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我们不能停止不爱:杜拉斯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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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不会结束的童年(5)

“小哥哥睡在教室外的走廊上,靠着矮墙,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她停下来,躺在他身边。她望着他,仿佛瞻仰神圣的事物……她吻他的头发、脸、放在胸口上的双手。她呼喊他,轻声地呼喊他:保尔……‘你不该再害怕了。谁也别怕。不要怕皮埃尔。什么都别怕……’‘月亮把鸟儿都闹醒了。’后来,女孩停下脚步,指了指夜空,说:

‘保尔,你看这天。’保尔也停下来,望着天空,反反复复地说:天空……鸟儿……”

——《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

玛格丽特常对大哥说,你真是该死。“恨不得让他去死”,这样的想法,她不止有过一次。这样的恨,与她对小哥哥的爱捆绑在一起,爱的一端愈深,则恨的一端愈烈。

她从来不害怕大哥的暴行——哪怕是大哥欲强暴她——那件暗夜里发生的事,让她感觉异常耻辱,以致年龄衰老,心智干枯,整个身体都灌满了死亡的气息……也不曾对大哥有过害怕——却唯独害怕小哥哥失去生活的勇气,害怕他会因为大哥发生任何不测。小哥哥的有生之年,几乎就是在大哥所制造的恐怖中度过的。若是大哥死去,对小哥哥来说,就是一种拯救。

想杀死大哥,就像夺走母亲的心爱之物一样,把他杀死。她这样想着,疯狂地想着,思想里的暴力充斥着身体、回忆以及笔端。

对于小哥哥,玛格丽特说:“我对他的爱是不可理喻的,这在我也是一个不可测度的秘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爱他竟爱得甘愿为他的死而死。”

不可理喻的爱,也是神圣的爱。她也曾对母亲说,自己爱小哥哥,胜过爱世上的一切。对她来说,小哥哥就像是她的未婚夫,她的孩子,她最珍惜的宝贝。

被扭曲的亲情,一部分衍生成恨,一部分衍生成爱——男女之间的情爱。她对小哥哥强烈的爱,爱之入骨,带着霸道的占有欲,必须用肌肤相亲的形式来诠释,来宣泄,来寻找永恒。

那是一个不可测度的秘密,充盈着苦难的回声。压抑的家庭,禁忌的情爱,分泌出绝望的汁液。成长被浸泡,犹如堕入创世之水——沉重、迷蒙、浑浊不堪、没有光的照耀。

抵挡太平洋的堤坝

“就这样,她把十年的积蓄扔进了太平洋的海涛中。”

玛格丽特一家在永隆居住时,越南总督颁布了一份通报,内容为“允许教师参与国有土地的竞标”。这样的消息,对于玛格丽特的母亲——一个农场主的女儿,一个被命运频繁击打又急需改变现状的女人来说,无疑是一道渴盼已久的光亮,意义神圣。

土地,希望的所在,生命的安栖之所,是时,真的是没有什么比拥有一块土地更能让她获得安全感了。

于是,玛丽卖掉了河内的房子,又以新获得的公务员遗孀的名分,以及自己公务员的身份,于多方奔走之后,终于在中间人的撮合下,购置了一公顷的土地,外加一片位于象山与大海之间的森林。

玛格丽特记得,那是母亲最高兴的时候。她一高兴,就会让仆人冲洗屋子,也让孩子们亲自参与劳动。那样的时刻,屋子里飘荡着马赛肥皂的味道,是暴风雨过后潮湿土地那种好闻的香味。在那样纯洁的气息里,小哥哥把双耳瓮里的水倒在她赤裸的小腿上,像流失的清甜的吻。母亲则会坐在钢琴前,弹奏几支曲子。

水从台阶上往下流,流满庭院,一直流到厨房。小孩子高兴极了,大家和小孩一起,溅满一身水,用大块肥皂擦洗地面。大家都打赤脚,母亲也一样。母亲笑着。母亲没有不满的话好说了……我母亲对这乱纷纷的场面很开心很愉快,这位母亲有时是非常高兴非常喜悦的,在什么都忘却的时候,在冲洗房屋这样的时刻,可能与母亲所祈求的幸福欢悦最为协调。母亲走进客厅,在钢琴前面坐下来,弹奏她未曾忘却的仅有的几支乐曲,她在师范学校学会记在心里的乐曲。她也唱。有时,她又是奏琴,又是笑。

——《情人》

就那样,十来岁的玛格丽特亲眼看着母亲,用沾满肥皂香味的手,将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放在一个小挎包里,像揣着一团热乎乎的梦想,脸上还带着从未有过的虔诚,欢喜而郑重地走出了家门——然后,把钱交到地籍总署办事员的手上。

她对他们不停地说着谢谢、谢谢,谢谢他们给了她一块位于大海与群山之间的神奇土地。

那些“廉价”的土地一旦开发种植,数年后就能获利——玛丽彻夜不眠地核算着,无比笃定地认为不出4年,她就会成为百万富翁。

但土地并不在永隆,也不在附近的区域,而是在遥遥六百多公里以外的柬埔寨。从永隆出发,必须途经胡志明市,忍受一路的高温与颠簸,历时数日才能到达那里。

玛丽依然支撑了下来。每个周末,她都会带着玛格丽特与保尔,坐着一辆B12轿车,风尘仆仆地赶往土地——“我们三个人常常是黑夜出发,一同上路,到海堤那里去住几天。在那里,我们在般加庐的游廊上住宿,前面就是暹罗山。然后,我们又离开那里,回家去。”她从来不言劳累。至于来回奔波的劳累,已被预期的财富的光芒所覆盖。“任何困难都不能够阻止我母亲”,是的,她内心里急欲实现梦想的力量,足以压制住眼前的一切艰辛。

玛丽从永隆当地雇用了数名农民,她把他们带至柬埔寨,让他们为自己种植耕作,创造财富。但之前必须在土地旁边为他们搭建安身之所——一种叫“般加庐”(印度地区常见的带游廊的平房)的建筑。“在建造住宅期间,我和我母亲、小哥哥只住在一间茅屋里,紧靠着‘上等’仆人住的草屋”,创建村落,那一项巨大的安置事宜,又进一步耗费了她大量的精力与钱财。

所以,第一年,她把土地的一半都种上了庄稼。种植的是水稻。她期望着第一年的收成能够补偿建造般加庐花掉的大部分费用,期望着水稻丰收,黄金一样的稻谷堆成一座一座小山,源源不断地进入仓库。

但实际情况却是,7月潮汐袭击了平原,农作物被浸没。第一次的收成,仅仅是几包稻谷。连谷种的数量都没有收回。几百公顷的土地,工人们的辛苦劳作,一家三口的奔波与希望,一起换来的竟是以个位数为单位的区区几包稻谷。那一片看似肥沃的土地,其实根本无法耕种,因为它每年有一半的时间都会泡在海水里,成了名副其实的盐碱地。除了居住地和远离海岸的几公顷土地之外,所有的农作物都被海水“烧死”了。所有的投入,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就连在退潮后,玛丽亲自带着孩子们划船去核算损失,也要用将近一个白天,才可以核算清楚……尽管如此,玛丽并没有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击倒。据玛格丽特日后回忆,就在退潮后的那天夜里,她的母亲作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去借贷一万法郎修建一条堤坝。一条抵挡太平洋的堤坝——可以一劳永逸地避免稻田被海水淹没。

可是,所有的银行都拒绝贷款,理由一致:“歉收的巨额赤字”,“多纳迪厄夫人又快到了退休年龄”……即,怀疑其偿还能力。不过,玛丽很快找到了一个放高利贷的人,借款可以用她做教师的薪水来慢慢偿还。

玛格丽特记得,母亲亲口告诉她,借贷的事,不能让教育司的人知道。那显然是一个令全家羞愧不已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