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江河惊奇于妻子的敏感,而且他也感觉到妻子的敏感,同时他也感觉到妻子是多么渴望能有一个孩子。但是,在这个问题上不能冲动,稍一轻率,他们就有可能断了生活之水,干渴而死。
他对妻子说:"当然,是我们两人共同创造的。"
丈夫这一句淡淡的安慰,使顾莲的的全身都感动了,她腿一跷就扑到了丈夫的身上,灵活的双唇,在丈夫的胸脯上游动着,之后,她咬住丈夫稀疏的短鬃,轻轻地往上提。姚江河被妻子弄得痒酥酥的,业已平缓的血液再一次喧腾起来,他把妻子一抱,陡地将她压到了身下。
一个假期,他们就在这种有节制的温柔中度过,常言道久别胜新婚,这是一点也不假的真理。新婚时虽然新奇,但新奇得过于猛烈,以致于穷于应付。久别之后,两人已有了夫妻生活的经验,可以在一片新奇的光环里,从容地享受人生之趣。
夫妻生活的任何一点细节,在别人的眼里,可以说都带有或浓或淡的肉麻的色彩,怎么好给别人讲呢?尤其是像明月这样的女孩儿家!但姚江河却在回味着他与妻子的故事。他在内心里承认:是妻子将他变得"文明"起来了。
明月自然不会知道突然沉默下来的姚江河的心思,她以为师兄与自己一样,正沉醉于猎人的故事之中。明月奇异地安静着,迷茫的目光里,有深潜着的忧伤。她被猎人的孤独深深地感染了。她尽力发挥自己的想象,在头脑里勾勒出师见所描绘的"那个"猎人的形象。可是,无论怎样组合,其形象都是模糊的,飘忽不定的。于是,她干脆让那猎人远去,只给一个背影让她审视,惊讶的发现让她的灵魂一阵悸动。
她认出那猎人正是姚江河!
他是在讲自己呢,借一个山里人的故事来表述自己的孤独。
难道姚江河是孤独的么?他虽然喜欢独处,但是,惯于独处的男人并不一定都是孤独的。比如姚江河,有那么美妙的音乐陪伴他,有那么丰富的智慧光顾他,有那么华丽的想象牵引他,而且,他还有一手好书法,他把用指头书写的一幅"静则生灵"的狂草,斜斜地贴在了床头。他还会画画呢!在他的书桌上,放了高高一摞画就的宣纸,全是仕女图,或对镜梳妆,或倚门远望,或托腮沉思,或敛颌浅笑,个个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这样的男人,天然有一种浪漫的禀赋,怎么会孤独呢? 此时的明月,似乎并没把孤独和寂寞区分开来,她尽力开动思想的犁铧,想钻进姚江河的内心里去,可是她失败了。
那天,一直到谈话结束,明月没再说一句话。
大师兄夏兄,除了迷茫地听他们两人的声音,始终未发一言。
他是不习惯于与活人谈话的。从他考试的成绩看来,实际上他也不习惯于与大师交谈。他来到这世间的所有义务,好象都是为了聆听,然后艰难地把一鳞半爪的词句塞进自己并不发达的头脑里。因此,他成了生活中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这个先秦文学研究生班,实际上就是姚江河与明月两人的世界了。
从夏兄的寝室出来,走到姚江河的门口,明月的脚步没有停留,她默默而又快速地径直走出了长长的走廊。姚江河站在门边,一直望着师妹的背影消失,才若有所思地开门进屋。
就这样,他们在彼此的远引和沉默之中,差不多度过了美丽的春天。当初夏快要来临,最后一批桃花、李花谢去的时候,通州大学的草坪上,像季节一样变得异乎寻常的闹热起来了。那些布满灰尘的六弦琴,让主人从斑驳陆离的墙壁上取了下来,带到绿茵茵的草坪上,发出它们欢乐的歌声。这样的季节,总是不能让人心情有片刻的宁静,除了草坪上那些男男女女的活泼的颤动,在假山的四周,熙熙攘攘地围着喧闹的人群。这是校方苦心孤诣开辟的"英语角"和"普通话角",发动全校学员利用晚上的休息时间到那里操练英语口语和普通话。
校方的号召受到了大学生和研究生的热烈响应,他们早早地去了,为了那该死的英语口语和普通话,他们把自我剥离出来,端正衣冠,拿出架势,甚至抱着视死如归的悲壮心态,到那熟悉而又陌生的环境里去磨炼自己。那情景既让人感动,又让人尴尬,因为搭配交谈的,多半都不是同性。这不是学校的安排,而是自己的选择,选择异性是不需要思考的自然而然的行为。唯有如此,仿佛才有更为充沛的激情。于是,一男一女站在梦幻一般的霓虹灯下,开始了滞涩的交流。那真真让人痛苦!往往是一个人说一句话,对方要等好几分钟,因为那本身就不是"话",而是一个单词一个单词的组合-- 好不容易吐出一个词来,又偏偏头,翻翻眼睛,去艰难地寻找第二个词。而等着的人呢?实际上也没有听,而是在想自己的话,心里直在祈祷对方多拉扯一阵,因为自己正被一个要命的单词卡了壳!如此,怎么能谈得上交流呢?自然,这种勇气是可嘉的。人嘛,没有敢于丢脸的勇气,是不可能真正体面起来的。
明月也去了,她到的是普通话角。在这里,她意外地碰到了黄教授。黄教授五十挂零,但他拄了一根精致的栗色文明棍,瘦瘦的身体前倾着,把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到那根比他还瘦的文明根上。黄教授看见明月,显出十分兴奋的样子,拍一拍明月的肩,赞扬道:"才女!才女!"又向旁边的人介绍说:"这小女子不错,既胆大包天,又严谨慎密,将来大有作为!"旁人并不认识明月,问道:"是黄教授的得意门生?"黄教授将兴奋的神色一收,脸上有了不快,淡淡地说:"老闻的研究生。"继而,他无限感慨地说道:"我有这样的学生就好了。"
明月不知说什么好,在这种场合,她说任何一句话都是不合适的,都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想了许久,她才憋出一句应酬的话来:"黄教授的学生一定比我优秀多了。"--但即使这一句话,如果被闻教授听到了,也会触动他的肝火的:什么?黄教授的学生比你优秀多了,不就等于说黄教授的学生比我闻教授的学生优秀多了么!
见这女学生语气并不热情,黄教授关心地问道:"最近又有新作没有?拿给我,我给你发,而且,你就不是'楚辞新花',而应该上'中青年专家论坛'了。"
"谢谢黄教授,我最近没什么新作。"
旁的人开始并没特别在意这个相貌平平的女学生,听黄教授这一说,不禁对她刮目相看:"怎么,她在《楚辞学刊》上发过文章?"
"咳,不但发文章,她的观点还再一次引起了对《离骚》题解的争议。学术嘛,就是要争鸣,不争鸣就是一潭死水。任何独霸学术领域的观点都是错误的,包括我老黄的思想也可以批驳,只要言之成理,持之有固,我不但欣然接受,还要在《楚辞学刊》上公诸于众。
我看这不会丢我的面子。我的观点是:办一个高质量的刊物,其使命不仅仅是汇百川而成大海,更重要的,是要制造一个可以争鸣的健康的学术环境,不断培养新人,不断吸取新鲜养分,推进事业的发展。"
黄教授用蹩脚的普通话发表的演说是有煽动性的,赢得了一片恭维。
明月却不想恭维他。通过几次短短的接触,她觉得此人喜欢夸大其辞,缺乏一个大教授应有的儒雅和沉稳的气质。作为一个学者,这种气质是必要的,当然不是装饰,而是被深深的学识浸润之后外化的一种自然而然的风度。这种特殊的风度,是学者区别于官场中人、商场中人及尘俗中人的地方。闻教授虽然偏狭得让人无法忍受,可这种风度是足够的。
明月做出有事的样子,向黄教授和旁人道了别,急匆匆地逃离了杂乱的人群,钻入哨兵式的中国槐丛中了。她本来是为寻求热闹而来,可此时此刻,却倍感无聊,心里升起一股淡淡的苦味,黄教授的鼓励她是很感激的,但又有什么用呢?从重庆师大考入通州大学,是为了奔赴一个名字,奔赴他高山仰止的学术造诣,没想到这个名字却是一座冰山,只让你长久地问沉在深深的水底,不让你见一丝阳光,更不许你攀援,这是这个名字的悲哀,更是她--明月的悲哀。因为那座冰山已经造成,它即使无所作为地矗立在那里,也是一道风景,一种魅力,也会吸引一群又一群不甘平庸的人,激发他们的探险热情。而她呢,在这冰山脚下,就有可能永无出头之日了,一生的前景,就有可能被这冰山巨大的阴影遮没了。人生的选择是多么奇怪啊,一个伟大的作家曾说过:人生重要的只有几步,走错一步,就会影响人的一个时期,甚至一生!当明月第一次读到这句话的时候,甚至以讥笑的态度去对待这不能理解的真理。她把那种因为走错一步就影响了一生的人认为是一种无能,"难道不知道回头么?难道不知道在逆境之中开辟一种崭新的境界么?"她轻率地想。现在,她不再这么想了,因为自已似乎正在成为那样的人。
明月是有些后悔的,她报考研究生的时候,本校一个先秦文学的研究生导师无数次地动员她,希望她能考自己的研究生,还把她请到家里吃饭,把妻子和女儿都动员起来,苦口婆心地给她做思想工作,并且给明月许下空头的诺言;只要在他门下读书,不出十年,明月将脱颖而出。明月为这位导师的真情所打动,但并非真正的感激。她所需要的,既不是凭自已的天资为某个教授争得声名。更不是空头的许诺。她所要的是名师的指点,在一个较高的起点上充分发展,最终体现自我的人生价值。
无疑,不论名气和才学,那位导师与闻笔教授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因而,她在淡淡地表达了谢意之后,还是报考了闻教授的研究生。那位导师知道后,眼里有了遗憾和伤感,但他宽容地笑了笑,对明月说:"闻教授是先秦文学的泰斗,你如果能考上他的研究生,三生有幸!祝你好运气。"
后来,明月拿着通知书到了那位导师的家里,导师接过那页普普通通的纸,激动得眼里有了晶莹的泪花。他从书架上取出一本名叫《中国古文化大观》的书,郑重其事地送给了明月。"拿去用吧,它对你会有帮助的。我已成老朽,用不着了。" 导师说。明月接过了书,连翻也没翻一下就装进包里,神情依然是淡淡的。回到寝室,她把那位导师视为珍宝的书摸出来一看,不过是些常识性的解释。她几乎没加考虑,顺手送给另外一个同学了。
现在想起来,明月的心里隐隐作痛,即使那本书一点用处也没有,她也应该放在枕边,把一个老教授的期望和关怀,化作力量,化作勇气,随时鞭策自己,激励自己;更何况那本常识性的书她的的确确是需要的。
春末的夜风是柔和的,把如水的月光吹得花瓣一般纷纷撒落。
那些被夜风弄乱的月光的斑点,从中国槐深绿的叶丛中漏下来,蝴蝶一样停留在明月的脸上。但是,她却感到浑身冰凉,虽在树丛隐秘的深处,也像被人窥探一般觉得害臊。她是为自己害臊的,在母校那位心胸博大的导师面前不光彩的表演,一想起来就让她感到心跳。
我将以什么样的成绩去回报那位导师深切的关怀呢?
明月不敢回答自己。
她漫无目的地走出了中国槐丛,横在面前的是一条宽阔的水泥路。路的两旁,密密地植着夹竹桃,此时花事正盛,浓浓的药香,使夜晚的空气多了一种健康洁净的气息。明月一时拿不准该不该顺着这条笔直的路走上去。上面,是男生宿舍,男生宿舍的左侧,是一个宽广的荷花池,荷花池的尽头就是女生宿舍了。就是说,她如果走上去,就要回到一个人居住的冷冷清清的寝室了。她害怕热闹,更惧怕宁静。一种流放感和漂泊感,使这个热爱生活的姑娘孤独起来了。
当明月明白了自己的这种情绪就叫孤独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二师兄姚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