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天地月亮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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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清晨还在薄薄的雾霭中,庄稼人就陆续下地了。

庄稼人一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每一粒粮食都来之不易。所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是一种简化且诗化的描述,乡村日子所包含的艰辛,不在其中是很难体味到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肯定是懒汉,真正的庄稼人决没有这般悠然。起五更睡半夜倒是常有的事,酷暑烈日,风雪严寒中仍在劳作。于是皴裂的皮肤,粗大的手脚,强健的骨骼,就成了庄稼人最通常的体貌。

但庄稼人自有庄稼人的乐趣,那清凉的旷野的风,透着芳香的泥土,青灵灵娇嫩的禾苗,沉甸甸的庄稼穗头,肥壮的猪羊马牛,乃至一件称手的农具,都会叫他们欢喜。这欢喜并不张扬更不会惊天动地,而是平静的缓缓的舒心的滋润的默默的日常的。秋后会多打一点粮明天能下一场雨后天有朋友来能喝二两酒过几天有戏班子来毛驴要下驹母羊要下羔,大大小小的希望在劳累和苦涩中点缀着日子,于是日子就有了亮色。

柴知秋差不多总是下地最早的,薄雾里赶着牲口,拉着拖车出了院子。不大会儿,三三两两的庄稼汉子也都赶着牲口出村去,田野里渐渐有了些游动的身影。秋收刚刚结束,接着又忙秋种,犁田耙田就成当务之急。柴知秋并不打算秋田都种上麦子,今年准备留十亩田作轮休,让它闲置一个冬天,开春栽一茬春芋,一季收成足可以抵两季。他已经打算好了,来年春芋收下来,大部分用来做粉丝,挑到外地去卖,仅这十亩春芋就能抵三十亩的收成。春芋可以做粉丝,还是他在外做生意时见到的,到时请个师傅来,再雇几个短工做下手,这事就算成了。

柴知秋心情很愉快。因为留十亩田明春种红芋,秋耕任务并不重。他一边赶着牛耕地,一边想着冬天请个戏班子来,在那十亩田上唱一台大戏,届时人的粪便脚气就成了绝好的肥料。

柴知秋是唱吆牛歌的好手,他的吆牛歌可以传出几里远。柴知秋平日说话口拙,却天生一副好嗓子,宽厚而洪亮,还略有一点沙哑,就显得更有韵味:“哈哈——嘹啊——嘿喂——嘞嘞——嘹————啊哈——嘞嘞——嗨嗨——嘹——”

雾气缭绕的田野里,柴知秋舒展嗓门,悠悠地唱着吆牛歌,把鞭子挥成S形,并不舍得打在牛身上。他和牛都在悠悠地走,透着满足和闲适。这里那里,庄稼汉子们渐次都喊起吆牛歌,此起彼伏,于是乡野从沉睡中醒来,雾气散尽,是一片明朗的天。

而此时,每人都耕半亩田了。

新耕翻的土地上,落下一群群老鸹和麻雀,这些鸟们最爱在新耕的土地上捡食虫子。有几只老鸹紧跟在犁子后头,走走停停,在土里翻食一阵,又跟上去。人和鸟相处一起,仿佛谁也离不开谁。柴知秋不时回头看看鸟,捡一条虫子扔过去,鸟惊得跳起来,又落下争抢那条虫子。

冬天到来的时候,草儿洼传开一个惊人的消息:各村都要成立合作社了!

柴知秋去问方家远,方家远说:“有这回事。”

柴知秋说:“合作社是咋回事?”

方家远说:“就是大伙把地合起来,按劳取酬。”

柴知秋说:“地多地少都一样?”

方家远说:“有差别吧,开始要按地分红,结合按劳取酬。”

柴知秋很生气:“你们怎么想起这个鬼办法?”

方家远说:“这办法不是我想的。看不见吗?有些人家吃不上饭了。”

柴知秋说:“不是提倡发家致富吗?”

方家远苦笑笑:“那是以前的事。”

“都得入社吗?”

“听说是自愿。”

“我不自愿!”

柴知秋大叫一声,气冲冲走了。

整个草儿洼像开锅一样,大部分人家忧心忡忡,四处打听究竟怎么回事。也有一部分人家兴高采烈。杨耳朵像一个垂死的人吃了一粒仙丹,突然坐起来,精神大变。在村道上碰见柴知秋,杨耳朵说:“大侄子!咋啦?气冲冲的?”

柴知秋看了他一眼,没吱声。

杨耳朵在后头喊:“我还有一亩半地,要卖!还买不?”

柴知秋真想回去掐死他。

这个结果是谁都没有料到的。

这个冬天,整个草儿洼都在动荡中。

关于合作化的消息不断传来,庄稼人几乎放下了手头所有的事情,从白天说到夜晚,从夜晚说到白天。

杨耳朵多次找到方家远:“咱们啥时成立合作社?”

方家远说:“你急什么?等等再说。”

方家远对这件事缺乏热情,是显而易见的,虽然他不比大多数庄稼人损失得更多。可他担心的不是这个。作为村长,他担心大伙过日子的心劲没有了,担心人会变懒,担心草儿洼大多数人家刚刚有了饭吃又会挨饿。

方家远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入冬以来,地里麦苗没人上粪没人管理了,以往早起就有人背着杈子捡粪,现在很少有人干了。往常冬天是外出打工的季节,现在没人外出了。另一个变化是人们舍得吃了,杀鸡买肉,馍馍里多加了白面。一到晚上,到处炊烟袅袅,过去好多人家晚上是不吃晚饭的,现在也动火了。

到处都是大难临头的感觉。

柴知秋已经很久没外出做生意了。

这天晚上他对天易娘说:“我想出去走走。”

天易娘没说什么。她知道他心情不好,出去不过散散心。她同样忧心忡忡,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事情到这一步,她倒担心丈夫想不开,就劝他说:“别烦心,天塌砸大家。以前那么多地都丢了,还在乎这点地?人算不如天算。”

柴知秋转头看着这个叫妻子的女人,心想疯狂买地的是她,转头劝他的还是她。这样处变不惊的本领,自己真是远不如她。事到如今,反倒是自己想不开了。他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而愚弄他的人里就包括这个女人,就恨恨地说:“你说得轻巧!这么多年我在外头跑断腿,挣钱买地容易吗?说交就交出去,你不心疼我心疼!”

天易娘没想到他会冲她发火,一下子愣住了。她看着他,久久没说一句话,泪水却缓缓流出来。她想说:“我容易吗?”

可她没说。

第二天柴知秋挑着担子离开草儿洼的时候,并没有说要去哪里,事实上他也毫无目的,只是挑着担子走,脑子里全是乱七八糟的念头。他知道自己的心很乱,从来没有这样乱过。他的一向温和而平静的性情突然间发生了变化。

后来的几十天里,柴知秋几乎走遍了四省交界的十几个县。这些地方他都来过,都曾留下他的脚印和记忆。在挥汗如雨的酷暑,在北风呼号的严冬,肩上的担子伴着他的脚步悠悠忽忽,年复一年,往返奔波。

一次在安徽地贩麻花,傍晚回来时在黄河故道里遇上强盗。强盗紧追不舍,柴知秋挑一担麻花在故道的荫柳棵里左拐右拐,东躲西藏,舍不得丢下。那是五百根麻花,挑回去一根可以赚两分钱。他在故道里周旋半夜,最后还是被抢走了。

那次去鲁西南贩卖粮食,中途碰上打仗,粮食被没收,人留下修了三天炮楼,还被砍了一刀。

有一年从河南贩一头花牛回来,路上正逢日本人扫荡,花牛被枪声惊了,一直跑进一座村庄。那个村庄是日本人的一个据点。柴知秋不甘心,夜里爬进村子想找回那头牛。进村不久即被日本游哨发现,一阵枪打过来,柴知秋赶忙滚进一个水坑,当时正是冬天,半坑水冰冷刺骨,他躲在水里不敢露头,手电光在水面晃来晃去,日本人到底没找到他。后半夜,柴知秋带一身冰碴从坑里爬出来,浑身都冰麻了。可他不能等死,就一寸寸往村外爬,一直爬了三里多地才脱险,双膝已磨得血肉模糊……

柴知秋像一个梦游者,恍恍惚惚,仿佛那都是很遥远的事了。

一路上他漫无目的地走,却发现全是他去过的地方。他没做任何生意,只是挑着空担晃晃荡荡,走累了就坐在路旁歇一阵,或坐在茶馆里要一碗茶听人说话。人们说话的内容大都是关于合作社的事。柴知秋很少插嘴,但他知道全中国都在搞这件事了。

那天正在茶馆里闲坐,柴知秋忽然发现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正冲他眼。柴知秋愣了愣,猛然认出来,他曾在她家住过几夜。这女人的丈夫在外省教书,极少回来。柴知秋是一次上门收买鸡蛋认识她的,后来就熟了。女人让柴知秋住她家,柴知秋住了三个夜晚。最后一晚,这女人摸进他住的小屋钻进被窝,搂住他哭了。她说丈夫几个月才回来一趟,她受不住了。一夜肌肤之亲,两人如痴如醉,柴知秋说你怎么会看中我一个生意人,女人说你像个教书先生,像我男人。柴知秋说你叫啥名字,女人说甭问我名字,咱们只这一夜的缘分。后来柴知秋再没来过。但这女人给他留下极好的印象,她没要他任何东西。他相信她并不是个浪荡女子,只是她太寂寞了。

柴知秋没想到会再见到她。那女人见柴知秋认出她来了,很高兴的样子,转身出了茶馆,手里提一壶水往外走,并示意柴知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