

是月亮地噢!

是月亮地哈?

是天地噢!

地哈地噢地哈地噢地噢地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