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龚府,夜已过半,借着天边朦胧月色,朝城外行去,到达城门时,月色全然隐退,越城而过,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上了码头,一艘渔船早已等在哪里,见她现身,船中人急忙出舱行了礼,她将手略略虚抬,径直上了船,一坐定,那人便拿起横搁在船舷上的竹篙点水离岸,直至船隐没在水天之极,才在她斜对面坐了下来:公主苦恼的事,陈商可能效劳?
从离开龚府,离落雪的心情就浮浮沉沉,苦恼谈不上,不过有些介意罢了,此时被他问出口,心中反而有了些涩意:陈商,在你看来,身处高位者,当如何治下御人?又该如何让臣下对其效忠?
这个问题是真把陈商问住了,他虽因离落雪的抬举,也曾身居一宫总管,在宫里也算说话能听见响的人,但他不是个爱惹事的人,一直过得安守本分、与人为善,名副其实归他管的也就那么几个人,平日里都是就事说事,和一家人没有两样,也就没有地位之别,又怎懂得治下御人之道。
只是。。。他见离落雪似乎真的很苦恼,也不能不说点什么,细思良久之后,回说:老奴并不懂得那治国治人的道理,只是,老奴还记得,先皇也曾与公主论过类似的问题。
离落雪微微诧异,显然,她早已忘记了有这么回事,便问:你倒说说当时是何番论述。
陈商轻微滑动手中双桨,徐缓道:老奴只记得,当时先皇提出了威慑之力、平衡之术、牵制之功,而公主提出的是赏罚有凭、升迁有据,以德服人心,以理治天下。
像是听了很稀奇的话,眉梢眼角都带了笑意,喃喃道:我也曾如此天真过么?
世上哪有那么多大道理可讲,又有什么道理可以让人舍命弃家只为你拼命?威逼利诱、阴谋算计,曾经她最不屑的手段,却成了现今最为直接有用的法子,真不知道是自己变了,还是这个世道变了,似乎一切都偏离了预知,再也回不到当初。
郁结难纾,心沉甸甸的,暗暗吐纳了良久,也难以轻松起来,望着幽幽江水,一种悲凉涌上心头,再没心情多说一字。
陈商心头暗叹,将手上的动作放轻,不让激荡的水声扰了她片刻的宁静,
冷月流光暗,孤舟江水寒,追忆少年事,欲啼泪已干。
靠了岸,下了船,前行数步,忽然驻足:陈商,为何将小小五送到晟儿身边?
言语虽轻,冷寒刺骨,让正准备回航的陈商瞬间僵住了身形,心里一个激灵,丢下缆绳匍匐于地,叠声回禀:那孩子满心想要为公主分忧,却又无路可走,也不知怎么就找上了老奴,被老奴拒绝后,他竟在老奴房外搭起了棚子,每日变着方的纠缠,扰的老奴实在是没法子,老奴就吓唬他说,公主你现在唯一忧心的就是太子殿下身边没贴心照顾的人,谁知他听了,也不在乎变太监,非央求老奴把他弄进去,您说老奴哪敢真让他当太监啊,为了让他知难而退,老奴又跟他说,太监没空缺了,林侯爷正巧要为太子选几个同龄的玩伴,若他有本事,或许可以进太子宫,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还真被选中了,老奴也实在拿他没办法。
离落雪冷哼一声道:没办法?你为何不通知本宫?还是你根本就知道本宫不会答应?所以故意瞒着?
所有的不得已,没办法,都有些牵强,离落雪吩咐他安排个可靠的人去离晟身边,他一直苦于没有合适人选,小小五的出现,解了他的难题,可毕竟不能让小小五进宫当太监,过程就要麻烦的多,好在此时林少卿让管家林曾为离晟选些玩伴侍从,自小在市井中长大的小小五,无疑是最有优势的,再加上点隐秘手段,一切就水到渠成,只是,他并未料到,离落雪会对此事表现出极度不满,慌乱无措之下,说不出辩解之言。
离落雪笑意深冷,连连点头:你们真好,一个比一个会自作主张,本宫都快用不起你们了!
陈商惶恐无措,连连叩头请罪,可除了请罪,他也说不出弥补的办法来,毕竟,当初将小小五送进宫,是隐瞒了身份的,现在要撤出来,难免会惊动林少卿,那个男人,是最无法忍受别人的藐视,稍有不慎,只怕会危机小小五的生命。
其中利害,离落雪也是知道的,正因为知道,才越发替小小五担忧,毕竟,若让他留在宫里,危险真不小,虽然她心疼离晟,希望有个知根知底的人陪在他身边,可小小五的安危,也常系于她的心间,这两个人,她都不想有半点闪失。
怒气发出来,话语里就只剩下深重的疲惫:你们总有一大堆的理由来阐述自己的忠心,因为感激你们不离不弃的跟随,我不想对你们太苛责,可是,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每走一步,不但要防备误中对手的谋害算计,还要防止你们不听指令、好心办坏事,纵使费尽心力,还是难免被你们带偏了计划,对于这样的结果,陈商,我该如何看待你们的忠心?
心中愧悔交集,涕泪横流之下,重重的叩头请罪:陈商愚昧,擅作主张,惹公主伤心,罪该万死,请公主赐老奴死罪!
离落雪视线所及,看不见张武的那一方地界,内疚满心,近乎悲绝:本宫不要你死,也不会责罚于你,但你必须想法子保他平安,将来他有任何损伤,本宫绝不原谅你!
话音落,人影渐渐隐没在丛丛坟冢之间,陈商依旧趴在地上,头深埋在泥草之中:是!
人活一世,位及尊荣也好,落魄潦倒也罢,死后,终究不过荒草一堆,孤坟一座,秋名山如斯,张武亦如斯。
向秋名山行了礼,转身来到张武的碑位前,手轻抚着那已染有岁月痕迹的墓碑,默然良久,才轻叹出声:这么久不来见你,不是忙到抽不出时间,是不想让你见到我现在的样子。偶尔的,我也会这样想,如果我真的只是那草房里的张家媳妇该有多好。
苦涩的笑意,从心底漫出,溢满眉梢眼角,生出难言的苍凉和孤寂,一声叹息再次漫上心头,未来得及吐露,便听到自地底而来的敲击声,长长短短传达着约定的语意。
收回触摸石碑的手,视线在上面流连片刻,终究一个转身,决然离去,进了地下密室,早已有人等候在此,首先见到离落雪进来的邹正清离座起身,上前行礼请安,离落雪言说免礼,与一旁静坐的老人彼此拱手为礼后,才在主位上入了座。
简单的几句寒暄后,邹正清呈上了一份厚厚的名册,附带解释:幸不辱命,截至目前,散落兵权已经归拢完毕,若将文渊兵力四份划分,保守估计,我们一份有余。
离落雪未多言语,接过名册细细验看,其中不乏熟悉的名字,难免勾起些过往的记忆,苦涩酸楚难以叙描。
吴文清捋了捋斑白胡须,目光内敛,思绪飞旋,徐徐分析道:以兵权论,李嫣用人不当,受孙长福的牵连,在军中可说声望殆尽,兵权大幅萎缩,自保尚可,余力不足,冯国良虽通过六部之三控有半分兵权,其调动力并不强,兵家之争在于速战速决,我们只要稳住内局,他的这半分兵力就不足为患。
因此,我们当前最大的对手,依旧是林少卿,孙长福之败,成就了他在军中更为显赫的威望,他也因此而迅速吞噬了李嫣手中部分的兵权,说得危言耸听一点,他的兵权或许还在我们之上,毕竟,他对诸侯国的影响力不容小觑。
略停顿之后,目光对上离落雪,意在提醒:听说,流于的昭云公主不日会来京城,一为纳贡,二为择婿,说得直白点,她属意谁,谁就等于得到了整个流于。
离落雪点头道:所以李嫣现在才是无头苍蝇两头忙,既想抓住莫氏,又想握住流于,只是,流于也不乏能人贤士,她偏偏来文渊选驸马,多半是冲着林少卿来的。
邹正清骇然惊呼:若真的让林少卿取了那个什么公主,他的势力不就远在我们之上了。
吴文清摆手道:流于王就这么一位公主,将来还指望她承继大统,要做她的驸马,就得入赘流于,以林少卿的野心,怎么会止步于被他征服过的小小藩国。
邹正清越听越迷惑,焦躁急促、连声追问:那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抬手翻了一页,视线依旧在名册之上游走的离落雪,懒懒的插了一句:我们虽然明白林少卿不会娶游朝云,李嫣未必会明白,明白游朝云的情意不难,难测的是林少卿心思,她这会,只怕是热锅上的蚂蚁,游朝云或莫靖玲,她总会急于抓住一个,而这种时候,本能会胜过智谋,最容易犯错。
不自觉的摸了摸脖子上的抓痕,冷意上了心头,她既主动入局,又怎么可以全身而退。
吴文清点头道:如果操作的好,莫氏和李嫣本就不牢靠的结盟或许会分崩离析。
与离落雪相视一笑,不再继续说下去,邹正清虽然依旧迷糊,但听说有机会削弱李嫣的势力,心头也忍不住有些激动,才想发表感慨,忽见离落雪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一手撑在平放于桌面的名册上,一手捂住胸口,面色潮红,嘴唇发抖,渐渐的,整个人都抑制不住的颤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