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2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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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争鸣 小烟妆(陈年)

《小烟妆》 文陈年

选自《阳光》2012年第8期

【作者简介】 陈年:女,1973年出生于山西省大同煤矿。下岗工人。下岗后曾开过小店,当过小老板,现为自由职业者。从2007年开始写小说,先后在《阳光》《黄河文艺》等杂志发表作品若干。

作者自白:在世人眼里,煤矿是个“坏地方”,受苦,受累,生命朝不保夕。我是在煤矿的临时户区长大的,我家自建的石头房子盖在矸石场附近,一出院门就是亮闪闪的电车铁轨。我们那里的女人几乎都没有工作,为了补贴家用,她们很多人都在矸石场捡过炭。我的母亲也拾炭,穿着父亲的旧窑衣,背着大大的铁丝筐。母亲白天穿窑衣拾炭块,夜里却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收拾得清清爽爽。母亲爱笑。她的笑声很动听,像欢快流动的溪水。在矿上最幸福的一幕是男人下班回家,手里拎着一块红润而肥腻的猪头肉,女人接过肉在案板上切开,再用刀背把黄瓜大蒜拍扁,黄瓜切成不成形状的块,蒜切成末,放在小盆里,倒上多多的醋,边吃边喝上点酒。女人欢喜地坐在男人的对面看他喝酒吃肉,欢喜地听男人吹牛皮,欢喜地和男人温存。他们的生活简单,幸福也简单。矿工是一个高危职业,如果有一天这家男主人忽然没有回家来,那对女人就是天塌地陷的灾难。她们不光要忍受失去亲人的痛苦,还要接受现实的无情。在煤矿,真正一线矿工的妻子大多没有工作,没有男人就没了经济来源。她们往往只有两条路——再嫁,或是另谋出路。人们是善良的宽容的,谁都不会去深究这些苦命女人的生活方式。人都是自私的,只要是属于自己的生活,永远是好的生活。我说,煤矿是个好地方。

1

楼道里竟然连个灯也没有。

女人踩着高跟鞋噔噔地爬楼梯,男人摸黑跟在后面,心里不由得有点儿紧张,他想到了捉奸在床。又为自己的念头好笑,紧张个屁!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

窗帘都挂着,屋里光线很暗,男人的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女人把包放在床头,顺手开了一盏小彩灯。暧昧的粉红色一层一层铺开,光晕罩着床上的小碎花,有那么一点儿良宵苦短的意思。

一室一厅的小屋,根本藏不了第三个人。男人还是不放心,借口上厕所,又把里里外外查看一遍。确信很安全后,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松弛下来。男人窝在沙发里点了一根烟,慢悠悠地吐出一大一小两个烟圈。

2

晚间的《平城新闻》插了一条封路通知。通知说,从三月十八日晚上十时起,同泉路东段至西段开始施工,所有车辆请绕行。

住在城里的三鬼打电话给刘军,约他出来跑摩的。刘军知道城里早就禁了摩的。所以他说,我可不敢干,撞到警察手里肯定没有好果子吃,说不定连摩托车也给没收掉。到那时不光丢把米,连鸡也被人家宰吃了。

三鬼在电话那头嘿嘿地笑,女人活个俏色,男人活个调对。你这人真是个死脑筋,摩的禁是禁了,可眼下不是要修路吗?修路了,公交绕道,出租车又开不进来,你让那些踩着十厘米高跟鞋的女人扭扭搭搭地怎么出门?总不能拎着鞋光脚丫跑吧。再说了,修路的时候警察也睁一眼闭一眼。没人管闲事,只要避开那几个主要的交通路口,趁乱一个月轻松地抓弄个三五千。不比你在矿上蹲守强。我听说现在人们都搬到棚户区的新楼房,矿上跑出租的比坐出租的人还多。刘军嗯了一声。

前天还因为抢客差点儿和人打起架。平时刘军他们把车都停在汽车站路口,只要有中巴公交停下来,他们就拥上去问人家,要车不?要车吗?刘军干这行是老手,他不像别人见一个问一个,他专门问那些拿东西带小孩子的女人。女人家力气小,拿不动东西就会打个车。本来是他从中巴车搭好的客,一个带孩子的女人去张家湾,价钱都说好了,三块。这时长腿从旁边冲过来硬插进一手,张家湾两块钱。客人就被他撬走了。刘军生闷气,等长腿拉完活,两个人约好在牛头山见。架当然没打起来,长腿说,他孩子上学花了一大笔钱。高价生,学费都是和亲戚朋友借的,要不他一个大老爷们儿也不会这么不要脸地抢活儿。刘军一句话也没说,转身慢慢往山坡下走。不管长腿说的是真话假话,跑出租这个活儿是越来越难做下去了。得另外想别的挣钱法子。

三鬼和刘军以前在一个掘进队上班。三鬼是矿上从村里招来的农协工,合同到期后,赶上下岗的风头,就丢了工作。三鬼不想再回村里种那几亩薄田,人有脸树有皮,村里的人都知道他三鬼在矿上风风光光地当工人,现在领着老婆孩子灰头土脸地回去,还怎么见人?还有孩子上学的事也让人头疼,村里的年轻人都出门打工,学校里没剩下几个孩子,一个老师同时教五个年级的学生,用脚趾头也能想出是啥水平。

三鬼先在附近村办的小煤窑下井,人年轻又舍得出力气,一个月能挣一千多块。他女人也没闲着,给一家手工馒头店和面蒸馒头,一个月给四百块,就这样一家人勉勉强强留在了矿上。

三鬼脑子灵活,很快发现了比下煤窑更挣钱的营生——跑出租。那时候大矿附近的小煤窑很多,窑主只管出煤不管修路,矿区全是坑坑洼洼的土路,中巴车根本不愿意进矿,工人出矿进矿都打摩的。三鬼趁机买了一辆二手摩托停在矿门口跑出租,跑一趟小煤窑就有十来块的进项,一天下来倒比上班还强。没用半年,三鬼便换了一辆新摩托。三鬼请刘军喝酒时张牙舞爪地说,出租是没本的买卖,只挣不赔。过两年换他辆汽车开开,到时候就是小汽车呀真漂亮,真呀真漂亮。三鬼喝多了,连说带唱。

那年刘军出工伤后关系转到劳保科,工资少了一半,日子过得像是缩过水的布,怎么拉扯也是差一大截。兄弟情深,困难关头三鬼拉了他一把,买摩托的钱都是和三鬼借的。就这样刘军也加入了跑出租的大军,这行道果然挣钱,两个轱辘一转,家里一天的花销都有了。还是有酒有肉的美日子。

跑出租挣的是活钱,老婆长八只眼也看不住。两个人那时都偷偷摸摸地背着媳妇攒私房钱,想着挣够钱,买辆夏利汽车,当个体面的出租车司机。他们商量好了,这笔钱谁买车谁先拿去用。谁知后来煤矿整合,小煤窑被封,外地的煤老板拿着钱到别处去发财,窑里的工人东奔西走也散了。跑出租的收入一天比一天少,买汽车当然成了没影儿的事。

青矿离城里近,三鬼就盘算着进城跑出租。城里人多,打车人也多,挣得不会少。刘军不能走,他有工作牵挂着走不开,留在矿上挣一个算一个。

三鬼可能正在跑出租的路上,刘军听到手机里传来汽车按喇叭的声音就说,三儿,小心点儿,别一边骑车一边打电话。三鬼说,屁事没有。电话里一个女人说,师傅到了,就在前边的那个路口停下。然后是女人的高跟鞋声,咯噔咯噔越走越远。

你猜我刚才挣了多少钱?三鬼拿腔捉调地问。

三块?五块?刘军猜不出。

十块呀,还不到五公里的路程,他妈的比开出租车都挣钱。三鬼兴奋地叫。刘军的心被十块钱的小火烤着。

三鬼唠唠叨叨,城里修路的时候摩的生意特别好,一天少说也能挣一张。摩的方便,出租车过不去的小土道小窄巷子,摩托车“嗖”地就穿过去。

干咱这一行没有本钱,摩托车是现成的,除了油钱,挣多少往兜里装多少。

你不知道现在摩的的行情涨了,摩托和出租车一个价儿,都是六块钱起步。

不瞒你说,那些开出租车的眼红死咱,他们一天还有公司的两百块份子钱。咱是干捏,一点儿水分都没有。

只要人机灵点儿,这一夏天的少说也能挣一股。

一股就是一万。一万块钱就像一个亮堂堂的火把,把刘军皱巴巴的生活照得一片灿烂。

3

女人进卫生间冲完凉,穿着一件低胸的吊带睡裙出来。男人慌忙低下头,两手攥成拳头,一双眼睛不知该朝哪儿看。女人的脚很白,是那种没有血色滋润的苍白。女人大大方方地说,大哥,你也进去冲冲吧。大热的天,一动弹一身汗。

男人悄悄溜了一眼女人,头发湿湿地搭在肩上,后背上洇出一团水渍,衣服完全贴在肉上。圆润的肩头耸动着,像一只淘气的猫。男人急急慌慌地进去,五分钟后腰上裹着一条浴巾跑出来。男人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脸上有些挂不住,心想自己这个急吼吼的样子像电视里那些不要脸的老嫖客。

女人擦干头发已经上床,手里夹一根烟,倚着枕头看电视。女人没烟瘾,瞎抽,做她们这行的必须在男人们面前端出一副老辣的风尘样儿。男人们都喜欢浪一点儿的女人,要是找贤妻良母,自个家里就有,何必舍近求远劳民伤财。黑夜里站在影影绰绰的灯光背后,冲着走过来的男人轻飘飘地抛出几个烟圈,那简直就是抛出一个个红绣球。被绣球砸着的男人晕头转向,骨头又酥又麻,站都站不稳。再说隔着烟雾,看眼前的男人老少丑俊、高矮胖瘦都是一样的。

电视里的男人抱着女人啃来啃去。男人受了刺激,也爬到床上,女人把抽了半截的烟摁进烟灰缸,从包里摸出一个小东西扔给他。白色的小东西翻着跟头落在床边,男人从上到下红到脚趾头,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没病!我一点儿病也没有,身子好着呢!真的,我没病。女人两个指头把搭在眼前的一绺头发撩到耳根后说,你不怕,我怕,染上病对谁都是麻烦。男人只好接过那个小东西,转过身背着女人,窸窸窣窣好一阵忙活,女人手伸过去要帮他,男人手脚更乱。女人轻声笑,说他的样子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

男人自嘲,啥毛头小子?老枪老炮的,子弹都生锈了。他故意这样说,好给自己加点儿胆量。说实话他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怕。尽管工友们私下都说,男人一辈子守着一个女人,活得还不如一只鸡。

4

接完三鬼的电话,刘军自己也琢磨进城的事。矿上跑出租现在根本挣不着几个钱,狼多肉少。矿上女人舍不得打车,她们出门子拎多少东西,也伸出两只手自己提着。这两年汽油钱涨了,打车钱没涨,从汽车站跑到家属区还是两块,辛辛苦苦一天下来也就挣个青菜钱。

刘军人勤快,不赌,不嫖,除了抽根烟喝点儿酒没有不良的嗜好。老婆荷珍又会过日子,一分钱也不胡乱花。那小日子就像是一瓶廉价的二锅头,一小口一小口抿着抿着慢慢就醉了。谁知去年冬荷珍查出病来,癌症,这个病比狮子的嘴还大,去了两次北京就把刘军的家底全掏空了。那些钱女人攒着,本来是准备进城买套两室一厅的楼房。现在别说楼,连个厕所也买不起。

荷珍不是矿上的正式工人,没有办医疗保险,所有的手术费用都是自费。第三次去北京住院还落下两万多的外债。钱都是和工友们借的,虽说人家不上门讨要,可刘军心里过意不去。青矿是破产矿,工人的工资都不高,谁家也没有几个闲钱空搁着,一个萝卜一个坑,那钱早安排了用项。出了院女人在家还要吃药维持,那种药不便宜,都是上百块一瓶。越渴越舔盐,孩子又升了初中,学校里书钱补课钱天天不断。旧账没清,新债又加,每天天亮一睁眼,不知道会从哪个地方就跑出要钱的事由。愁得刘军吃不香睡不香,挣着有数的这几个死工资啥时候才能把该人家的钱还上?刘军的心被油煎得吱吱冒烟。

吃晚饭的时候刘军和荷珍商量说要进城跑一段时间的出租,青矿离城也就十五六里路,白天跑出租,晚上回来上夜班,两不耽误。

荷珍的气色很差,刘军自觉理亏,他应该留在家里多照顾女人些日子。好在女人明理,没说拉后腿的话。只是问,一夏天能挣多少?两万多吧。刘军怕女人后悔,故意多说了点儿。刘军相信自己勤快些能挣到这个数。跑出租这活儿,说白了也就挣个辛苦钱,只要眼里有活儿,多跑几趟就多挣几个。城里人懒,不爱走路,出门就喜欢招手叫车。

吃过饭孩子去写作业,女人把桌上的碗摞在一起,刘军跟在后面把空盘子送进厨房。他抄起瓶子往碗里倒点儿洗洁净,打开水龙头拿洗碗布洗碗,洗洁净倒多了,白泡泡沾弄了两手。女人笑着,笨手笨脚的,放下放下,还是我洗吧。刘军让她出去休息,女人不走,倚在厨房的门框边慢悠悠地说,要是真像三鬼讲的那样,该人家的钱也能还上一些。

一提借的那些钱,荷珍比刘军还着急上火。刘军让她别操心钱,钱的事他会想办法。他是家里的男人,自然会想出办法来。要是发愁能愁出钱来,那咱们啥事也别干,都坐在家里愁钱呗。

刘军一发火,女人讪讪地不再说话,慢慢眼泪也流下来,抽抽咽咽地边哭边说,我知道这个病是不会好了,这辈子是我害了你,也拖累了这个家。

刘军嘴笨,不会讲哄女人的甜言蜜语,可他心里记着女人的好。自家的女人真是个好女人,要是他能像那些有本事的男人挣来大钱,女人也不会累下病。他知道女人的病生生是累的。他出工伤那年,家里家外都是女人一个人撑着。女人早上五点就去小饭店给人家洗碗,一个月才给二百块。就这点儿鬼舔钱,饭店的老板还说,人要讲良心,拿人家的钱,就要尽心尽力干活。除了饭店,女人还在单身楼做着一份打扫卫生的活儿。给住单身的工人洗衣服,一件衣服五毛钱。女人的手整天泡在冷水里,手指头肿得就像红萝卜。

刘军心疼地看一眼女人,嘱咐她记着吃药,别瞎想。做完两次化疗,女人瘦成了一个干巴枣核。当初荷珍嫁给刘军的时候,可是一颗人见人爱汁水鲜美的桃子。那会儿刘军是矿上的劳模,胸前戴着碗大的红花,人五人六地坐在主席台念别人给他写好的先进事迹报告。会议厅里,四五个穿红旗袍的漂亮女孩子隔一会儿就给杯子里续满水。刘军的眼睛瞅着报告,心思早跑到穿红旗袍的女孩子身上。那些女孩子真漂亮,只是大冬天穿着露腿子的裙子,刘军心疼得舍不得,所以人家倒一杯,他喝一杯。刘军就那一会儿工夫喝了五杯水,报告念到一半时,膀胱胀成一个大气球。刘军捂着肚子,弯着腰苦着脸的样,可把队长气坏了。真是一个扶不上台的刘阿斗。

后来刘军还真从矿上的招待所找了一个穿红旗袍的姑娘。那姑娘就是荷珍,她也是矿工子弟,在招待所当临时工。矿上有招待活动时,她们就穿戴起来当招待员,没活动了当打扫卫生的清洁员。刘军小心眼,一结婚便不让女人去招待所上班了。这么好看的女人,自己惦记着,防不住哪个领导背地里也惦记。

刘军进城和三鬼在小饭店喝了一顿酒,便把跑出租的事定下来。荷珍心疼他的身子,说要不跑一天休一天吧。刘军不同意,做啥都有回头客,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慢慢就丢了客人。女人低头想想又说,平日里你和队长关系好,不行和他说说到矿上请个长期事假。刘军有点儿心烦,请假更是没边儿的事,回头再把工作折腾丢了,以后全家三口人张大嘴全喝西北风去。

刘军端起杯喝口酒,把毛毛糙糙的心思压住。刘军知道女人疼他,只好给她讲宽心话,也就几个月的事,天一冷,路修好啦,傻子还打摩的。城里人最会活,人家还怕冻掉屁股蛋子呢。你这样想,辛苦几个月就能挣一大笔钱,绝对值!有了这笔钱,咱们该人家的钱就还清了。以后清清爽爽地过日子,这是多好的事。荷珍给他搛了一大筷子肉。

5

女人伸手抹下两根细带子,胸前两个圆圆的小皮球“呼”地跳出来。男人眼直勾勾地,不知是该把皮球抱在手里,还是拍一拍让它们跳得更欢实些。

女人抿着嘴一笑,拉着男人平平地躺下来,两个人脸对脸默默地对看一眼,都没说话,男人的手忍不住先动起来,像一只觅食的小老鼠,躲躲闪闪地藏在黑处。女人柔成一缕风,丝丝缕缕缠在男人的身上。不一会儿饥饿的老鼠又变成一条动作麻利的蛇,女人瘦削的肩一起一伏耸动着,头最大限度地向后仰在枕头上,黑黑的发丝全掩在女人的脸上。

6

李春一只手摸着陈果的脸,一只手剥她乳罩后的扣儿。扣儿滑滑的好几次都从他的手上溜走,有一丝丝慌乱在他心里闪来闪去。李春用脚把陈果的裤头蹬下去,把女人抱在他的腿上。陈果圆圆的膝盖头抵着他的腰窝,贴心贴肺地舒心,李春搂着女人细细的腰肢猛然出击。女人身子抖一下,再抖一下,仰起脸,眼神迷离,春色满面……

陈果枕着男人的胳膊像孩子一样恋着他,她不愿让他走,他一走,这个屋子就空落落的。眼看着到了上班的时间,李春有点儿烦躁,边抽胳膊边说,女人家就是啰唆,又不是出远门子走的日子长,不就是上班嘛,晚上就回来呗。李春亲了陈果一下,陈果手里抓着李春的红裤头可怜巴巴地求他,今天就不要去了,请个假,我觉得不好,怕有啥事。李春坚决地坐起来开始穿衣服,没事,有事也是好事,要发工资了。这个月发安全奖,五百块,够你冬天买件羽绒衣穿。就买“波司登”这个牌子的,名气大,质量好。买件大红的,红颜色穿着年轻。今年二十八,明年你就活成十八。李春故意扭着屁股穿裤子,陈果被逗笑了,李春耸动着喉结让自己也大声笑,这些欢快的笑声,飘在屋子的角落里,陈果白天走到哪儿都能听到。

才四点半,外面天还黑着。李春不让陈果起来给他做早饭,一个人的饭好弄。他自己把前一天晚上的剩菜剩饭在煤气灶上热热,也不摆桌子端着碗站在厨房的地上吃,菜里面没有肉,又是剩的,一点儿也不合口。

嘴馋啦,想吃点儿好的。

你倒是会想。

老婆,咱晚上喝个鱼汤吧!

行,冰箱里还有两条带鱼,晚上我给你煎上。

不想吃,要吃就吃活鱼,活蹦乱跳的活鱼,死鱼味太腥。

倒是会吃,你知道今年活鱼多少钱一斤?

多少钱?未必比房子还贵。

七块,比猪肉还贵两块。

咱家又不是天天吃鱼。

吃五谷想六味的,不买房了?

你看你,不就是吃条鱼嘛,一条鱼能把人吃穷?

你算算,一条鱼就是一块楼砖。

喝口鱼汤再吃肉,鲜死个人。李春响亮地吞了一口唾沫。

其实陈果也觉得最近的饭菜素了点儿,李春受的苦重,不能亏他的身子。可她还是故意这样说。陈果心里也有一点点委屈,她已经好久没买新衣服了。一个女人不能买喜欢的新衣服,心里总是有些失落。

李春和陈果有孩子后一直为城里的楼房艰苦地奋斗着。他们决心要让孩子上城里的学校,受城里的教育。为了买房,已经调到场面工作的李春,又写申请调到井下一线。一线挣得多,一个月有二百块的入坑费,还有各种奖金。陈果知道李春最怕下井,他曾经和她说过,他是最怕死的人,李春的爹就死在一场瓦斯事故中。

吃过饭李春把碗放进水池子里泡上,一会儿陈果起来洗碗的时候好洗。李春和陈果结婚的时候就提了一个要求,不洗碗,别的啥营生都行。我妈说过,一个大男人娶了老婆还扒锅边,一辈子都没出息。陈果当时因为这句话还耍了小脾气,不过结婚后真没让他干过洗碗刷锅的碎活儿。

临走,李春上了一趟厕所,看到厕所没手纸了,提醒陈果记得放手纸。陈果趴在被窝里懒洋洋地说,甩手掌柜,一天到晚就会支嘴,手纸就在厕所旁边的小柜子里,你顺手放一放不就行了。李春哦了一声,开柜子门声,关柜子声,扯开塑料包装声,接着听到李春的穿鞋声,拿钥匙开门声。让人好笑的是李春还从外面打了保险。家属区前段时间出了一个案子,男人上班走后,另一个男人乘机摸进来,女人还以为是自家男人返回来心疼自己,哼哼叽叽就把那事办了。

7

一群小蚂蚁从男人的骨头缝里游出来,张着触角四处寻找着食物。男人不怀好意地从下面抽走了枕头,女人微微张着嘴巴,头用力顶着床头,身子拼命地摆动着挣扎着,如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兽。

莫名其妙的水滴声,就是在这时跑出来的。就像寂静的雨夜里水敲在青瓦檐上的声音,那清冷的水声穿墙过屋久久不绝地缠在男人耳边。

男人已经很久没尝过女人的好,小肚子硬硬地绷成一面战鼓,就等东风吹,战鼓擂。可是裆里的那玩意儿不争气,任凭他怎么努力就是不来劲。他心里着急,暗暗责怪那个水声,那个水声总是干扰他不能一心一意地做事。男人张嘴轻轻咬住女人耳环上的那颗小米珠,想让自己的精神集中一点儿。

8

才几天的工夫,同泉路就像是遭到了恐怖分子的炸弹袭击,破路机嘎嘎地怪叫着不停地把一根尖尖的铁棍子插进路面,刚才还平平的路面一下子就被扯得翻肠破肚。

为了方便客人用车,三鬼他们把摩托停到凤凰小区对面的显眼路段。小区里的人只要一出来就能看到。三鬼的汽车一直没买成。虽然进城的这几年也挣了几个钱,可车一年比一年贵,他手里的那点儿钱连个出租手续都买不下来。三鬼也就彻底死了心,不买汽车,就跑黑车,见了警察能跑就跑呗。跑不掉罚上几个钱,罚完跑得更勤快。羊毛出在羊身上,人怎么也得活下去,不跑黑车又怎么能把被警察罚掉的钱捞回来。

凤凰小区算是城里的一处高档小区,小区里的随便一套房子也值一百多万,听说还要往上涨。刘军心想,涨不涨价和他也没关系,就他那点儿工资,一辈子也买不起这样的房。也不知城里人的钱从哪儿冒出来,是不是半夜里天上老悄悄地掉金馅饼给他们?

凤凰小区里面是啥样,刘军从来没进去过,门口有穿制服的保安把门,小区外面的人根本进不去。从外头看小区,的确是气派,修着假山、喷泉、小桥、休息用的亭阁,还有很多漂亮的叫不上名儿的花花草草。听司机们说园子里随便一棵景观树就值好几万块钱。那个被外国人烧掉的圆明园也不过这样吧!刘军没有去过圆明园,带女人去北京看病,光待在医院里发愁了。

小区里平时车来车往的,现在一下子断了路,那些有钱人根本走不了这坑坑洼洼的路。特别是穿着高跟鞋的女人们要出门时,就站在小区石狮子的旁边,朝着对面马路喊,二轮,二轮。刘军开始不明白啥意思,问三鬼,啥叫二轮?三鬼低声骂,操,有钱人就是会起名字,啥是二轮?咱不就是二轮吗。刘军细一想就笑了,摩托车可不都是两个轮子。四个轮子的那是汽车。

小区里的人果然个个都是有钱的主,打车找回的零钱说不要就不要了。刘军开始不习惯,总要追着把零钱还给人家,要不就觉得平白无故占了别人的便宜。三鬼骂他木头脑袋,有钱人根本不在乎这几块钱。人家的房子光装修就要十几万,还是简装,要是精装,那就是几十万的事。这么有钱的人,谁会在乎这点儿钱。可不管三鬼怎么说,刘军心里特别不舒服,有点叫花子被施舍的感觉。

没活儿时,司机们凑在一起说闲话,三鬼瞅着门口的那对儿大狮子说,进去随便偷一家就够咱们这样的人家活几年的。

偷?笑话,这里面你能随随便便进去?就是混进去了,听说里面还有监控录像,人走到哪儿都能拍下影儿来。你前头进去偷,后面警察就来抓人。

同泉路越来越难走,杏黄色的挖掘机举着长臂挖出一条又一条深沟。工人们在沟里忙忙碌碌地铺着各种管道。人们早上出门时还有路,晚上回来那条临时小土路已经改道。

摩托车不可能像出租车那样满大街地跑着拉客,费油,也怕栽到警察手里。干这行磨的就是时间,有活儿就拉,没活儿歇驴。司机们都把休息说成是歇驴。刘军等客人时就看挖掘机怎么干活,那么大的家伙,几下就挖开一道沟。三鬼在旁边拍拍裆里的玩意儿,说那个铁家伙比人的肉家伙厉害多了。以前在井下干活工人们常开这样的玩笑,打眼工抱着打眼机,一口一个女人咋样,咋样。现在进了城里,听着这话刘军就觉得耳朵有些发烧,生怕被过路的人听见。

路不平,为了安全,刘军总要嘱咐坐车人扶牢点儿。有的女人抓住摩托后面的衣架,有的女人直接伸胳膊搂着司机的腰。每当这时刘军就有点喘不上气来的感觉,心跳起码加快两倍。风把女人的头发丝,香水味送到刘军的鼻子里,刘军心里爬满了小虫子。那些虫子啃着,咬着,刘军疼着,难受着。

刘军想女人想得厉害。自家女人得的是子宫癌,听大夫的话为了保命把子宫全切除了。他已经很久没和女人那个过。有时候难受得不行,只好用手自己快活一下。三鬼也劝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又不是黄花大姑娘要守个清白身子。守什么守?男人的东西和摩托车的电瓶一样,老不充电,慢慢就报废了。要不哥带你去火车站附近找个干净点儿的女人下下火。刘军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三鬼骂,别看不起那些女人,我觉得比那些贪污犯强多了,最起码人家靠身子挣血汗钱,干干净净。三鬼变了,以前和女人说个话都脸红,现在一看到火车站那些站街的女人眼神就黏黏糊糊的。

三鬼讲这些没正经的话,刘军就借口要上厕所。拉开裤子,站在便池边,只尿出细细的一小股。娇气的小和尚一碰到亮光,总要激灵灵打个冷战,本来瘦小的身子缩得更加干瘪。它委屈的样子让他心疼。刘军伸出手像抓一只垂死的鸟一样把它握在手里,鸟头从手指的前端探出来,哀哀地看着他。他帮不了它,就像帮不了他吃苦受累的命。记得爹活着的时候说过一句话,人再硬也硬不过个命。这话他信,自己现在不就是被命牵着走吗。

三十如狼四十似虎,四十出头的刘军虽然不是虎狼之徒,可他是一个身体非常健康的男人,是男人就想床上的那点儿花花事。这事说出来不光彩,可明事暗做,背地里哪个人也不是坐怀不乱的君子。近来他老是梦见女人,各种各样的女人,都长着花朵一样的脸。不知是不是应了三鬼的话,刘军发现自己的家伙真有问题,老是那么蔫头耷脑的没精神。刘军拉上裤拉链时胡乱寻思得吃几个猪腰子补补,最好是腰花炒韭菜,壮壮阳。男人们私下都传韭菜是还阳草。

9

男人的骨架大,女人瘦,硌得身子一阵阵疼。不过女人硬撑出一个客人喜欢的笑浮在脸上。

这路也不知要修到啥时候?女人没话找话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快了!快了!男人说,也不知是说修路,还是说自己。

一下儿就很烦躁。女人希望这个男人快点儿完事。等这个男人走了今天就早点儿收工吧。钱是人家的,身子是自己的,挣多少是个够?女人心里对自己说。

10

李春走后陈果一点儿睡意也没有,眼睛盯着天花板发愣,前天进城从一个卦摊前过,一个道士打扮的男人拉着她的袖子死皮赖脸地硬要给她算一卦。陈果平时很忌讳这些,人们都说算卦人没好嘴,好事不应,坏事一说就准。陈果没好气,挣脱开要走,那人气恼地说,她近来有大灾,脸上带着相呢。好像是为了应验那个人的话,陈果的右眼皮慌慌地跳了几下。呸!啥狗屁卦。陈果恶狠狠地在心里骂那个卦师。

想起李春走的时候说想吃鱼了,陈果赶紧穿衣服起来。卖鱼的王秃子每天从城里只贩一桶活鱼,卖完了就去麻将馆打麻将。王秃子没老婆,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拉开帘子,是个晴天,太阳暖烘烘的,陈果的好心情也被烘出来。到小屋拍拍儿子的小屁股让他起床。儿子李一欢赖床,头上顶着被子一会儿从床头钻出来,一会儿从床尾爬出来。陈果有些心急,可儿子比鱼还滑溜,好不容易逮着往身上套件上衣,手一松又跑了。陈果不发火,耐心地和藏在被窝里的儿子藏猫猫。李春不在家的时候,儿子就是他的影子。

趁李一欢坐在桌边吃早饭的空儿,陈果化了个最近流行的小烟妆。这是昨晚刚从电视上学来的,先用眼影棒沾着含珠光的烟色眼影由浅至深多色渐层上色,再用小眉刷沾着米色珠光眼影打亮眉骨、眼头,创造立体感。因为选择的都是深色系,所以不怕眼神抛,反而能让眼妆更亮。

陈果以前跟着一家照相馆的师傅干过几天化妆,懂得怎么用色,怎么搭配。她自己平时喜欢化妆,李春也说化妆的女人才耐看。所以陈果虽然快三十了,一点儿也不显老相,她长着那种线条分明的小脸盘,用化妆老师的话说长这种脸型的女人要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许多。另外陈果的身材也保持得挺好,虽说生过孩子腰肢还是细细的,从后面看就是一朵细腰长腿的向阳花。

看一下表,七点五十分,陈果冲着饭厅喊,一欢快点儿,别磨蹭,时间到了。儿子嘴里塞着东西,不知嘟囔了一句啥。陈果快速地用睫毛夹子夹住睫毛,将眼皮轻轻拉起,拿深咖啡色眼线胶补满睫毛空隙。为避免眼神过分阴郁,眼线用了咖啡色。陈果是小眼睛,配上这个小烟妆,眼睛一转一动灵气四射。

李一欢在厅里叫,我吃好了,妈,咱们走吧。

陈果应一声,把化妆盒的东西收拢在一起。临走又看一眼镜子,这个妆的确不错,特别是眼妆,既有成熟女人的风韵,还有那么一丝淡淡的闲愁掩在眉尖。

李一欢张着油乎乎的小嘴要亲她,陈果左右躲着,还是被咬了一口。妈妈,你真漂亮,我以后要娶你当老婆。陈果扯一段纸巾笑着说,臭小子,比你老子会说话。

真的,我们幼儿园的小朋友都说你漂亮。陈果心里甜丝丝的。看来小孩子也喜欢看美女。

陈果提着儿子书包出来锁门。李一欢看到楼道里有一张超市发的广告纸,捡起来放进垃圾桶。陈果很在意儿子的这个小动作,觉得他骨子里就是个文明的城里人。看来真的要快点儿把房子买下来,最迟孩子上一年级时一定要买下来,钱不够的话,就舍下脸皮和娘家人开口借一点儿。人家孟母还三迁呢,她为儿子在娘家人面前低个头也是值得的。

陈果当年找李春时,家里人死活不同意。那会儿陈果已经进城上了两年班,虽然只是服装大世界的一个临时导购,但穿衣打扮,说话做事完全就是城里人的做派。人往高处走,老太太不想女儿再嫁回矿上来。住在城里多气派,哪怕是蹲在路口看大街也是热热闹闹的。可陈果就是看上李春了,没办法,啥人啥命,老太太最后说有你后悔的那一天。

陈果的妹妹后来找了城里一个警察,一家三口星期天回一趟娘家比矿长还有谱,老太太一早就买菜买肉忙活上了。同样是女婿,李春他们去了,老太太就说都是一家人,七盘子八碗排列什么?随便吃点儿就行。陈果心里疙疙瘩瘩的,觉得妈偏心眼儿看不起李春,看不上李春也就是看不上她陈果,心里不由得就生分了。

李一欢在一家私人开的幼儿园上学,条件一点儿也不好。幼儿园办在家属楼里,几十平方米的房子挤了二十多个小孩子,根本没有一点儿自由活动的空间。孩子们唯一出来活动的时间是老师带他们到楼下的公共厕所。幼儿园的卫生间小,二十多个孩子轮流上厕所时间也不够,再说房子里的味儿也太大。老师带着上完厕所,便让孩子们散开自由活动,孩子们找个树荫挖土坑玩一会儿就算是课外活动。

为了幼儿园的事,只要李春下班一回家,陈果就皱着眉在他耳边唠叨。李春瞅着电视不吭声。没法子,矿上就这条件。以前也有过公家办的大幼儿园,后来改革,一改再改就把幼儿园改没了。现在在原来幼儿园的地方盖起一排批发零售商店。

电视里播的是个纪录片,讲大熊猫的人工繁殖。小熊猫刚出生时竟然只有一百克重。李春咋咋呼呼地叫陈果快看,你看,想不到熊猫生下来只有那么小。陈果知道他是在故意打岔,继续说,你看城里的幼儿园环境多好,滑梯呀,跷跷板呀,木马呀,孩子们一下课老师带着做游戏,跳健美操。人家的老师个个都是师范毕业的,咱孩子的老师,也就在城里的小饭桌当了几年做饭的大师傅。回来就敢开幼儿园。

要不你自己也开一家幼儿园,招几个小孩子,你亲自教咱儿子。

我可不想误人子弟,陈果悻悻然。李春知道陈果不敢,她自己是初中毕业生,哪有啥文化教学生。

停了一会儿,李春看陈果还板着一张脸生气就开导她,有利有弊,你想想咱们这里的入托费多便宜,一个月只要六十块。听说城里最少也要四五百,要是上早期特教什么的一千块的入托费都不够。一千块钱上个幼儿园,城里人真是有钱烧的。

有钱就要使在刀刃上。人家那叫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你看城里的小孩子那智商,十几岁就当博士。城里的小孩子嘴巴多甜,见了人就叔叔阿姨地叫……

11

男人气喘吁吁地问,外面是不是下雨啦?

噢,是厨房的水龙头坏了。女人漫不经心地说。

女人同时微微扭扭胯,低低地哼了一声,似乎是很中意眼前的男人。

男人一看就是个新手,只一个小动作就败下来。女人暗笑。男人舔舔嘴唇不好意思地说,是,是那个水滴声,让我老想尿尿。

女人伸手在他的头发上安慰地抚了下。然后就笑了。很妩媚的笑,柔柔的,小眼睛眯着,眼神散成一地晕黄的月光。又亲近又遥远。

12

王秃子的鱼摊在菜市场东北角,一个水桶一杆秤就开始做买卖。矿上吃活鱼的有钱人少,他每天贩的鱼不多,也就十几条。陈果去的时候看到桶边已经围了三四个女人,其中一个是队长的老婆。队长的女人挑了一条草鱼,让王秃子捎带收拾好。

捞起鱼称好斤两,王秃子把鱼狠狠地往地上一摔,鱼挣扎着跳几下便躺着一动不动了。王秃子拿一把明晃晃的刀,蹲下来麻利地刮鳞,挖鳃,开肚。他手里干活嘴也不闲着,一看就是会吃的人,草鱼好吃,肉细,鱼腥味也淡。

想不到一条鱼竟然会流那么多的血。王秃子杀鱼的时候,陈果把脸转到一边。她从小怕看那些血腥的场面。轮到陈果买鱼,她围着桶转了一圈儿,也没挑中一条。王秃子问陈果要哪条?陈果看了看水里游来游去的鱼说,哪条都行。王秃子在水里一摸,捞起一条红尾巴的鲤鱼,咂巴着嘴说,刚才王队长的女人说想要红鲤鱼,我捞了半天也没找着。看来这家伙藏起来专等你来的。吃红鲤鱼吉利,吃了红鲤鱼一年里啥事都是顺顺利利的。陈果不让王秃子把鱼弄死。她往袋子里装些水,把鱼放回水里。李春晚上才回来,这鱼也要养到晚上才好吃。

陈果回来时路过幼儿园,看到儿子手里拿着半截雪糕棍子在地上画鱼。儿子有画画的天赋,什么东西只要看一眼,就能画出简笔画。陈果的同学有一次看到李一欢的画,说陈果把她儿子的才华耽误了,这么好的绘画天赋应该送到城里一流的绘画班去。陈果嘴上说,有啥才华?哪个小孩子不是拿个笔乱画。心里还是有些小小得意。她和李春早发现儿子的这个能耐了,所以两个人一直憋着劲地攒钱。进了城,儿子就有专门学画画的学校了。

陈果把鱼带回家,养在大水盆里,她看到鱼嘴动了几下,它是不是在感谢陈果救了它?

儿子中午回来一直逗那条大鱼玩儿,他说,妈妈,鱼说话了,让我不要吃它,它要和我玩儿。

陈果逗他,那让鱼晚上睡在你的小床上吧。

不好,它会尿床的。李一欢慢吞吞地说,那口气活脱脱就是一个小李春。

估计李春要下班的时候,陈果开始收拾鱼。她打算弄个一鱼两吃。鱼尾那段打上花刀,用料酒、盐、大葱、姜片腌着,准备红烧。鱼头做汤,在汤里放一块老豆腐,小火慢炖熬出一锅乳白的汤,出锅的时候再撒上胡椒粉、香菜段。

陈果从来没自己杀过鱼,学着王秃子的样儿,也把鱼摔在地上。可是刮鱼鳞的时候,那条鱼受了疼从水里一跃而起,弄了陈果一身的水。陈果丢下鱼,慌乱地去换衣服,就在这个时候矿上工会的女干部上门了。她们说,李春出了点儿工伤,现在在医院里,要她去看护。她把孩子从幼儿园接出来给婆婆送去,就往医院赶。一路上她做了最坏的打算,心想是腿断了,还是手断了,千万不要脑袋上受伤,头上的事说不清,要留后遗症的。

可她们把她带到了医院后面的太平间。

嘴馋啦,想吃点儿好的。

你倒是会想。

老婆,咱晚上喝个鱼汤吧!

行,冰箱里还有两条带鱼,我给你晚上煎上。

不吃,要吃就吃活鱼,活蹦乱跳的活鱼,死鱼味太腥。

倒是会吃,你知道今年活鱼多少钱一斤?

多少钱?未必比房子还贵。

七块,比猪肉还贵两块。

又不是天天吃鱼。

吃五谷想六味的,不买房了?

你看你,不就是吃条鱼嘛,一条鱼就能把人吃穷?

你算算,一条鱼就是一块楼砖。

喝口汤再吃口肉,鲜死个人。李春响亮地吞了一口唾沫。

男人留下的这些声音,后来成了女人唯一的记忆,女人想李春的时候就从这些声音开始。

那声音像一尾鱼,鲜鲜活活地游在水里。

13

女人以前从不把客人带回家,她稍稍有点儿洁癖,她讨厌陌生男人留在枕头上的各种味道,还有掉在褥子上的毛发。

只是近来的生意特别不好做,上边查得紧,听说北京的什么天上人间被查封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现在连她们这种小城也查得很严。隔几天就有哪个歌厅发廊被连锅端的消息散出去。做她们这行最怕的就是见警察,抓一次就像拿刀挖肉。

生意不好做,很多姐妹都趁着机会回老家探亲去了。儿子的学费紧,女人不能歇着。为了应对警察,女人改了战术,把做生意的时间放在白天。还有就是转移阵地,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女人心不慌,这种扫黄的事过去常有,严一阵子过去就是松。胆大心细的女人也算是大风大浪里的过来人,每次都能有惊无险地坚持下来。

男人用一大块卫生纸把自己的东西包起来,光着脚去了厕所。在镜子里,男人头发乱蓬蓬,脸色灰白。男人再低头看看胯下,那样子很狼狈,活活就像一个刚刚被阉过的太监。

男人这时很想抽烟,习惯地上下摸了几下,叹口气在马桶盖上坐下来。

14

刘军第一次看到女人就觉得有些眼熟。和三鬼说那个女人的眉眼有几分像李春的老婆。三鬼想不起李春是谁。刘军提醒他就是队里胆子最小最怕死的那个。那小子第一天下井哭天抹泪说什么也不肯进工作面。后来被队长一脚踹进去。刘军这么一说,三鬼想起来了,不屑地说,啥李春,你直接说二水不就明白了。

李春的性子绵软,又像女人一样爱哭,碰上点儿难事,鼻涕眼泪一把一把的。大家后来就送他一个“二水”的外号。

提起二水,两个人不想多说话。三鬼骂,操!那种胆小鬼也配有名字,一个大男人老是哭哭啼啼的也不嫌丢人。刘军也骂,你看他那点儿德性,也能叫个男人?当男人就得天不怕地不怕,刀放在脖子上也不眨巴一下眼。骂着,骂着,两个人忍不住都有些难过。

二水是工亡子弟,他爸死在当年那场惨烈的五九事故里。二水妈当宝贝一样惯着这唯一的儿子,听说他高中毕业后死活不肯回矿工作,他那个寡妇妈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拿出来,让他在城里做生意。钱难挣,屎难吃,李春在城里混了几年,本钱赔得精光,又灰溜溜地回到矿上来。李婆婆厚着脸皮找矿上的领导,要求照顾一份地面的工作。她男人为矿上牺牲了,他的儿子就应该得到照顾。可领导有领导的难处,人人都要照顾,那谁还愿意在一线工作。李婆婆碰一鼻子灰,回家后硬下心肠两巴掌把儿子打到井下。

二水不是好工人,干活时偷奸耍滑死懒不动。别人装一车煤,他只能装半车,还挂个小工伤。有一回他和工友一起往工作面背工具,人家背了四根锚栓杆,他只扛两根,就这还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一路上差点儿把那个工友哭疯,只好替他把那两根锚栓杆背上。工友回到队里说啥也要求队长换人,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干活晦气。一天到晚地号丧呢。

二水在井下几个单位调来调去,哪个单位也待不长,这种掉蛋工人谁也不想要他,矿长要不是看在他死去的爹的分上,早把他打发回家了。

二水怕死,怕像他爹那样被瓦斯烧死在井下,就隔三差五地泡病号,有一次为了坐工伤,硬是自己把手指头砸掉半个。李婆婆没法子,只好花钱把他调到了二线的场面工作。可是那小子结婚后缺钱,又写申请主动要求到一线工作。人们笑话连成串,说是老娘的巴掌再厉害也比不上老婆的那个厉害。

李春结婚的时候,还请刘军他们过去喝喜酒。刘军是班里的小组长,中午当班不能过来,让晚上留一桌子酒席,下了班他和几个弟兄过来红火红火。新娘子不是很漂亮,但一双眼睛长得与众不同。眼角微微往上吊,有点儿像人们说的鹿眼;瞳仁是淡棕色的,一双眼睛看人时温情脉脉的,会讲话。闹洞房三天没大小,上电梯摁电铃,摸馒头偷地雷,寻宝拜佛,那一晚上可把新娘子折腾惨了。新媳妇虽然嘴上没骂刘军他们是一群臭流氓,心里一定是恨得咬牙。

二水出事的那天和刘军一个班,二水已经和队长说好做包活儿,他要早一点儿出井,那天是他和老婆结婚纪念日。刘军他们一伙工友还奚落他,小样儿,活得还挺浪漫的。酸叽叽的,比七仙女还有故事,要不要也定个七夕鹊桥相会?真那样,也别麻烦喜鹊了,我们几个弟兄一人伸出一个手指头也能把弟妹顶起来。到时候你们俩就飞吧,飞吧,飞到月亮里看桂花去。

二水那天包了二○一皮带的一段,只要把那段皮带的浮煤清理干净,他就可以提前回家。中午的时候,二水到沽溏拉屎,再也没回来。开始大家以为他提前回家过纪念日去了。下班时人们看到他脱下来的棉衣才想起这个人,众人到里面去找,看到李春光着屁股趴在那里。他的脑袋被石头砸漏了。

队长后来的总结是,越是怕死的人,越容易出事。你身上正气旺,邪气也躲着。鬼也怕恶人,它和人一样专门欺负那些软柿子,你越怕它越来找你的麻烦。

现在工亡的女人基本不守寡,要么再嫁,要么搬到城里住,换换环境、心情,最后当然也是改嫁。二水的那个漂亮女人更不可能守。二水死后,人们风言风语说,二水的女人把男人的尸首卖了好价钱。听说他女人拿着五万的抚恤金进城买了大楼房。有人说不止这个数,是十万,也有的说二十万都多。她本人陪矿上的干部睡了几晚上,所以抚恤金的事一路绿灯。当然这都是瞎猜。谁也没亲眼看到。只是二水的女人把男人的骨灰盒送回乡下后,再也没在矿上出现过。

三鬼瞅着女人的背影说,我也觉得像,五万块钱当年在我们眼里是个钱,在城里根本不算个钱,城里费用高,吃一小碗面也要五块钱,哪像咱矿上两块钱一碗刀削面撑得肚圆。咸菜丝还是免费的。五万块在城里连个小平房都买不起。三鬼对房价最清楚,他进城这几年,一直租房住,汽车买不起,就打算用手里的钱买两间平房。只是城市改造,小平房越来越少,他女人一天到晚讲房租又涨价了。三鬼咬牙切齿地骂,这社会还让不让穷人活了?真要逼得没活路,大家就一起抢银行吧,他妈的,怎么死不是个死。

15

哥,住店吗?

干净,卫生。可以加电褥子。

临时休息一下也好?

朦胧的灯光下,女人把自己打扮成一块香艳的饵,等着猎物扑上去。

一般他们都是在车站的小广场谈好价,然后女人带着男人就去了常去的“如家”小旅店。小旅店开在火车站的暗处,门脸小,当然条件也不好,真正住进这种店的旅客很少。女人和店老板是老交情,房费通常打七折。他们都是开小时房。一个小时十块钱。这个费用当然是由男方出。

男人们走的时候,女人半遮半掩躺在床上,有情有义地打着招呼,哥,再来哟!

16

中午一点以后用车人少,刘军把车停在树荫凉下歇驴,三鬼骑车到集贸大楼用塑料袋子拎两碗刀削面回来。他们的午饭差不多天天都是面,焖面炒面烩面,吃面省钱,不用花买菜钱。饭店的炒菜哪个不得十来块钱。三鬼不舍得吃菜,舍得喝酒,每天一个二两装的二板头。吃喝完趴在车座上眯瞪一会儿。一点半时上学上班的人开始走动,这时用车的人多了。学校、超市、医院、服装城,到啥地方的人也有。

天气预报说这几天最高温度三十九度。听说有人把鸡蛋摊在下水井盖上,立马能摊成一张鸡蛋饼。天热,头盔根本戴不住。刘军平时把头盔挂在车把上,过交通岗楼时怕警察掐住,不得不又戴上。只一会儿鼻洼鬓角都是汗。新闻里天天都在讲防暑降温。一些大型商场超市还免费供应绿豆汤。因为高温,就连工地上也停了工,中午修路工都躲在工棚里睡觉。天上挂个大火炉,人们都不愿意出门,刘军他们的收入也受了影响。挣不着钱三鬼就骂那些人吃饱撑的,好好的鸡蛋摊在下水井盖上,脑子有病呀!没有人用车,三鬼中午回出租屋吃饭睡觉。三鬼让刘军和他一起回去,刘军不愿意,他不想麻烦三鬼的女人。他一去,进门就是客,人家还得为他张罗吃喝。三鬼女人在一家超市做清洁员,虽然只是半天班,可一上午扫八百回地,超市那地比家里的镜子擦得还亮。

刘军不怕中暑,他把车停在老地方,心想天热人们更不想多走路。谁知一连几个中午连个六块的短途也没有,人差点儿被晒成肉干。不过他很快就发现,早上出门的人多,这样他和三鬼约好早上六点就把车停在小区外面。

那天早晨女人的包被抢了。两个人骑着一辆摩托抓着女人的包一晃而过,女人在后面穿着高跟鞋一扭一扭边跑边喊,包,包,我的包,贼,抓贼。刘军当时正骑在车上,听到喊声,想也没想,手一转车把,一给油就追了上去。那俩家伙显然是老手,看到有人追得急,后面的那个把包的拉锁拉开,包里的东西天女散花零零碎碎撒了一路,刘军只好下车来捡,那两个贼丢下空包趁机跑了。这时三鬼和女人也赶到了,帮着捡东西。手机、钱包,还有一些女人化妆用的小东西。事后三鬼骂刘军,都啥岁数了,还想当人民英雄,城里的这种人叫飞车党,专门骑着摩托抢女人的包。把贼追急了,人家当时拔出刀来,那他的小命不就完了。刘军当时还真没想那么多,后来他也问自己,要是那两个人手里拿着要命的家伙,他还会不会追?大概不会追吧。他刘军只有一条命,也怕死。

女人一定要请他们吃个饭,三鬼和刘军都不想去,没意思,一把岁数的人,早没了英雄情结。好事做就做了,要是吃了人家的饭,那这件事就完全变了味儿。

女人说,那留个手机号,认识一下吧。

三鬼看刘军一眼,让他记下女人的手机号。

刘军不情愿地往手机里输入一串数字。

女人说,她叫小烟。

刘军就把小烟两个字拼写出来加在手机号前面。女人让他回拨一下,刘军一拨号,女人包里的手机嗡嗡叫了两声。

女人一指凤凰小区旁边的一片旧楼说,她就住在那儿,经常打车上班,用谁的车不是用,以后就固定用他们的车。那个区叫解危解困小区,刘军也往里面送过两回人。一看那片房子就知道那是个穷人住的地方。刘军心里说,住的地方不咋样,谱倒摆得挺大。

不过只要有生意做,刘军还是高兴。他和钱没仇,人家给钱,就是到月亮上接人也行。

每次小烟一打电话,刘军就骑车赶到楼下。如果女人还没下来,就按几下喇叭提醒一下。不一会儿,女人便从楼里出来,女人化淡妆,穿白色吊带衫外面加一件短短的小纱衣,七分短裤,罗马鞋。

刘军和三鬼悄悄嘀咕,城里的女人就是会打扮,个个都像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三鬼笑话他,没见过世面,年轻啥呀,你细瞅瞅她脸上的那褶子,说不定儿子都上大学了。

有时他正在跑出租的路上,女人来电话,刘军就给三鬼打电话,让他去接。他和三鬼两个配合得很好,有财大家发。同泉路口五个蹲点儿跑出租的摩托司机中,就他们俩挣得最多。

小烟一般都在晚上用车,六点的时候,打刘军的手机。刘军接上她,送到火车站,这一天的营生也就算结束。给三鬼打一个平安电话告诉他一声,自己从火车站新修的那条路上回了矿上。回家吃点儿饭到单位上班。

刘军在矿上常年夜班。那年他在井下断了两根手指头,按规定可以坐在家里吃一年劳保,然后调到场面工作。可刘军不想吃劳保,挣得太少,只拿基本工资,奖金一分也没有。不就是缺两根手指头吗,只要不做用手的细活,别的粗活啥也能做。刘军就找原来的队长,队长也是老相识,和上面的头头说说情,照顾他一份背炮的营生。这营生不用到工作面打眼放炮清煤,拿着单子领出火药雷管,背进工作面和当班人交割清楚就可以回家。背炮是井下最好的营生,不用三班倒,还可以提前出井,也不耽搁白天干事。有的人眼红刘军,队长就说,要不你也断两根手指头试一试?那些人就屁也不敢吱一声。

刘军这段日子带回家的钱的确不少,这从荷珍的脸上就能看出来,隔几天,女人就喜滋滋地告诉他,谁谁的钱还上了。刘军叮嘱女人记着从账上把名字划掉。这些日子可把他忙坏了,忙得连看账本的工夫也没有。不过他心里有数,该人的钱已还上一大半。

天天用车,他们和小烟也算是老相识了。小烟早上下班回来遇上刘军他们正歇驴,有时会请他们吃小区里的特色小吃开锅豆腐。灶上一口肚大口小的大铜锅,金光闪闪的,一看就传了几十年。锅里用骨头汤煮着油豆腐,有人吃时,老板飞快地捏一点儿虾皮,一点儿冬菜,用长把子的勺子把滚烫的豆腐汤倒在碗里,另一只手再撒一把香菜末。一碗鹅黄碧绿的靓汤就好了,看一眼都诱人的胃口。再搭上两个葱花油饼,真是天下美味。开锅豆腐的汤可以免费另加,刘军每次都要加两回汤,喝得胃里暖乎乎的。小烟喝汤时,喜欢放韭菜花,刘军也放,满满地舀一勺子偷偷瞄小烟一眼,忍不住想起韭菜壮阳一说,脑子里乱糟糟的。

小烟总是在他们吃完饭前就把账结了。这让刘军他们两个大男人不好意思,咋能老让女人请?下午四五点生意淡,要是这天收入好,他们打电话请小烟下来吃煮串,香菇、油菜、粉条、火腿、豆腐、油皮、鱼丸、虾丸、魔芋块等等,都用竹扦子穿好,泡在调料水里,煮得咕嘟咕嘟。有清汤、浓辣、微辣,三种口味。顾客想吃啥自己拿个小盆子挑,挑好了老板在小盆里倒上芝麻酱、辣酱、香菜末儿,不怕味的还可以撒点蒜末儿。小折叠桌,小塑料板凳。随便摆在树荫下,就可以开吃。小烟没架子,嘴里咬着竹扦子,吃得鼻子尖上都是碎汗。刘军就让老板开几个凉啤酒,小烟喝一口凉啤酒,眼睛眯一下。很熟悉的眼神。刘军忽然问小烟,去没去过青矿?小烟茫然地摇摇头,站起来挑一小盆山药片。三鬼一喝酒鼻子就红得像个草莓,他顶着这颗红红的草莓讲青矿的二水,二水的老婆。小烟一直低着头吃,吃完又过去挑了一盆油麦菜,一棵菜一小盆,小烟吃得很辛苦。

吃完油麦菜小烟转了一个话题,说是九月二十号东城墙开大型文艺晚会,要来很多明星,小烟请他们晚上看热闹去。刘军没空,他晚上有班。

三鬼骂,操,又拿老子的钱请了哪个歌星?

小烟笑,怎么是你家的钱?

当然是我家的钱,我给国家交税了。

你的钱也不会还给你,看一场晚会乐和乐和多好。

奶奶的。

我听说来的是毛什么敏。

呵,那个老女人,嚎几嗓子就把老子的钱骗走了。这些人挣钱也太容易了。

要不,你上去嚎几声?

我张嘴一唱保证下面鸦雀无声。

啊?

人们都吓得藏椅子下面去了。

哈哈。

你们说那些歌星怎么不老?五十多岁了看起来还像个小姑娘。

人家钱够花觉够睡,成天又是唱又是跳,活得这么滋润怎么会老?

……

从来没听小烟说过她家人。他们两个猜测,小烟要么离婚,要么男人在外地挣大钱。不过他们的夫妻感情一定不怎么好,要不能舍得把一个鲜活的女人撂下。两个人没事也谈论小烟到底做啥工作。刘军说,天天打车上班的主,一定在有油水的单位,要不就是自己开公司的小老板。三鬼看不得刘军那副讨好女人的巴结样,专门和他杠着说,啥老板?说不定还是个做那种生意的女人。一个每天上夜班的女人,能有啥好工作?刘军打赌说不像,怎么看小烟也不是那样的人。三鬼张着嘴巴大笑,咋样的人?未必做暗门子的女人头上还号个“鸡”字。笑话!

警察给刘军打电话时,他刚把一个赶火车的客人送到车站,客人一路上心急火燎地催着他,师傅快点儿,快点儿。

三鬼让警察掐住了,没有三千块钱,不放人。三鬼怕自己女人跟着担惊受怕,就把刘军的电话号码给了警察。警察凶巴巴地让刘军赶快交钱领人。刘军把兜里的钱凑了凑,五百都不到。离警察说的那个数差老多。刘军发愁地搓着手走来走去,一扭身看到了站在柱子后搭客的女人。女人的手里夹着烟正和一个民工样的男人讲价钱。听三鬼他们讲,火车站是那种女人的大本营,这个地方外地人多,流动性强,生意自然会好做些。

刘军不知怎么就想起小烟来。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刘军打了小烟的电话。刘军说他是接她的那个司机,三鬼让警察抓了,没有做犯法的事,只是因为跑黑车。现在没有三千块钱,人家不放人。要是拖到明天,送到拘留所,就不是三千,可能是五千,而且连车也被没收了。电话里很乱,听不清小烟在啥地方,只是她说马上就到。刘军根本没想到小烟会这么痛快地答应借钱给自己。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关键的时候肯出手拉他们一把,也算是够朋友。小烟帮三鬼把钱交上,人领出来,三鬼走路一拐一拐的。小烟生气地问,他们打你了。三鬼坚决地摇着头说,没有,没有,车拐弯的时候地上有碎石子摔倒了。折腾了一下午,天也快黑了,三鬼回家取了钱还给小烟。刘军送小烟回去。

路上小烟说她最近不用车,她要回晋南那边走亲戚。等回来时,再打电话联系他们。刘军心里空落落的,没话找话说,那个东城墙的晚会啥时候开?他想看。

小烟说,可能是二十号吧,她也记不清。

那开晚会时你回来了没?

不知道。

刘军遗憾地咂咂嘴。

17

男人穿好衣服并没有立刻就走。他问女人家里有没有扳手?

女人有点儿惊愕,要扳手做啥?前段时间一起干活的一个姐妹出了事,也是把一个客人带回住的地方,那家伙走的时候把小姐妹弄死了。

男人看了一眼厨房,说修水龙头。

这个水龙头从女人搬来那天起就漏水。当时女人也和房东说了,房东说,多大一点儿事,让你家男人拿扳子拧一下就好。这房子租给你便是你们的家了,自己家里的东西坏了,男人顺手修一下。女人没再吱声。女人租房时说,孩子在附近的三中上学。她是来陪孩子读书的。男人在矿上上班,忙,也怕丢了工作不来常住,不过休息天时会进城住一晚。女人现在撒谎脸都不红一下。

女人对婆婆说她在城里卖衣服呢。管吃,一个月给八百,卖得好还能拿提成。

女人的儿子现在在天津上美院,一年光学费就要两万,生活费还是另算。女人当初把儿子从矿上带出去时,就没打算让他再回去。

女人刚进城时做过很多种营生,都做不长久,不是人家炒她,就是她炒人家。眼看手里的钱越来越少,女人狠狠心走了另一条来钱快的道。

刘姐把女人领进这行时说,做一行爱一行,既然走了这一步,就要放下身子好好干,白猫黑猫拿回钱就是好猫,要不会被同行人笑话的。做暗门子没有挣到钱,只能说明姿色不行,没有男人能看上你。一个女人如果卖春都卖不出一个好价钱,那她可是惨到家了。

刚做这一行时,她听刘姐的话改头换面,文了眼线,文了唇线,眉毛也绣过,头发染成洋气的酒红色,还讲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

只是女人一直不习惯化艳妆,还是喜欢小烟妆,也不穿太露的衣服。不过啥口味的男人都有,她的一张家常素脸也挺招人爱。

刘姐年轻时伤了身子,现在不怎么做生意,就帮她拉客,两个人说好,按三七分账。好朋友勤算账,女人总是当天就把账结清。刘姐说,她的信誉好,有了客人总是第一个想到她。刘姐打来电话时,女人正在睡觉,她梦到自己走在雨里,浑身都湿漉漉的。

女人没有想到客人竟然是熟人,就是每天在路口载客的出租司机。心里不由得冷笑,男人都是夹不住尾巴的狗。刘军想不到三鬼找的女人会是小烟,脸一下红成一堆番茄酱。女人什么场面没见过?她装作不认识和刘军打过招呼,便带着他去开房间。价钱刘姐已经帮她谈好,女人坐在刘军摩托后面准备去“如家”小店。远远看到店门口停着一辆警车,女人吃一惊,不过她不想放过这一单生意,就说要不回家吧。熟门熟路的,再说家里也干净些。

18

男人下楼到摩托车工具箱里拿回一把扳手,扳子的钢牙咬着水管只几下就解决问题。女人看着男人手臂上有棱有角的肌肉,眼睛被看不见的绳子牵着走。

男人走的时候女人坐在镜子前,重新开始化妆。女人先在眼头处扫上灰色眼影作打底,然后在后半部涂上黑色,再于两色之间扫上柔和的铜色,令眼窝变得又深又黑。像一口深邃的暗井。女人拿起眼线液分别在上下睫毛涂搽好茶色的睫毛液,又在颧骨笑位处打斜扫上淡淡的橙色胭脂。

女人还记得电视里讲过这个妆叫小烟妆。女人很喜欢这个名字,后来索性连名字也改成小烟。沦落风尘的女子各有各的伤心事,里面的故事不必一一细说。一个忧伤的名字,配上她们谜一样的身份,绝对能打动男人们柔软的心肠。

男人站在后面,吃惊地看女人化妆。女人也从镜子里看到他的傻样子。

天刚黑一会儿,生意还是有的。说不定一会儿就会有人上门。男人想到这里时,牙根儿酸了一下。又觉得没意思,还轮不到自己吃醋。

男人把准备好的钱放在梳妆台的一角,女人没有推让,大大方方地拿起来放进钱夹。

走了。男人嘴上说,脚却不动。

女人回过头摆出一个职业性的媚笑,甜甜地说,哥,你常来!

嗳,常来!男人重复一声。他知道他不会再遇到女人了。没钱!再说,这种事也不是好事。偷嘴吃的事让老婆知道那可是天崩地裂的动静。

女人听到男人在楼下呼呼地踩了几下离合器,然后就没了声音。有一会儿女人竟然希望车子发不着火,那样这个男人说不定还会上来。只是两次收费该算多少呢?打八折还是半价?女人想如果他回来的话,就你情我愿地倒贴一次吧。啥狗屁规矩坏了就坏了,只要心里高兴就行。

听不到水滴的滴答声女人竟然睡不着。那些黑白颠倒的日子里她已经习惯了伴着滴答的水声入睡。在凄凉的水声里,做梦,哭泣,喊叫,然后抱着被子一点点地等天黑下来。天黑以后,一个叫小烟的女人就国色天香地活过来。

女人起来把水龙头支开一点儿小缝,底下接一个小碗,水滴滴在瓷器里的声音,如泣如诉,婉转低旋。有泪悄悄滑进女人的耳边,慢慢积起一个亮晶晶的水湾。

19

更衣室又脏又乱,准备下井的汉子们心急火燎地往下扒着衣裤。原本干巴巴的水泥地上一下子长满了或胖或瘦的白萝卜。这些白萝卜一会儿又都变成了粗壮的黑萝卜,黑萝卜们裹着厚厚的棉窑衣,眼睛半睁半闭,嘴里咝咝地吸着霉烂味的空气,那醉醺醺的表情就像在吸白粉。

李春打开更衣箱,一股熟悉的霉烂味从窑衣里冷冷地飘出来,那些味道狗一样欢愉地围着他转了好几个圈。李春抽了抽鼻子算是对它的回答。他先脱外衣再脱内衣,然后就看到自己的身体。李春是自恋的,对于这些长在自己身上的肌肉和骨头总是喜欢捏巴出声音来。当听到它们都很健壮结实的回答,李春很高兴。这是他挣钱的工具,靠着它们的利索能干,他才能挣来花花绿绿的钱。他对它们说,好好干,伙计。嗯,它们跟着他还算顺利,他对它们照顾得挺好,他总是能把它们完整带到窑里,再完整地带上来。所以这些骨头和肉得感谢他。

脚伸到靴子里时,他才想起昨天靴子破了个洞,现在里面还有残留的水。脚泡在靴子积存的冰水里,冷到骨头地寒,忍不住骂了一句,操!

大朵大朵的黑云在人们身边荡来荡去,像一群找不着家的孩子。工人们下窑前故意夸张地大笑着,相互说着睡女人的经过。

“李春,你他妈的快点儿!换衣服又不是让你换女人,用得着磨蹭那么长的时间?”

李春嘎嘎地坏笑着说:“三鬼,你老婆的裤带是个死扣。解不开呀!”

李春是最后一个离开更衣室的黑萝卜,而且他这个萝卜是最烂的。窑衣除了边边角角的针线还连挂着,基本上是布坯了,他临时用铜丝把衣服连几下。他从来也不把窑衣带回家让女人缝补,女人看见了这堆东西会哭的。

他工作的地方在一张伸出地面的大嘴巴里,那嘴每天张得大大的,把他们吞进吐出。他跟在其他窑汉的身后,钻进那个黑黑的大嘴巴里时最后望了一眼太阳升起的方向。其实他什么也没看到。

漏水的靴子一路上都在折磨他,脚底下扑哧扑哧的水声像个女人在磨磨叽叽地哭,这哭声让他闷闷不乐。

工作面又闷又潮,工人都在撅着屁股干活,尖尖的锹头变成一把刀,把坚硬的炭层划开一道又一道的口子,大块的炭从划开的口子里翻着跟头纷纷地落下来。它们哇哩哇啦地叫嚷着,黑黝黝的脸闪着迷人的冷笑。李春的手心里热热的黏黏的,撑着灯看到掌心黑红黑红的,一块肉皮不知啥时候碰掉了,血从指缝里溢出来,像一颗颗硬挤出来的眼泪。他不由得想抬头看一眼天,看一看天亮了没有。

李春忽然感到害怕,那些一直藏在心里的黑暗像草一样郁郁葱葱。他说,他要拉屎。小组长刘军骂道,真是懒驴上磨屎尿多。

在沽溏里李春看到传说中的窑神。窑神长着和关公一样的一张红脸。李春想,原来窑神就是关公。他和窑神擦肩而过时,感到它毛茸茸的手在他身上到处乱摸,窑神边摸他,嘴里边发出一串阴冷的笑声。

在窑神的笑声里,他知道了肉体被黑色的石头轻轻一碰是啥样的结果。那是花开的过程。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忽然开满了红艳艳的花,那些流动的红花开的时间极为短暂。在花开的那一刹那,他黑色的影子轻飘飘地从灿烂的红花丛中飞出来……

本刊责任编辑 鲁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