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之后,她的母亲不得不又重回学校教书,教钢琴,去影院上班。在幽黑岩洞一样的影院里,画面流动着,母亲笔直地坐在角落里,弹奏着华尔兹。没有人想象得到,高傲的母亲会为了几个小钱,用她心中神圣的钢琴曲,给那些白人或有钱的越南人,延续他们的温软春梦。
而她挣到的所有的钱,都将用来组织工人修建堤坝,只为能早日偿还贷款,然后,拯救土地。而且,为了离土地更近,她又想方设法地变换工作地点——从永隆,到沙沥。到位于九龙河湾上游的沙沥去。
“堤坝由几百名因为一种突如其来的狂热希望而终于从上千年的麻木状态中苏醒的平原农民悉心构筑而成,然而,这些堤坝,在太平洋的海涛猛烈而根本性的冲击下,一夜之间竟然如纸牌搭的房子那样坍塌。”
在《抵挡太平洋的堤坝》一书中,玛格丽特如此回忆。堤坝修建好了,又坍塌了。之前,在修建堤坝是否有效的问题上,她的母亲从来没有咨询过任何一名技术人员,如她所说,“母亲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总是凭着超常和不受约束的逻辑思维想当然地办事情”。他们把百余名工人全部带到那里,在一家三口的亲自监督下,用了一个旱季才将堤坝修建成功。
借来的钱大部分花在了建造堤坝上。不幸的是,堤坝很快被海水冲上岸的稻蟹拱散,到第二年涨潮之时,用松土筑成的堤坝,早已经不起太平洋的一个浪头。除了不断被潮水冲上岸的动物死尸外,他们颗粒无收。
但是,对于土地,倔强的母亲依然没有放弃。对于堤坝,她也没有善罢甘休。“显而易见,大家不会只修建堤坝而不加固堤坝,我母亲十分清楚这个道理”,听说用方形红树桩放在坡地上可以起到加固的作用,玛丽便带领工人们立即采取了行动。可随后的结果并没有想象得那么有效,在一季的水稻即将喜获丰收之时,潮汐又一次无情地光顾了稻田。从希望的顶点落下,他们终于血本无归。一切化为泡影。那个可怜的母亲差点儿昏死过去。“大家都认为她活不了多长时间了”,一再的打击,让她的身体每况愈下。绝望、伤心、愤怒,也都在折磨着她。堤坝坍陷后,她的怒气越来越大,整日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旁人是不能平静地提及该事的。
她去找政府理论,声泪俱下地控诉——为了这块土地……我牺牲了自己的一切,甚至做到了孤情寡欲……我用我多年奉献青春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积蓄,从你那里换来的是什么样的东西呢?一片浸泡在盐水里的荒滩。你们让我把我的钱留在你们那里……我用信封装着钱,很虔诚地把钱给你们送去,这是我所有的钱。
玛格丽特将母亲的不幸归结为一种“天真的行为”,即相信政府。当时的越南,从地籍署到殖民地行政部门的所有办事人员都在收黑钱,公务员从上到下都收佣金,殖民者贪婪成性,因此,什么控诉什么抱怨都会被长久搁置,长久到耗尽生命。最后的结果都一样,都将石沉大海,连一个气泡都冒不起来。所以,玛丽直到去世,也没能讨回公道。
购置土地,获得财富,她本以为是她后半生的全部希望——能够依靠土地避免再次经受命运与男人的打击,却不承想,成了将她逼至绝境的最大苦难。生命成了一场漫长的熬煎,她竟为此倾家荡产,还带着极度的病痛。
“她患有两三种癫痫病,使得她常常昏迷,不省人事,有时候会持续一整天。母亲的病痛使仆人们既害怕又忐忑不安,她每次一发作,仆人们就威胁要走,他们担心没有人给他们工钱,于是都围在茅屋边或坐在屋外的陡坡上。我和我哥哥不时地出去告诉他们,即使我母亲不在了,我哥哥发誓会把他们毫不含糊地带回越南,并付给他们工钱。我说过,那时候,我哥哥只有13岁,他是我遇到过的十分勇敢的男孩子。他不仅尽力地安慰我,还说服我不要在下人面前落泪,越是母亲还健在,我越发做不到。而事实上,当太阳消失在象山后的峡谷之中时,我母亲又恢复了知觉。这些症状很特别,没有丝毫的征兆。而我母亲在第二天又像往常一样做着她的工作。”
暹罗湾的夕阳,夕阳下的母亲涌起皱纹的脸,脸上痛苦而绝望的表情……母亲终于平静下来,却像是被封闭起来一般。一切都被十多岁的玛格丽特看在眼里。堤坝一再坍塌,土地不能耕种,围海造堤的打算也只好暂时放弃。
母亲在那里分明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但还是一去再去。我的小哥哥和我,同她一起住在前廊里,空空张望着面前的森林。现在我们已经长大,再也不到水渠里去洗澡了。也不到河口沼泽地去猎黑豹了,森林也不去了,种胡椒的小村子也不去了。我们周围的一切都长大了。小孩都看不见了,骑在水牛背上或别处的小孩都看不到了。人们身上似乎都沾染了某种古怪的特征,我们也是这样,我母亲身上那种疏懒迟钝,在我们身上也出现了。在这个地方,人们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张望着森林,空空等待,哭泣。
——《情人》
玛格丽特和小哥哥,作为孩子,年华赋予了他们无比的英勇,但现实却毫无希望可言。与潮水斗争是没有用的。修复、坍塌、再修复、再坍塌。刚刚长出来的庄稼,青翠旺盛,却注定要遭遇灾难。
在平屋前廊狭长的阴影中,听着野狗的吠声,他们空空地张望着暹罗山的森林出神。空空地等待,空空地哭泣。凉风吹拂,视线延伸处,被阳光照耀的山脉莽莽苍苍,不远处的海水也波光可鉴,河面上停着水牛,茅屋从茂密的香蕉林中探头而出,纯洁的蓝色天空下,周遭风景分明清秀如画,而生活的面貌为何如此老朽不堪。
在1928年新学期开始时,玛丽·多纳迪厄如期成为沙沥女子学校的校长。她终于脱离了永隆,那个令她羞耻的流放之地。
是年,玛格丽特的大哥皮埃尔也从法国赶了回来。心爱的儿子回到身边,母亲出现了难得的振奋。几年前,这对母子曾因为要分离,相拥在一起哭泣,悲痛欲绝。此时,为逃离窘迫的现况,更为了儿子的将来,母亲必须振作。
可这一切都是因为大哥的到来,因为那个她深深痛恨的人,他占有着母亲所有的、盲目的、可耻的爱。仿佛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将他们分开,而她和最爱的小哥哥,却被这种母爱驱逐在外。
在我写的关于我的童年的书里,什么避开不讲,什么是我讲的,一下我也说不清,我相信对于我们母亲的爱一定是讲过的,但对她的恨,以及家里人彼此之间的爱讲过没有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在这讲述着共同的关于毁灭和死亡的故事里,不论是在什么情况下,不论是在爱或是在恨的情况下都是一样的,总之,就是关于这一家人的故事,其中也有恨,这恨可怕极了,对这恨,我不懂,至今我也不能理解,这恨就隐藏在我的血肉深处,就像刚刚出生只有一天的婴儿那样盲目。恨之所在,就是沉默据以开始的门槛。只有沉默可以从中通过,对我这一生来说,这是绵绵久远的苦役。
——《情人》
生命犹如苦役,任何意志都无济于事。家庭的故事,也没有结束。那些顽石一般的爱恨,笔尖无法清算,时间同样无法冲洗。
不久后,玛格丽特就随同母亲搬到了沙沥。通往百鸟平原的道路在脚下渐渐远去,灯草川的道路在脚下慢慢延伸……沙沥,也成为继胡志明市、河内、永隆后,玛格丽特在越南居住的又一个地点。时间在那里停留,在孤苦中松弛,在哀伤中紧致,在悄然完成对成长的探寻后,继而以永固的形式流入记忆,将近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