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父亲已经出生。他曾两次被土匪从被窝里拉走。第一次才七个月,回来时已经会喊奶奶了。父亲被土匪抱走后,寄养在皖北一个孤老太太家。每日喂三顿面疙瘩,吃罢就扣在粮囤底下。那是一种条编的大粮囤,扣在底下,别说七个月的婴儿,就是七八岁的孩子也爬不出来的。父亲在粮囤底下生活了一年多。这期间,曾祖母费尽千辛万苦,到处托人打听,却一直没有下落。父亲是长门长孙,曾祖母为找回他是不惜倾家荡产的。原来,一年前的那个夜晚,土匪把他寄养在一个偏僻的小村后,自己也找不到了。他们绑票不是一家的孩子,不能随队伍带,就到处寄放,放来放去就放乱了。寄丢一个孩子,在他们看来不算一回事。他们早就知道大瓦屋家的人在找,也知道柴姑开了个很大的价钱,却只好装聋作哑。爷爷疯了一样跑遍方圆几百里,一个偶然的机会,终于找到了父亲。父亲第二次被绑票是三岁,这一次很快就赎回来了,曾祖母卖了三十亩地,保住一条命。
无穷无尽的磨难,使一家人惶惶不可终日。
三祖父说:“我去当兵!”
曾祖母舍不得。三祖父才十七岁,肩膀还嫩得很。
爷爷说:“娘,让他去吧。”
曾祖母说:“你说得轻巧,那是要在枪林弹雨里钻啊!”
爷爷说:“娘,不该死老天爷会保佑他。该死在家待着也会遭殃。”
曾祖母不吱声了。
多少年来,她像老母鸡护小鸡一样护着她的儿子孙子,土地一片片卖掉,还是挡不住一次次被狼叼走。留在身边,的确也不保险呢。
曾祖母终于同意了。
夜晚,爷爷把三祖父喊出来,兄弟俩在院子里站着。
爷爷好一阵没说话。
三祖父有点怕爷爷。长兄如父,爷爷规矩很大。
夜很黑,星星显得特别亮,只是被风摇得厉害,像是要从天上掉下来。
三祖父抱住膀子有点冷。
爷爷说:“三儿,当兵要打仗的,你不怕?”
三祖父说:“不怕,我就是想去打仗!”
爷爷说:“你说打仗好玩?”
三祖父说:“打仗不好玩。我就是想死个痛快!”
“啪——”
爷爷甩了三祖父一个嘴巴子。
“哥,窝囊气我受够了!”三祖父捂住一嘴血。
爷爷转身找到一根绳子,指指旁边的树:“想死容易,上吊!”
三祖父哭了。三祖父还是个孩子。
爷爷扔掉绳子,叹一口气。
爷爷一阵子没吱声。他在想让不让他去当兵。
爷爷知道这是条险路,但他终于别无选择。
“三儿,去当兵吧。好好当兵,能混个连排长,就没人敢欺负咱家了。”
三祖父点点头。三祖父曾七次被土匪绑票。
爷爷说:“三儿,别光想到死。要活着回来,哥等着你回来!”
三祖父当兵去了。在距家一百多里的山东边境。
三祖父打仗很勇敢,又爱结交朋友,在兵营里有一帮拜把子兄弟,打起仗来互相照应,受过几次伤,却无大碍。一年多时间里,三祖父摔打成一条黑大汉。不久被提升为排长。
这一年多里,家中果然安稳了许多。大瓦屋家有个在外头耍枪杆子的,土匪们有所顾忌了。
曾祖母天天烧香磕头。
曾祖母的膝盖早就变软了。
忽然有一天,三祖父跑回家来了。
三祖父前脚刚到家,一顿饭还没吃完,抓逃兵的就追来了。三祖父是逃兵。
队伍要往山西开拔,那里距家太远。三祖父当兵是为保家护院。当兵去那么远的地方,还有什么意义呢?于是他跑回来了。
逃兵抓回去是要枪毙的,何况是一个排长。
三祖父被夺下饭碗,当即捆起来就要带走。
曾祖母给人磕头求情,磕得披头散发,额上冒血。
乡邻们围上来都帮着说情:“你们行行好,就当没抓住不行吗?”
“不行。我们抓住了。”
“行行好吧,抓回去就是死。”
“军有军法,我们不敢放。”
爷爷在一旁急得搓手,忽然有了一个主意,回屋提了一袋钢洋送上:“请诸位路上喝茶吃饭用。还请你们走慢点,我去求个人情来!”
那带头的还拿捏着不接,被一个也是小头目样的人伸手拿过去,说:“我们也是听差,你们求人情要快!”
那带头的不好再推,就说:“明日清晨我们在军营外等你,过时不候!”
后来才听三祖父说,那个小头目是他把兄弟,他接过钢洋就是帮了大忙。为爷爷赢得了一天一夜的时间。
那天早晨,抓逃兵的人把三祖父押上路的同时,爷爷也骑马飞奔凤凰城而去。他记得母亲说过,凤凰城有个开饭庄的三爷是他叔叔。他没有见过他,也和他没有亲情,现在事急,只有去求他帮助。他不知道那个陌生的三叔会不会帮他。但他没有什么人好求。这是仅存的一线希望。
爷爷一路打马飞奔,傍晚时到了凤凰城。他很容易就找到了凤城饭庄,见到三爷。三爷不知他是谁,三爷正端着一把壶喝茶。爷爷硬着头皮自报家门,喘吁吁请他想办法。三爷惊得跳起来,一把抓住爷爷的肩喜极而泣,他没想到相隔几十年之后,柴姑的儿子会来找他。他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柴姑,却又无脸再去草儿洼。三爷简略地听说了事情经过,来不及细问柴姑的情况,拉着爷爷立即去了县衙。
三爷的凤城饭庄常有显贵来吃酒,他和县太爷有些交情。县太爷果然很给面子,当即写了一封信交给爷爷。爷爷谢过县太爷,和三叔出了衙门。三爷和爷爷执手相望,说:“赶快去救你兄弟!以后有事再来找我,记住了我是你的亲叔!”
爷爷那一刻流泪了。爷爷点点头,把信揣进怀里,立刻打马出城,往鲁西南边境飞奔而去。这一夜,几乎是马不停蹄。沿途都是生路,有时跑迷了,只好叩开人家的门打听。几经辗转,赶到时天刚微明。军营外一里多的一处山冈上,三祖父和抓逃兵的一干人马正在焦急地等候。原来他们早就到了,却没有进兵营去。幸亏三祖父的那位把兄弟从中说情。如果进了兵营,而人情又没求来,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爷爷看到他们,纵马跃上山冈。扬扬手里的信喊道:“我已经求了人情来!还烦诸位稍候,我去去就来!”拱拱手调转马头,直奔兵营去了。这一天一夜跑得人困马乏,爷爷滴水未进,已是心力交瘁。但没人能代替他。那匹马跑到军营门口时,口吐白沫突然扑倒,生生累个半死了。
果然县太爷的面子大。
这位军队长官曾带兵在凤凰城驻扎过,和县太爷交谊颇深。开信后当即允情,派了一个军官随爷爷来到那座山冈上,命令松绑把三祖父放了。
爷爷拉上三祖父千恩万谢,一同辞归。爷爷几乎瘫了一样,三祖父架着他,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走。走出很远了,突然听到一声枪响。
父亲后来说,三祖父回来后,呆呆傻傻几个月,后来才渐渐好起来。但大瓦屋家从此断绝了武力反抗的念头。三兄弟三杆快枪换成了三杆烟枪,从应付土匪开始,逐渐都染上了烟瘾。
人人都说,大瓦屋家的败落神仙也没救了。
但爷爷其实还没死心,老想着家里出个有本事的人,好能保护这个家,受人欺凌的滋味到底难受啊!
父亲是长门长子,希望便又寄托在他身上了。爷爷决定让父亲上学。学而优则仕,这是古今多少平民家庭的幻想,多少有抱负的少年苦苦追寻的一条路。
然则云泥殊路,又谈何容易!
对于爷爷来说,这几乎是一个渺远的希望,是绝望中的挣扎,是漫漫黑暗隧道中一丝微弱的光点,是他苦难一生最后的赌博。
父亲上了三年私塾。
父亲悟性很高,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聪明。他少年时并没有什么大志,只是随心所欲地生活。家族的屈辱磨难,于他并无多大关系。爷爷的用心他还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他认为那都是大人的事。两次被绑票,事后说起来,他都只觉得好玩。父亲最早学会的话是:“奶奶。”奶奶就是第一次被绑票时寄养的那个老妇人。那位老妇人没有家庭儿女,孤身一人度日。她很喜欢父亲,每天拌疙瘩汤给他喝,白面或者杂面疙瘩,每天倾其所有喂养父亲。父亲一生爱喝疙瘩汤,就是从那时候养成的饮食习惯。家里人找到父亲时,老人家大哭一场,她舍不得让他走。后来,老妇人还来看过父亲。父亲长大一点后,又由家里人带着去看望过老人家。毕竟她对父亲有养育之恩,父亲对“奶奶”很有感情。
父亲上私塾后,不知怎么迷恋上了戏曲。
那时乡间社戏很多,有大台戏,也有地摊曲种,梆子、四平调、折子戏、花鼓、拉魂腔、评书,各有各的迷人之处。特别农闲时节,这村那村都有锣鼓声。哪天晚上有野台戏,父亲是必定要去听的。白天有地摊曲艺,他也常去听。胳肢窝里夹着书,杂在大人堆里席地而坐,托住腮听得入神,时常误了上学。有时干脆就不去先生那里,吃完饭直奔戏场。家里以为他去上学了,先生以为他在家,两头都被蒙着。但这把戏不久就被发觉了。父亲被扒光了衣裳,爷爷用皮鞭打,打得在地上翻滚,血痕横一道竖一道的。父亲记住几天,不久又去听戏。于是爷爷又打,打得血肉横飞。父亲老是想不通,书念得并不差,为什么就不能听戏呢?他固执地这么想,也固执地这么做,终于改不了。他身上的鞭痕一道一道的,有时走路都困难。可他还是要去听戏。爷爷那么暴烈的脾气,都无法改变他。看他摇摇晃晃又去了戏场,大人们只好摇摇头,谁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这么固执。
一个乡村小子对戏曲艺术的迷恋几乎是不可思议的。流浪艺人怀里的马头琴,游方和尚手里的木鱼,都能引起他极大的兴趣。他时常懵懵懂懂跟在他们身后,从这家走到那家,从这村走到那村。痴痴的,呆呆的。终于,流浪艺人走远了,从荒草野径中消失在旷野尽头。那时父亲便爬上一棵树摘一片树叶,含在嘴里吹起来,吹得呜呜咽咽的,孤独而宁静。他就这么吹着,溜达着,追逐着飞鸟、野兔,随手捡拾一片碎瓦放在口袋里。直到日暮黄昏,才蹒跚着回家。
等着他的又是一顿鞭子。
爷爷到底不能容忍他的固执。让父亲退学了。
爷爷心里很难受。
他的望子成龙的殷殷之心,像被扎了一刀。这意味着最后的一点亮光熄灭了,他的家族只能继续败落下去,再也无法挽回。而父亲自小喜欢捡拾碎瓦的癖好,则几乎是一种预言。爷爷同样不能改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