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兄神情坦然,关切地问:"如何?"
"胸膜炎。没有事的。"
"现在呢?"
"我把她送回去了,大概已经休息了。"
姚江河没有把自己苦找夏兄的事情说出来。
夏兄正要说什么,守门的老人突然扬声在喊:"姚江河,接电话。"
"你坐一会儿。"姚江河对夏兄说,就跑到门卫室接电话了。
是李新打来的。
"江河,我今天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你们那部电话生意怎么那么好,几次都拨不进去!"
"拨进来也没人接,我今天陪同学看病去了。"
"晤。明天有课吗?"
"上午没有。啥事?"
"今晚上我想找你聊一聊。"
姚江河有点犹豫。说实话,他也很想跟夏兄长谈一次。
"今天这么晚了,改天吧,反正我们隔得不远,随时都抽得出时间。"
"不行,江河!"电话那边的李新着急起来,语调凄切地说:"今晚我必须跟你谈一谈,不然我真的要死了!通州城这么大,只有你才会理解我的。"
姚江河无可奈何,只得说:"那你过来吧。"就放了电话。
回到寝室,见夏兄呆呆地坐在那里,姚江河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对这个诚实的师兄实在有愧。他立即去给夏兄倒开水,才想起两天没打过开水了。夏兄叫他不要管这些,但姚江河坚持端上锅,到盥洗室接了半锅水来,放在电炉上烧。
姚江河坐在藤椅上,与夏兄面对面,两人都有话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为打破这尴尬的局面,姚江河按下了录音机的键钮,屋子里立即荡漾着深沉的旋律。是柴科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
夏兄对这只曲子同样是熟悉的,他在与姚江河同室共住的时候,这支曲子曾严重地影响了他,使他深厌而痛绝。现在听来,这曲子表达的情感和思想,是多么深入人心。
"你今天干了啥?"姚江河问道。
"看了一点书......别的什么也没干。"
姚江河迟疑了一会儿,又问道:
"昨晚上......你没在寝室?"
"是的......我到外面淋了一会儿雨。好久没下这么大的雨了接下来又是沉默,只有柴科夫斯基的乐曲,水一样流贯其间。
"我......"姚江河正要说话,门外李新在叫:"江河!江河!"
他是骑摩托车来的。这一次来与以往不一样,没有带谭A弦,而是一个人。
见有了人来,夏兄很是失望。他要说的话还没有开始呢。
姚江河把李新介绍给了夏兄,又特别对李新说:"这是我师兄,名字很有意思,就叫夏兄。他读的书多得要命,足可以把我淹死。最近,他有一篇学术论文在《楚辞学刊》上发表了。"
李新在电话中说他快要死了,实际上他的神色是昂扬的,只是听了姚江河对夏兄的介绍,脸上才有了一丝半点的怅惘。那是潜藏得很深的自卑。他毕竟曾经是诗人,口头上对文化不以为然,甚至大肆践踏,可每每听到别人取得了成果,心里总要升起一种酸涩滋味儿。
夏兄与李新握了手,就告辞了。
姚江河想挽留他,可有李新在场,他们之间的话是不好说的。
这样,两人都失去了一次推心置腹长谈的机会。
夏兄一走,李新就拉下愁容来,闷坐在姚江河惯坐的藤椅上不发一言。
磁带早已转完,屋子里寂静无声。
"你不是说你要死了么?"姚江河以开玩笑的口吻问道。
李新翻了翻眼皮,哭丧着脸说:"真的,江河,我遇到麻烦了。"
说得十分认真。
姚江河也收了调侃的神色,做出严肃的样子,关切地问道:"到底出了啥事?"
这当儿,电炉上的水发出响亮的叫声,随即一股蒸汽把锅盖冲起来,又落下去,漫出的水流在烧红的电炉上,滋滋地响。
姚江河拨掉插头,往杯子里放了一小撮茶叶,就端起锅来倒水。
"不慌,泡浓点儿。"李新说,抢着往杯子里又放了些茶叶。
两人坐定,李新就讲开了他的故事。
"谭A弦违背了我们的约定。"李新第一句话说。
姚江河自然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约定,也不便问,静听李新讲下去:--在我们相好之初,我是不大愿意的,因为我有那么好一个妻子,不仅品貌好,在单位上又是业务骨干,人们都说我找到她是几辈子的福份。但是,谭A弦一直缠着我,在我自己这一方面,过去的情份也始终没有忘记,经过一段时间的暗中接触,似乎变得更加火热,就答应了她。准确地说,是我自愿背叛了我的妻子,与谭A弦好上了。对此,我心里一直很不安,总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一个正常人过的生活,不知哪一天是要出事的。于是,在谭A弦情绪好的时候,我试探着对她说:"A弦,我们割断这种不正当的关系吧,不然,最终只会害了你。"
那时候,她正在为我冲速溶咖啡,听到这话,杯子啪地落在地上,开水溅出来,把她的两只脚背当即就烫红了。我们刚刚从床上起来,她光着脚,蓬松着头发,样子十分可怜。
我硬起心肠,既不说话,也不去理会她,看她怎么做。我在想,要是她跟我大吵一场就好呢,那样,我就可以没有遗憾没有愧疚地离开她了。
但是,她没有这样,而是走到我身边,跪在我的膝前,泪流满面。
我的心在一点一点软化,像一块冰糖浸入开水中。事实上,我的铁石心肠本来就是做出来的。我的手终于插进她蓬松的乱发,把她的头抱在怀里。
她呜呜哭泣,哭得十分悲伤。
"亲爱的,我这是对你好,知道吗?如果不是因为爱你,我是绝对不会说这话的。"我这样劝慰她。
她只是哭,不听我的劝慰。
我的心乱成一团,连声说:"你叫我怎么办呢?你叫我怎么办呢?......"谭A 弦终于说话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她这话可能是说给自己听的,可能我听来,她纯粹是在怪罪我了,意思是你既然要与我割断,为什么要同我上床呢?女人啊?真是不可捉摸,当时的情形,你不同她上床么,她那缱缱缠缠的样子,仿佛是在呼唤你,催促你。可是,你一旦同她上了床,麻烦事跟着就来了。 我知道自己惹了祸,无话可说。
"李新,你后悔了是吗?你是觉得这样做对不起你妻子么?"
女人的心是敏感的,她一句话就可以把你的心思说穿。
我只得默认了。
她又是一场好哭,直哭得昏天黑地。我那天所要做的事情一件也没做成,全被这哭声耽误了。 但是我想,既然闹到了这个地步,长痛不如短痛,不如就此了结。不管她怎样哭,我都不去理她。 这明显是出乎她的意料的。不是说女人最强的表现就是不断地哭么,这时候她不哭了,从地上站起来,自己去洗了脸--要平时,她非要我给她洗不可--理了理乱发,走过来温情脉脉地和我坐在一起。由于没了烦人的哭声,我好受了些,但还是不想说话,生怕一不小心,就惹火烧身了。
"看你那一副怀有深仇大恨的样子呢?"谭A弦说,她竟然笑了起来,两只眼睛像红桃儿似的,泪光还残存在上面。但是,她笑得一点儿也不勉强,而是特别纯真,在泪光的映照下,那笑就显得格外的凄楚动人。
我不知自己是一副什么模样,大概的确很难看,听她这一说,我把绷紧的脸放得和缓了些。 她倒在我的身上,脸贴住我的肩头不停地摩挲。我硬撑着的铁石心肠再也支持不下去了,抽出手来把她搂住了。我的手很轻,准确地说只是放在了她的腰间。她摩挲的动作有了停留,肩头有了一阵轻微的颤抖。我知道她是在等我把她搂得紧一些,但我没有这样做。她似乎也想通了,没有过于强求,头却比刚才贴得更紧,并颤颤地说:"我的脚好痛哟......"我看了看她的脚背,红红的一片,比初烫时扩展了许多。我想我是应该找点儿药来给她敷上的,便站起身来,到抽屉里拿出一小瓶上好的白药递给她。
她不接,那意思是叫我给她敷。
我做出很不愿意的样子,打开瓶盖,用指头慢慢地给她敷了。
然后,我将碎在地上的杯子收拾干净,又拿拖布把地拖了,坐到沙发上去沉默着。
这一次与她隔得较远,足有两尺宽的距离。
尴尬了一会儿,谭A弦终于说:
"李新,我当真那么讨厌么?"
声音细如寒蝉,但听得出她的心态是平稳的,这让我高兴,因为只有在她这种心态之下,我们才可以讨论问题。
于是,我调整了自己的情绪,认认真真地对她说:"你一点儿也不讨厌,相反,你是很可爱的,正因为你可爱,我才不愿意伤害你。我们这种关系,是不能维持长久的,因为我已经结了婚,而且,越是维持得长久,对你伤害越深。所以,你要理解我的一片苦心,不要以为我是在讨厌你,甚至害你。"
你猜她说出什么话来?她说:"我理解你的心思,你是害怕我破坏了你的家庭。"
我再一次无话可说。她的话来得很直,也大大地伤了我的自尊心。在她心目中,我不但是一个自私鬼,还是一个懦弱汉。但是,我的心却很沉,很痛,因为谭A弦的话像锥子一样戳到了我最重要的症结。
谭A弦并不对我的沉默生气,相反,她以少有的大度对我说:"李新.我是真心爱你的。我们心心相印的历史,也是好几年了,要叫我一时割断,真是舍不得。就让我作你的情妇吧!这是我自愿的,你没有责任。我向你保证,我绝不破坏你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