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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一个男人特别这样一个铁汉子陷进一个女人的圈套而不自知,是一件很悲惨的事情,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这个游戏具有极大的危险性。女裁缝知道该怎样掌握这个度。王胡子第一次上她的床并且进入的时候,女裁缝说你本来应当是我第一个男人的。王胡子没吱声,但她也就仅说了这一句。这一句是最让他后悔和懊恼的。以后王胡子每次来,她都给他最好的配合,给他最充分的享受,可在情感上决不投入。她从一开始就在为撤退做准备了。半年以后的一天,她终于对王胡子说你以后不要再来了,王胡子说咋的?女裁缝说我不会嫁给任何人。王胡子说我真想娶你,我已经给领导打了报告。女裁缝说你不会强迫我嫁给你吧?王胡子很尴尬说哪能呢,捆绑不成夫妻。女裁缝说你别怪我,是咱俩没这缘分,在天齐观那一夜你若要了我,我会死心塌地跟你一辈子。

可现在晚了,我不想再嫁任何人。王胡子心里有些难过,说咱俩还能保持这个关系吗?女裁缝说不能,你如果硬要来也行我也会脱裤子,可是你觉得那样有趣吗?王胡子坐在那里好久没再说话,他觉得不必再说什么了。他从心里爱上这个女人了,可他不会乞求她。告辞前,王胡子说我说过的话算数,还是希望你能搬到一个大村去,日后对孩子也有好处。放心,我不会再找你了。王胡子那时仍没有意识到她在报复他。直到很久以后,每当更深人静想女人的时候,直到女裁缝定居草儿洼和许多男人调情的时候,王胡子才明白这个叫蛋蛋的女人很恨他,因为恨他才接近他才让他上床才打开她的身体才让他充分品尝了一个女人的妙味然后突然让他失去。这就是惩罚。这是只有女裁缝才有的惩罚方式。这里没有暴力没有惨烈没有悲壮,只是软性的淡淡的不温不火的不卑不亢的却是毅然决然的不可更改的。

王胡子没有发火,尽管心里十分懊恼和沮丧。

他在女人面前永远是个失败者。

女裁缝之后,王胡子断绝了和任何女人的来往。

他承认读不懂女人的世界。

女裁缝和八音成了好朋友,草儿洼的人都觉不解。

有人说八音,你怎么和那女人来往。八音张着无邪的眼睛说怎么啦?那人说女裁缝勾引七子。八音说我知道那有什么。那人说女裁缝名声太坏了,八音说我看她人挺好的,然后向那人投去一个纯洁无瑕的笑。

于是草儿洼的人说,八音非让女裁缝带坏不可。

有女人纠正说不对,八音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看她那个俊样,不骚才怪。

八音浑然不觉。

自从七子走了以后,女裁缝几乎天天往八音那里去,有时八音也去女裁缝那里,两人说说笑笑,叽叽咕咕,形同姐妹。八音看女裁缝剪花、绣花、裁剪衣服,心里羡慕得要死,说你手真巧。女裁缝笑道我教你吧,八音说我笨怕是学不会,女裁缝说你还笨呀看你那机灵劲儿,保准一学就会。八音说我学会了不是要争你的买卖吗,女裁缝说有饭大家吃,买卖没有争走的。八音笑道你倒怪大方的,女裁缝也笑了,说真的!八音我真是喜欢你呢,喜欢得心疼给你什么我都乐意。八音说我没心眼,女裁缝说心眼多了不好,累人。八音扬起眉:“真的?”女裁缝就在她粉嫩的脸上轻轻拧了一把:“憨样儿!”

女裁缝剪的花什么都有,百鸟鱼虫,玫瑰牡丹,嫦娥奔月,剪什么像什么,绣出来像活的。八音爱不释手,就跟着学,可是怎么也剪不好。女裁缝很有耐性,手把手地教,还是学不会。八音把剪子一丢,说难看死了我真的学不会,急得流出泪来说我咋这么笨呢。女裁缝就安慰她,说慢慢来你才学了几天,我可是学了十几年哪,来来再学这样这样,女裁缝继续做着示范。八音却没有信心了,说不学了不学了,我真的很笨。女裁缝也有些奇怪,这么一个浑身都是灵气的女子怎么不开窍呢,看她很窘的样子,一时不知怎么安慰她,也放下手里的活,说八音咱们不做了说说话吧。八音说你忙你的事,我该回去了。女裁缝看天色已晚,说送送你吧,八音说不要你送我不害怕。女裁缝说我得送,不送不放心半路上被人抢去了日后没法对七子交代,就披上一件花棉袄,牵着八音的手出了门。八音的手软乎乎的却又骨节分明,攥在手里很舒服,女裁缝就一直抓着不松手,八音觉得痒痒的光想笑,想抽出来又不好意思。

到八音家女裁缝并没有立即回去,又陪着说话,说你夜里一个人睡害怕不?八音说一睡着就不害怕了。女裁缝说做梦不?八音说不做梦我好像很少做梦,做梦也是只做一个老梦,每次都是那个梦,一做那个梦我就知道又做梦了,然后摇摇头就醒了。女裁缝说那是个什么梦呀,八音说不告诉你怪不好意思的,说着脸就红了。女裁缝也就不再追问,在灯下端详八音朦朦胧胧的如雾中花骨朵儿,心里爱惜得不行,说世上真有这样的美人儿。八音说你说啥?女裁缝脸却红了,掩饰说没说啥你赶紧歇息吧,我该回去了,过会儿牛牛醒了会害怕的。

牛牛是女裁缝的女儿。

牛牛已经八岁了。

八音每日早起,梳洗停当就要去柴姑那里。老祖宗每天黎明即起,从不睡懒觉的,她说睡着不如坐着,坐着不如站着,站着不如走着。冬天冷不能出门,但她必得起床。伺候柴姑饮食起居,在很长时间里就是天易娘一个人做,老祖宗特别喜欢这个长孙媳妇,天易娘也无可推托。可她实在太忙太累,而且孙媳一大片,这样也不公平。还是三爷后来发话说,伺候老人家孙媳们轮着来,不能让天易娘一个人干。并且订下一个规矩,凡有新过门的孙媳,要连续伺候半年才能轮换。所以自八音过门以后,每天都由她照料柴姑了。当然其他孙媳也会来,只是来玩玩看看,表示孝敬的意思。没人讨厌这个老祖宗,她并没有妨碍谁什么。但也没人特别爱往老石屋来。老石屋和柴姑的小院平日一片死寂,她不愿意人打扰她,别人也不愿意去,老石屋永远有一种死亡的气息。

八音每次去老石屋打扫,都是捏着鼻子进,捏着鼻子出,出门就弯倒腰大喘气。八音的腰很细,一边喘气一边笑,细腰颤得像波浪,说:“天爷爷,差点把我憋死!”别的孙媳们在门外就笑成一团,说:“八音你胆子不小,敢对奶奶不恭敬!”八音赶紧摆摆手,示意她们小声点,然后都跑开去,跑出一段距离,估计老祖宗听不到了,她们弯腰又是一阵大笑。三爷听到了也不生气,他知道小妯娌们并无恶意,咳嗽一声从旁边走过,女人们赶紧捂上嘴散开了。

八音还是很喜欢柴姑的,她已经听说了关于她的许多故事,心里就有些神秘还有些崇拜。每天帮她穿衣、生火、倒尿盆,伺候吃饭,晚上又帮她脱衣裳拾尿盆,周到又细心。她盼望着柴姑给她说点什么,她想那一定是很有意思的。但她极少开口,偶尔说一句都是些没头没脑的话,八音完全听不明白。更多的时候,她都是沉默着,她的松长的眼皮吊下来完全遮住眼珠子,但八音知道她醒着。对这个新来的孙媳妇,柴姑似乎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两个月后的一天,八音正在为她梳头,柴姑忽然吃力地转过脑袋,掀开眼皮看了八音许久,疑惑说:“你是谁呀?”八音觉得很委屈,事后妯娌们说:“八音你别在意,她对谁都这样。我们妯娌一群她谁都不认识,只认识大嫂一个人。”八音惊奇地瞪大了眼,说你们来这么久了她也不认识?不认识真的不认识,给她说过多少遍了都没用。不知大嫂咋有那么大本事,让她一下就记住了。你伺候她半天,她还以为是大嫂干的呢。妯娌们说这话时有些酸溜溜的,八音听出来了,但八音没搭话。

天易娘在家时,天天都要去老石屋一趟两趟的,轮到别人伺候时她也去。自从她带孩子们逃荒走后,老祖宗果然常问:“天易娘呢?”要不就问:“天易呢?”八音就告诉她说走亲戚去了,过些日就回来。柴姑不吱声了,但隔天还问:“天易娘呢?”八音只好再说一遍。但八音不生气,八音知道她的神思一直在恍惚之中。

有一次妯娌几个都聚在老石屋说笑,柴姑忽然说别闹啦你们听有马队来了!就十分警觉地直起身子,伸手摸住身边的拐棍,神情有些紧张说快把天易藏起来!孙媳们静下来听了听,哪有什么马队呀,只是一阵风刮过,就笑她说奶奶你让人抢怕了吧不会有土匪来啦。孙媳们听说过以前土匪抢劫绑票常是马队来往,老祖宗肯定是被土匪的马队吓破了胆。柴姑却固执地说有马蹄声,有马队来了你们快去看看。有上百匹马!孙媳们拗不过,只好派八音去,说八音快去村口拦住土匪别让他们进村。八音就捂住嘴哧哧地笑着跑走了。八音正憋闷得慌,本想转转不再回来的。到村口一抬头却吃一惊,远处的大道上正有一大群无缰野马踏着尘土滚滚而来,足有上百匹之多!那群马渐渐近了,前后有几个汉子骑在马上轰赶着,不大会儿沿大道从村前过去了。事后知道是一队贩马的从内蒙过来。八音赶紧跑回去给大家一说,都说奇了,老祖宗有顺风耳。

柴姑要盖大瓦屋。

柴姑有一天对伙计们说咱不能老住庵棚,咱们盖一片大瓦屋,大伙都住进去!

伙计们都欢呼起来,说噢噢要住大瓦屋了噢噢要住大瓦屋了噢噢噢噢!……

柴姑要盖大瓦屋是因为她去了趟凤凰城。

柴姑去凤凰城本来是去找老三的,她想看看究竟是什么迷住了老三,城里人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她并没有打算把老三弄回来,她对那个男人早就失去了兴趣,但她有点牵挂他。

柴姑去的时候心情很好,带着一个小伙计,一人骑一匹马。为了方便,柴姑是男装打扮,晚上和小伙计下店就住一个套间,小伙计住外间,柴姑住里间。小伙计有些不自在。柴姑笑道心里有鬼啊,我还没不自在你不自在什么,好好睡你的觉!

柴姑和小伙计像主仆生意人,在小城转了几天,什么地方都看了,连四季春妓院都去了。柴姑给了小伙计一些钱,说你去吧住一晚上,拣个俊的别丢我的人。小伙计先还有些忸怩,柴姑说你算了吧忸怩什么,她们能卖咱们就能买,城里人的玩意儿你也见识见识,小伙计就红着脸去了。

白天时柴姑见到了老三,是在凤城饭庄吃饭时见到的。那时老三正捧一壶茶,坐在靠窗的一张小桌前往街上张望,很悠闲的样子。柴姑对他已经恨不起来,对他当年带了那么多金子滞留小城不归已经很淡了,仿佛那是隔世的事。现在看他这副悠然的样子,就是小迷娘说的那句话了,这样挺适合他,硬把他弄回草儿洼他还会跑出来的。世间事不可强求,人各有志。那时柴姑看着他,轻轻叹一口气,那是一种很宽容的心境。如果依着她当初在长白山的脾性,她会杀了他。但现在不会了,她觉得自己的心已变得像她的土地一样辽阔,土地什么都能承受,什么烂东西都能包容,连粪便污物都能化腐朽为神奇。老三的模样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比过去胖了一些,大概是因为养尊处优。他的神态和秉性也没变化,他的目光仍然是犹疑的不安分的胆怯的,隔着窗子看街上的景致物事,看街上漂亮的女人,看得有些发痴。但他只能是偷偷地窥看,他没有当面审看女人的勇气。

三爷回过几次头,也看到柴姑和小伙计坐在那里吃饭,但他没有认出柴姑,柴姑的男装让他压根就没想到。柴姑不想让他认出自己,这已经没有意义。她只是想看看他,看看他现在生活的样子。看来这个曾经是自己男人的人已把草儿洼忘了。柴姑环顾一下这个饭庄,的确很气派,他有这份家当并且能守住,够他生活了。

柴姑离开的时候,心里很平静,没有仇恨没有愤怒也没有伤感。三爷站起身冲她哈哈腰,很谦恭的样子,他把她看成了一般的客人,他肯定希望能给这位客人留下一个好印象。那时柴姑想,这家伙已成了真正的生意人,他会发起来的。

晚上小伙计去了四季春妓院,柴姑闲着无事,就想去看看小迷娘。她已经打听到小迷娘在蛇塔上住从不下来。就对她生出一种敬意。她对她的印象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但她的一切作为都不寻常,她在她眼前留下的是一片奇怪而耀眼的光彩。她和老三不一样,老三永远是一个平庸的人,他会忘掉别人而别人也会忘掉他,他淹没在日常的细琐的功利和实际的生活中,这样的人在街上比比皆是一赶一大群。但小迷娘不是,她永远与众不同,她的一切言行都没有规律可循,没有目的可言,你不能用任何标准去测定她,她是一个飘忽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怪异的女子,恨起来你恨不得把她撕碎把她掐死,爱起来你不知如何去爱她。她能很快调动你的情绪让你兴奋让你感到刺激感到新鲜感到有趣感到恶心感到恼火,和她在一起你像捏着一个火炭踩住一条毒蛇闻到一束花香吃了一只苍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