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哥回到家时,孩子们都睡了。她在床前站了一会儿,很木然的样子。忽然又走出去,打了半盆清水,关上门也洗起腚来。她洗得很慢,屁股沐浴在水里,有一种清凉的快意。她洗得很仔细,洗了腚又洗了前头,在洗前头的时候她就想着刘老师洗前头的样子,刘老师的那玩意儿是什么样子的,也是白白的很精致很小巧的样子吗?她无端猜想他的那个东西一定很小,你看他的脚就那么小。不像公爹什么都傻大傻大的,臭烘烘臊气熏人。她曾经一直迷恋公爹的那股气味和傻大像牲畜的东西,现在忽然觉得那样子很可恶很可气。人家刘老师什么都干净都精致都有文化味。正在这时,她的窗棂上响了三下,又响了一下。她知道这是公爹敲的,又在喊她去他屋。可这次她没理他。这一夜她睡得很舒服,洗得干干净净躺在被窝里真舒服。以前咋就想不起来洗洗呢?
八音的杂货店生意一直很好。
最初的火爆当然是没有了,但渐趋平稳的买卖依然让人羡慕。几千口人一个大村,光食盐的销售量就大得惊人,几天就卖一麻袋,人们的消费是很低的,但再低也得吃盐。何况还有其他小商品,草儿洼也有过得不错的人家。日常进货仍是老三界那个叫三明的小伙计送,来来去去就混得熟了,有时八音留他吃顿饭。一次正吃饭,女裁缝蛋蛋来了,半开玩笑半正经地指住那小伙计说:“我告诉你,给八音送货要给你工钱的,吃顿饭也不当紧,可别有糊涂心思。八音可是有男人的,在朝鲜打仗,你敢碰碰她就把你抓起来!”三明窘得脸都紫了,一口馍噎住憋得直翻眼。八音大笑起来:“咯咯咯咯!……”赶紧给他盛半碗汤水,说:“快送送,别噎死了。”又转脸对女裁缝说,“你吓唬人家干啥?三明也没干什么,是不是?”三明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就是。我走啦!”女裁缝说:“快滚!”
小伙计走后,八音笑道:“蛋蛋姐,是不是心里不痛快?”
女裁缝往板凳上一坐,重重地叹口气。
八音说:“王区长走时没来看看你?”
女裁缝泪珠子就扑簌簌落下来,一时无语。
她想我又能说什么呀?
王胡子是前几日调走的,到县里当公安局长去了。这是眼下最适合他的位置了。当区长抓生产,王胡子力不从心。他不知道该怎么抓生产。他的心仍滞留在战争年代,每夜去野地里设伏蹲坑,自己吓唬自己,弄得很没意思。他多次向县里打报告,说我受不了啦,让我去朝鲜吧,我要打仗。县委书记说你去朝鲜能干什么?王胡子说当伙头军也行,只要能听到枪声。县委看他执拗,考虑到他的具体情况,决定让他去当公安局长,每天和犯罪分子作斗争。王胡子接到通知,心里那个痛快!他骑马到各村转了一圈和干部告别,走到哪里都是笑声,王胡子已经好久没笑过了。到草儿洼时,见到方家远和杨耳朵,说我要走了,你们要搞好团结,搞好生产。
方家远说:“屁话!像立遗嘱似的。你干吗要走?”王胡子嘿嘿笑了,他知道方家远不想让他走,就说:“你还不知道,我不是当区长的材料,弄弄枪还行。”杨耳朵附和道:“我看走了好!搞什么生产?没劲!走了好!”王胡子说:“你这话说得不对,不是搞生产没劲,是我没那本事。”杨耳朵本想讨好王胡子的,没想到又没说到点子上。他对王胡子的感情有点复杂,他很崇拜王胡子,又有些怕他。王胡子不太把他当回事,却很看重方家远,这让他有些不舒服。王胡子调走,杨耳朵又有些暗暗高兴。王胡子离开草儿洼时,方家远又追到村口,小声说:“你不去看看蛋蛋?和她告辞一下吧。”王胡子站住了,想了想,说:“算了。找机会你给她说一声吧,我走啦!”然后打马而去。
女裁缝就是从方家远那里听到这个消息的。
她原以为和王胡子没任何情感瓜葛了,现在才发现,那个男人其实一直在她心里装着,她并不指望也没打算和他破镜重圆,让他回到自己身边。可她对他毕竟并无恶感,她在心里其实为有过这个男人而骄傲。他在这个区里当区长,能时不时看到他的身影,听到他的声音,也就够了。而且她相信,只要自己有难处找到他,他肯定还会帮助她。他是她无形的潜藏的精神靠山,这一点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但现在她意识到了。他突然走了,不辞而别,不仅让她突然觉得十分孤单再也没有依靠,而且让她的自尊心大受伤害。他没把我当一回事!就这样。
女裁缝落了一阵子泪,忽然恨恨地说:“这辈子都不找男人了!”
八音笑起来:“你耐得住吗?”
女裁缝说:“你看我耐得住耐不住?往后任何男人也别想沾我的身子!”
八音说:“怪可惜的。”又笑起来。笑得有些狡黠。
女裁缝说:“七子不在家,你不也可惜吗?”
八音说:“那不一样,他早晚要回来的。”
女裁缝说:“我看你这些天就有些耐不住了,给人家小伙计眉来眼去的。”
八音说:“你别瞎说!那个三明我可没看到眼里。”
女裁缝说:“这话我信。我是说你在玩猫腻。我敢说,你夜里睡觉是摸着自己睡觉的。”
“你瞎说!”
“你脸红了!承认不承认?”
八音的脸果然红了,说:“你怎么知道的?”
女裁缝说:“我也是女人啊。”
这一晚,女裁缝没走。她终于躺进了八音的被窝。
这一夜对两个人来说,都是非同寻常的一夜。
三爷爷每天都起得很早,早起发现女裁缝从八音家出来,头发还散乱着,就有些疑惑,这女人昨夜睡在八音屋里?就起了警觉。三爷爷平生最讨厌的就是男女不轨的事。他知道女裁缝名声很坏,可别把八音带坏了。
三爷爷又在路口站了一阵,看八音的门仍虚掩着,不好去敲门察看。他主要想看看有没有男人从里头走出来。等了一阵,天已大亮,路上有行人走动了,才转身去别处,心里却存了担心。对侄媳妇八音开杂货店,他一向并没有多管,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有点事做做。但这一段日子他看出有些麻烦,村里一些男人尤其后生们有事无事总来杂货店,斜倚在柜台上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八音的笑声不时传出。他曾提醒天易娘,让她多照应着。天易娘也是太忙,近在咫尺却是多日不去一趟。而且自从明确知道柴知秋和八音娘的关系后,对八音就多了一点戒备。这小女子没那么简单,看上去像个小孩子,其实是个小狡猾,或者说又单纯又狡猾。她和柴知秋似乎有什么默契,共同哄瞒着她,居然瞒得不露声色。照应她?怎么照应?一天看三趟又能怎样,女人要偷男人和男人要偷女人,都是防不胜防的。但天易娘还是不愿看到八音弄出什么事来,不然将来给七子无法交代。她对八音说:“少和那些男人家说笑,天黑就关店门。”八音很乖地说:“大嫂你放心,我听你的。”果然天黑就关门,白天有男人说笑,八音也很少插嘴了。天易娘再没想到她会和女裁缝怎么样。
三爷爷没把他最新的发现告诉天易娘。
但三爷爷有些忧心忡忡了。自从柴老大蹲监狱,二爷爷自杀之后,三爷爷的心情就一直不好。
三爷爷曾是大瓦屋家最后的希望。
三个祖父渐渐长成汉子,胸中涌动着无数仇恨。从他们记事起,看到的都是火光。听到的都是炮声。寨子一次次被打破,粮食一次次被抢光,柴姑一次次被凌辱,他们一次次被绑票。在短短十几年的时间里,土地已被卖去大半。那是用刀割走的,一刀刀,都滴着生血。柴姑再也不做声,她像整个变了一个人,木然承受着一切。
那一年,一个土匪头儿又去他家要粮,也只是一个小土匪头儿,仅带了几个人。土匪进入草儿洼已是如履平地,大白天闯进大瓦屋家也是大摇大摆。柴姑不敢得罪他们,亲自灌了两口袋麦和一口袋秫秫,让人搬到他们车子上。事情就出在那一口袋秫秫上。土匪嫌给了杂粮,气哼哼走了。爷爷小心地送到门口。土匪头儿却突然转身,对着爷爷打了一枪。爷爷猛闪身,幸亏缩得快躲回墙后,那一枪打在墙角上:噗!一股尘土,溅了爷爷满脸。土匪哈哈大笑,扬长而去。看起来土匪并没想打死人,他们只是戏耍。这正是日头正南的时候。爷爷看看日头,一口血喷出来,爷爷反身冲二爷爷三爷爷说:“卖地,买枪!”
那时家里已没有一条枪,以前柴姑买的枪全被土匪抢走了,伙计们也差不多走光了。连茶也走了。茶去寻找朵朵去了。只有老佛还在。但老佛已经失去了昔日的威风。老佛和柴姑一样变得萎靡不振,每天吃饱了饭就躺在一张烂草席上睡觉,身上的虱子一抓一把,浑身生满了疥疮,冬天结成血痂,夏天苍蝇围着他飞,挥一挥手就轰一声。老佛的老婆孩子离开他走了。柴姑让他去找回来,老佛理也不理。柴姑让人给他整理好屋子,老佛不去,就睡在烂草席上。给他买了药让他洗洗身子,他把药倒掉。老佛不和任何人说话包括柴姑。老佛仿佛成了哑巴。每次当土匪大摇大摆走进大瓦屋家的时候,总会看到躺在草席上的这个巨人,他躺在乱草中像一头沉睡的狮子。土匪在院子里来来往往牵猪牵羊,都不能惊动他,都和他没有关系。但每次大瓦屋家卖地,他都会激灵醒来。他蓬首垢面跟到地里,拔出地界扛到肩上就回家,仍是一言不发。把地界往门口一撂,咣当一声。然后躺到草席上继续睡觉。这时候最好是谁也别去惹他。有一回一个小匪拿根棍子拨弄老佛,一边嘻嘻笑。老佛突然大吼一声如雷霆爆响,二目睁圆了像两盏红灯,小匪吓得尖叫一声嘴鼻流血,当时倒地死去。
枪很快就买回来了。三条,三个祖父一人一条枪。
又两个月,坍塌的内寨墙和炮楼也修复了,三条快枪加上几门土炮,大瓦屋家胆气又壮起来。果然,五七零星土匪再不敢大白天骚扰,夜晚捣乱,一阵枪打出去。
但好景不长。三兄弟也就三条枪。对付小股土匪还行,有大队土匪来,仍然无法阻挡。爷爷纵然脾气倔强,也只得开门迎盗,不然一座庄园都会玉石俱焚。爷爷吸大烟就是从那时应付土匪开始的。爷爷气得打自己的嘴巴子。
绑票的事仍在继续发生。
曾祖母又在卖地了。
老佛扛回一块又一块界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