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像自己极不愿意公开的秘密突然被人揭穿了似的,有点恼羞成怒:"一派胡言乱语!" 姚江河本来想把夏兄对明月真挚而深厚的情感有所透露,见明月这副模样,把涌到嘴边的话咽回了肚里。
这一段林荫道差不多走到尽头了,姚江河问明月道:"你要回去午休吗?"
明月点了点头。
"你对自己的事情大不关心了,这本书上,真有你的消息。"
在他们站着的地方,有一段十多米长的小路,从小路过去,就是一片刚刚培植的橘林。橘树移植到这里来的时候,就已经有小碗粗细了,密密的,青翠的叶片组成华盖,遮挡了头顶的骄阳。地上的泥土,由于没有受到阳光的直接侵袭,显得阴冷而松软,舒适地吐纳着清新的空气。对任何一个热爱楚文化的人来说,对橘林都有一种割舍不断的情愫。因为先贤屈原,不论是其政治命运、华彩文章,还是其生命本身,都与橘林有关。
姚江河提出要到橘林里坐一坐,才把书拿给明月看。
开始,明月以为姚江河是开玩笑的,看他那一付认真劲儿,知道他并没开玩笑。她实在弄不懂一本精美的书上会有她的什么消息,但好奇心毕竟驱动了她。她答应了姚江河。
橘林里干净极了,环绕橘树的青石板走廊上,纤尘不染。
姚江河席地而坐。
明月也跟着坐了下来。
"你病了,垫一个东西吧,不然地气上升,会加重你的病情的。"
姚江河关心地说。
"少罗嗦,快把书拿来看。如果你是骗我的,对你就不客气了。"
"你自己拿去翻吧!"
姚江河把书递给了明月。
明月根本就没看封面,直接从第一页翻起,尽量不漏过每一行字。结果,全是一些摄影作品及简短的文字说明,明月半个小时就看完了,没有任何关于她的消息。
明月并没生气,更没有对姚江河不客气,而是心满意足地说:"我就知道你是哄我的,不过,这些画面很美,摄影家构思也很奇巧,花半个小时读一读,也不算浪费。"
姚江河嗤嗤地笑,把封面指给明月看。
"哦,镜花滩!"明月惊呼道。
"哦,明月!"姚江河指着那最大的人影,故作惊诧地喊道。
明月定睛一看,嘴再也合不上来,老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明月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她想起了洲河水里的壮举,想起了那个长发披肩的年轻摄影家。她在片刻的激动之后,涌起无边无际的惆怅。
"这真是你?"
明月凝神注视着画面,不置可否。
"你常常去拉纤吗?"
在看到这幅画面之初,姚江河是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的,此时,他看见明月红中带黑的脸庞,突然想起这个问题。他对坐在身边的这个女子--他的师妹明月,已不再是简单的心向往之,而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敬佩。
"不,就那一次。"
"你一个女孩儿家,为什么要去拉纤呢?那是男人做的事情,是很需要体力,很坏身体的。" "我知道。但是,任何人处在当时的气氛之中,也会被感染的。"
说到这里,明月被这一自己曾经赌气否定过的行为,再一次感动了。准确地说,她不是为自己而感动,而是当时船夫们齐刷刷跳进水里,共同奋战的悲壮气氛重新回复到她的脑海之中。
姚江河看到作品的署名是尚千里,问道:"尚千里是谁?"
"一个孤独的摄影家。"
"你不认识?"
明月摇了摇头。"他像一个影子,长发披肩,衣服奇脏,却有异常旺盛的精力。我看见他拍了一些照片,就远去了。具体走向哪里,我是不知道的;我想,任何人也不知道,除了他自己。"
说起那个摄影家,明月的思绪飘得远远的,像在莽莽山野和茫茫人海之中寻觅似的。因此,她的声音像一根抛入天际的钢丝,不仔细捕捉,是听不见的。
姚江河也沉入凝思里。他想把明月的灵魂找回来,但无济于事。
"他没经你同意就发表了这幅作品,是侵犯了你的肖像权!"
明月理了一下飘在额际的发丝,斜斜地看了姚江河一眼,叹了口气说:"我倒没这么小气。我只是在想,一个人,当他没有根的时候,他的日子将会过得多么艰难。"
姚江河略作停顿,试探地问道:
"你相信他还会来找你吗?"
明月凄然地笑了笑,说:"怎么会呢?路便是他的家,孤独便是他的生命内容,他是不会停留的。当然,我相信画面上的我会给他留下印象,因为这样的题材是太少见了。但我更相信他绝不会因为一个女子而走回头路。"
"这倒不然,"姚江河说,"任何一个亲近艺术的人,对他热爱和向往的生命是会善待的。"
明月不说话,但她内心同意姚江河的观点。
"谢谢你帮我把这本书买回来了。我相信它会时时激励我的......人活着,的的确确是为了一种精神。少了这一点,人就会自我萎缩。有了精神,从人格上大家就平等了。"
姚江河咀嚼着明月的话,摸不清她到底想表达一个什么意思,然后对她说: "我只是发现了这本书,但送你这本书的人并不是我,而是朝阳路新华书店的一个老工人。朝阳路正在扩建,书店被拆了,那老工人特别伤心。他听说画面上的女子就是我的师妹,高兴得直拍巴掌,说通州城有这样的女研究生,困难再大,他们也要把书店办起来。"
"你又在给我作宣传了?"明月娇嗔地笑道。
"没办法,我必须要向他们亮明我的身份,不然,人家就不把书给我了。"
已是下午两点过了,太阳微微偏西,但热量更足,那些烧红的阳光的金针,从橘叶上刺透下来,扎在姚江河与明月的肩头上。
两人间的气氛,从来也没有这么融洽。
"有一件事情,我不知该不该提起。"姚江河说。
姚江河将提及什么事情,明月已猜出几分,但她还是故作不知地说:"又有什么事情这么重要呢?"
"你与夏兄之间--"
"有一段时间,我们接触比较多,但同学之间,接触归接触,并没有别的意思。"
"可是夏兄是认真的。"
"那是他的事。"
姚江河迟疑片刻,看一看明月茫然的双眼,说:"夏兄很爱你。"
明月迷茫地闪了闪双眸,连声说:"是的是的,我知道。"她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慌的神色。
话说到这里,便再也无法进行下去了。
"时间不早了,回去休息一会儿吧。"姚江河说着,首先站了起来。
明月坐着不动。
"下午你打算干什么?"姚江河问道。
"什么也不想干。"
"还不打算回去?"
"你先走吧,我再坐一会儿。"
姚江河倒不好走了,站着看这一片橘林。
橘林有两亩大小,身处其中,左右环视,已颇见规模了。那些被人类一再残酷地夺走栖息之所的鸟儿,带着感激的心情在叶片间穿梭。为了报答,它们调试歌喉,发出宛转动人的清唱。
"你走吧,我再坐一会儿就回去。"明月再一次说。
"你本就病了,又长久地坐在石地上,病情会加重的。"姚江河关切地说。
这时候,明月真感到心口又有了那种阵发性的刺痛,她内心感激姚江河对自己的关心,因为在她遇到的几个男性之中,除了父亲,是没有人对她这样关心的。何云,表面少言寡语,骨子里却是一个典型的花花公子,可以说,他从来也没有关心过自己。前些天,明月从大学时的同学--亦即与她同寝室的那位漂亮姑娘--的信中得知,何云的五妈死了,这个孤寂一生的可怜的女性,灵魂是高尚的,明月相信,圣洁的天堂的光辉,将会照临她。何云分配时,经过五妈的多方努力,留在了省讲师团,据说,他数月前就辞去了职务,只带上了简单的行李,就前往海南了。明月得到这一消息,久久地不能自己,终于掉下泪来。何云的先辈,毕竟流淌着英雄的血液,这血液里深埋着的火种,在何云的身体里点燃了吗?不管怎样,明月祝愿他在艰难的人生历程当中,逐渐变得成熟起来,刚强起来,高尚起来。
与何云不同的是,夏兄太关心自己了。
对一个具有相当主见的人来说,最怕的是别人热情过度。这也是明月总免不了钟情于孤独男人的一个原因。她宁愿别人对她冷漠,也不要别人对她关心过份。夏兄的悲剧在于:关心明月不是出自一般的善良心态,而是出自爱情!这一点,明月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值得高兴的是,夏兄再不是没有主见的无能之辈了,他变得通达了,深刻了。短暂的还不能称作爱情的爱情,就能促使一个男人这样快走向成熟么?爱情的魔力竞如此巨大么?果真是这样,明月也就问心无愧了。
她不愿意把思绪过多地停留在夏兄的身上。事实上,在姚江河提起他之前,明月已基本上把他淡忘了。她定了定神,对站在那里的姚江河说:"我们之间......除了谈别人,当真就没有自己的话题么?"
看来,姚江河是走不了啦。他不明白明月的意思,复又坐在原地;"比如说......" "比如说我们共同追求的事业。"
这大大地提起了姚江河的兴致。
"在我高考的时候,以及读研究生的当初,是没有把先秦文学的研究作为我终身追求的事业的。"姚江河坦诚地说。
明月颇感吃惊:"那你为什么要考先秦文学?"
"改变命运!我所处的清溪河畔,虽然有青山,有竹林,还有大河两岸无边无际云团似的芦花,但是,毕竟太过偏远了,除了与古人对话,几乎找不到一个谈话的对手。"
"你打算把什么作为终身追求的事业?"
"在这之前,我心中没有终身追求的事业。这让你失望吧?"
明月在吃惊的同时,的确有些失望。
"我就像那个孤独的打猎人,在我的枪口下出现了猎物,就会有收获;否则,我就空手而返,毫无怨言。"
"那么......现在呢?"
"现在我大概跟你一样了。"
"跟我什么一样?"
"跟你的信仰一样。你一开始就是一个很有信仰的人,这正是你超出别人的地方。"
明月透过叶缝望了望纤尘不染的天空,舒了口长气说:"你太高估我了。"
"一点也没高估。如果你没有坚定的信仰,绝不会做出拉纤的壮举。"
"那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吧。"
"不,绝不是这样。念过几句书的人,总是溺于沉思,少于行动;然而,只有行动才能造就人的灵魂。"
明月骨子里潜藏着的那一种高尚的天性,被姚江河发掘出来了,摆在明月自己的面前。她仿佛显得自信起来,阴郁的脸色也开朗了许多。
"以后我们该怎么办呢?"明月看着橘树枝上一只好奇地观察着他们的鸟儿,喃喃地问道。 姚江河没有回答。
事实上,他也不能作出回答。
这一天,他们的心情特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