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憾的是,他失约了。那晚,他没有到假山旁的草地上约会,而是去听了闻笔教授的讲座。 他本来已经走过了中文系的大楼,忽听背后一个人惊叹一声:"噢,闻笔!"
姚江河本能地住了脚,先吞下一口饭,再回过头去看那惊呼的人:那人双眼直勾勾地盯住海报。姚江河大步跨到海报面前,速度之快用力之猛差点撞倒了惊呼的人。
"噢,闻笔!"他也发出了同样的惊呼。
闻笔是莘莘学子心目中的英雄,凡在通州大学求学的人,都会因为听过闻笔的一言半语引为骄傲,炫耀于人;同时,也会因为听到过闻笔的一言半语而增强了自信,觉得自己并不比北大、复旦的学生差,因为闻笔就曾被北大数次邀请,每次到北大讲学,都让北大学生欢声雷动,奉为中国古典文化的执牛耳者。--更何况闻笔今晚是要开设长达两个小时的讲座呢!
姚江河回到寝室,从箱子里找出一个从未用过的崭新的笔记本,在扉页上用标准的隶书字体大大地写上:"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人生悲剧及其时代成因--闻笔先生主讲。"他将笔记本置于枕边,幸福而满足地睡了一个午觉,到阶梯教室听了两堂缺乏生气的文学理论课程,在小卖部买了两个干面包,就早早地到闻笔先生开讲座的教室等着了。闻笔先生的讲座是在八点开始,就是说,他必须要等将近三个小时。这期间,他凭着记忆在笔记本上写屈原的《离骚》,写完后,又写自居易的《长恨歌》。他的字写得工整而飘逸,有一种自然而然的灵动之气灌注其间。他以此打发时间,更是为了调节自己的心绪,以免在教授走向讲台之前自己的心思还活跃在庸俗而无聊的现在。
他在默写古圣先贤的名词佳句的时候,把那女孩彻彻底底地忘记了。
闻笔先生实际上是八点半才走进大礼堂的。大名人总是忙,如果以守时去要求他们未免太苛刻。闻笔先生不是一个人走进来,后面跟了一群大大小小的教授,有些教授还相当有名,带着一脸的虔诚和恭敬走在闻先生的后面。这情形颇似众星捧月,使当晚的讲座显得先声夺人,光芒耀眼。满礼堂热爱文化的学子(不全是中文系的,历史系、哲学系、外语系,甚至物理系、数学系、生物系的学生都有),立即鼓噪出雷鸣般的掌声。闻先生戴一顶鸭舌帽,走向讲台之后,几乎是没有开场白就进入了正题。他的知识渊博得就像大海或者天空,海底迷宫一样的世界,天空渺不可及的神秘的宇宙物体,都是他思想深邃的光芒。他几乎就是一架天梯,你尽可以扣住他的梯板向上攀援,然而,你最多登上几百步,就觉得气喘吁吁,冷气袭人,你也自然会想起苏学士的名句:高处不胜寒。闻先生的"高处"在哪里,你是无法得知,更无法企及的。这时候,你只会喟然长叹,闻先生那一米六零的个头也无尽地高大起来,高入云端。知识是伟大的!掌握了知识具有超群智慧的人们是伟大的!
那晚,闻先生没有缩短时间,也没有拖延时间,恰好讲了两个小时,他的话也就完了。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在学子面前铺展了一汪宽广无垠的海洋。他的话句句是哲语、警语,你只觉得那么贴切,那么生动,那么深入骨髓,却无法捕捉到它。他刚刚讲完的一句话,你要去全面地领悟它,也注定只是徒劳,而且会耽误下面的词句。它就像深涧里的水流,只引着你走向外面的世界,却不让你抓住它!因此,那些一开始就刷刷刷地记笔记的人,听了十来分钟就自动地停了下来。
可是,闻先生破解的有一首词却给姚江河留下极深的印象。
这首词是李清照的《声声慢》。
闻先生以略带尖沙的声音唱了这首词。作为中文系的学生,姚江河自然知道现在能"唱"词的教授已不多见了,他们对那种古典的韵味已经淡忘,或者是出于省而随意简化了。实际上,古词非唱不足以表达其情其性。闻先生把词唱得十分悲切,字字句句仿佛在稠稠的血水里泡过,他略带沙哑的声音像锭子一样刺破微带寒意的空气,带着温暖的情感,触摸着千余听众的灵魂。听众被他的唱腔迷住了,深深地沉味于古典女诗人发自骨子里的哀愁。这哀愁也像一条河,从遥远的文明里汤汤而来,把穿文化衫牛仔裤的学子完完全全地浸泡其中了。闻先生唱后,发出一声学子们完全陌生却恸彻肺腑的啸声,算是对那条哀婉河流的一个收束。他开始破解:寻寻觅觅。寻,从大处找。
听到丈夫赵明诚突然病死的消息,李清照第一个反应是:不相信!不相信丈夫已死,那么大夫在哪里呢?女诗人犯了踌躇,经过短暂的思索-- 能叫思索么?--她想起来了:丈夫在客厅!于是到客厅去找,没有;丈夫在花园!于是到花园去我,也没有;丈夫在小路上散步!于是到小路上去找,还是没有;那么,丈夫一定是在书房了!于是跑回书房去找,依然没有!这时候,我们的女诗人完全进入一种朦胧的意识状态,经过一番自我质询之后,她笑了,她知道丈夫在哪里了。嘿,你原来还在和我捉迷藏哩!觅,从小处找。我的丈夫在抽屉里!拉开所有的抽屉,没有;我的丈夫在茶缸里!揭开所有的茶盖,没有;我的丈夫在笔帽里!扯开所有的笔帽,没有!没有!!没有!!!寒风袭来,多情的女诗人浑身一阵抖索。冷冷清清。冷,身体外部的肌肤冷;清,心冷。这时,女诗人从自我欺骗的迷幻中走了出来,她的意识完全清醒:我的丈夫死了!我的丈夫真正地死了!于是,泪水长淌。凄凄惨惨戚戚。
凄凄,泪水不停地往外流;惨惨,泪水流到心上;戚戚,泪水在心上凝成血块。无尽的悲哀,把柔弱的诗人完全包围了......破解这首词,不过是两个小时精彩讲座中的一点小插曲,然而,对姚江河的影响却是巨大的。他相信这种特殊的理解法,绝对是闻教授的独有,查遍所有的字典,也没有说"凄凄"是泪水流出来,"惨惨" 是泪水流到心上,而"戚戚"则是泪水在心上凝结成血块的解释。那么,到底是谁允许闻教授这么讲的呢?是智慧,是天才,是对普遍人性的洞察,当然,也是权威。
如此说来,任何一门学问都有其内在的生动性,都需要浪漫的天性赋予她新的内涵。这就是创造。这很难说不是姚江河攻读先秦文学专业的一个潜在的原因。另一点,他从闻教授的讲述中获得了对女性的新认识。如果说,仅仅从女诗人与赵明诚深厚的夫妻情感去理解她的惶然若失,姚江河认为是不够的,甚至是肤浅的。他觉得那是一种生命,一种在人生的风雨中渴求抚爱的生命,这生命带着女性的特质,面对男性把持的世界在低诉,在哭泣,犹如一朵惹人怜爱的小花,在参天大树底下反而显得孤独无助。那些树们,一个劲儿地争高直指,为的是达到最顶端,窃取不多的阳光,何曾想过弯下腰来,吻一吻那朵柔软的、孤零零的小花!
一种怜香惜玉的柔情,春水一样拍打着姚江河感情的堤坝。
人们从大礼堂退出来,迅速地在各条道路上散去。姚江河双手交叉地抱着只记了几句话的笔记本,在夜晚显得愈见宽阔的道路上慢慢地踱着。他的头脑里,洪钟一样回旋着闻教授的声音。他企图把闻教授的每一句话都像贴布壳一样贴在脑子里。道路的右侧,是绵延一里的松树林,深秋时节,淡红的松计雨丝一样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被强烈的路灯光一照,显示出惝悦迷离的梦幻神光;路的左侧,是密密的夹竹桃,夹竹桃的尖形叶片虽失去了春夏水灵灵的光泽,但依然浓绿着,顽强地展示着生命的活力。由于天气转凉,时间虽不到十一点,但校园渐渐地安静下来,只是稀落的六弦琴的歌唱从树荫的那边送过来,如梦境一般遥远而不可捉摸。姚江河终于穿过林荫道,横陈面前的是两条交叉的十字路:向右走,过了食堂和阅报栏,就是一幢五十年代修建的老式学生宿舍,连楼板也是木质的,走在上面发出咚咚的闪雷一样的声音;向左走,百米之外便是假山,假山的周围是柔软如绒的青草地。
姚江河不自觉地向左边走去了。他大概是想借草地上吹来的清风,驱散闻教授尖沙的嗓音对自己的笼罩,重新将自己寻找回来,再回屋去休息。
刚走出几步,浑身一阵强烈的震动令姚江河猛然停住了脚步。
天呀,今晚不是要约会的么?
他抬腕看了看表,顿时倒抽一口凉气:比约会时间足足晚了近三个小时!
他顿时害怕起来,不敢往前跨出半步,因为再绕过十余棵高大的中国槐,假山就露出真容了。他怕为他的真情落泪的女孩还坐在那里孤零零地等候,那么,他的罪恶将是不可饶恕的。他靠住一棵槐树,伸了脖子怯怯地向假山那边探望,除了望见假山顶上雾一样的霓虹灯,什么也看不见。他不知道那女孩是坐在假山四周的哪一块草地上等他,更无从知晓她此时的心情。
过去寻找么?他问自己。与此同时,内心里涌起一种冲动,要走到那女孩面前去,向她道歉,并把今晚从闻教授那里获得的新鲜的见解讲给女孩听,她一定会像自己一样感到震惊,并从灵魂里生出一种对知识的崇敬的。他几乎就要向前迈进了,然而,一种潜意识的力却束缚了他。那女孩或许根本就没有来!或者正躲在角落里看着他的蠢样子发出咯咯的讥笑,甚至可能正与别的男人幽会呢!这么一想,姚江河果然听到隐约而来的蟋蟀声响。他知道那不是蟋蟀,而是恋人的软语。算了吧,不要再自作多情了,现代的女性,真的如团支书说的那么知心吗?她们是一枚枚成熟的果实,长在富有弹性的树枝上,不管哪个男人在树下经过,她们都在你头顶发出灿烂的媚笑,待你伸手去摘她,她却轻轻一纵跳得老高。如果你还不知趣在地上猴急,她就开始讥笑你的蠢样子了。
姚江河几乎是带着愤愤不平的心情转过身去了。
在女人面前,他实际上是有点羞涩和自卑的。
几年之后,他才知道那次轻率的行动是自己人生历程上无法弥补的遗憾。不管怎样,那是他读大学时唯一的一次有可能与女人亲近的机会,可他轻而易举地错过了。更何况那女孩是真正让自己心旌摇荡的,爱她是自己主动的选择。当然,在问题挑明的一瞬,女孩似乎占了主动,这多少败了他的胃口。他时时刻刻梦想着有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孩主动闯进他的生活,可真正有女孩这么做了,他是不能容忍的。他对付这种女孩的方法,一是根本不理,一是肆意破坏。
从那之后,姚江河仿佛就再没有看到过那女孩了。
他在一片灰暗的色彩中读完了大学。
现在,他是闻教授的研究生了。闻教授授课,远没有开讲座时那么生动和精邃,他只是懒洋洋地传达一些一般学者的平庸观点,有时甚至照本宣科,名教授的锐利锋芒和思想的穿透力荡然无存。
这让姚江河大为失望。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闻教授不近情理地压制自己的研究生搞学术研究。他所带的三个研究生的任务,除了听他催眠音乐一样的讲课,就是为他查找资料,为他抄稿,除此,什么也别想做。他不失时机地正告他的门徒:目前,你们还没有从事科研的能力,不要去做那些无用功。开始,三个研究生都把这种忠告当成恩师的高标准要求,十分理解而且尊重,同时发奋攻书,希望早日被导师认定"具有研究能力"的资格。可紧接着发生的一件事,让他们痛心疾首。
惹事的是女研究生明月。
三个先秦文学研究生中,明月年龄最校她是由南方师大毕业后直接考入通州大学研究生班的。一个成绩优异的女孩子选定先秦文学作为自己终身研究的目标,除了热爱几乎找不出任何别的理由。她个头不高,但身体饱满结实,胸脯前冲,臀部后翘,皮肤微黑,性情活泼奔放,一看就是一个生命力极其旺盛的人。她第一次与夏兄和姚江河坐在一个客厅一样的小教室里听课,姚江河是没有把她看上眼的。他认为除了那双扑闪着的黑眼睛,师妹的面部毫无生动之处。师兄师妹,应该说比出生入死的战友更多了一层特殊的含义,可这个师妹太平凡了。
姚江河的心里掠过一丝遗憾,这遗憾直达他的内心深处,使他认定了三年的研究生学习生涯必定缺乏浪漫的情调和丰富的色彩。夏兄自然是不管这些的,在他的心里,压根儿就没有性别。据说他在乡村教书时曾有人给他介绍过一个女朋友,媒人兴致勃勃地带着那家境富有、一脸春色的女孩到他宿舍去见他,他二话不说,从枕间摸出一本泛出黄色斑点的《九九乘法表》,扔到姑娘面前,冷冷地说:"背一遍吧。背不得的地方可以查,但只允许查一次,否则免谈。"那姑娘当即满脸通红,放出嘹亮的哭声跑了出去。等着吃猪头肉的媒人,气得青筋暴露,咬牙切齿,之后扬声怒骂:"你算个啥东西!猴头鼠眼,老气横秋,不过就是他妈个臭老九嘛,有啥了不起!人家还是村支书的女儿呢!能答应跟你见一面,已是你八辈子修的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