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的院落,暑热之气渐渐消散,偶尔一阵过院风,带起微微凉意,这是盛夏里最舒适的时刻,一青衫男子抬头仰望在云间闪躲的星月,眉头微微蹙起,似乎陷入某种疑虑,忽听院外敲门声,先是惊了一跳,继而眉头散开,阔步到了门口,拉开门栓,退到一侧,将来人让了进来,即刻又栓好门,这才恭敬行礼,还未说话,便听来人道:龚侍郎,别来无恙!
龚旭面色清润,长辑一礼:承蒙公主记怀,还算过得去!
离落雪一身清素装扮,敛尽了所有锋芒,脸上有着淡淡笑意,与龚旭站在一起,倒有些老友闲话家常的平和:身处这纷乱之境,能活出个‘过得去’已属不易,龚侍郎当惜此福!
龚旭听言,诚然道:龚旭得蒙公主劝言,才能存活今日,不敢不擅自尊重,以待时回报公主之恩!
离落雪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却并不给与回应,只问:令尊可在家?
龚旭眉宇间略有失望,读书人的矜持却让他做不到毛遂自荐,只能回说:家父早已恭候多时!只是,公主来找家父,莫非玉体有恙?
离落雪轻然一笑:小有不适!
话音落,正厅内走出一人,远远的见到离落雪,便紧步迎了上来,行了礼,便请离落雪厅内用茶。
只是,他不但禁止龚旭入内,连奉茶这等小事,也是亲力亲为,其用意并非谄媚讨好,不过是,下人早已被他遣去休息了。
奉上茶水后,便退下几步,姿态虽恭敬,语意却稍显冷淡:公主怎会深夜驾临寒舍?
离落雪并未将茶杯端起,只一手捏着杯盖轻轻地拨弄着浮叶,道:我既然选择深夜前来,就不会让人知晓行踪,龚御医大可不必忧心今日会面被谁探知。
一语道破了龚长明的隐忧,这让他有些意外,便说:公主体谅下情,是我等臣下之福,只是,公主屈驾降临寒舍,实在让下臣惶恐!
离落雪笑意沉沉,语风淡淡:龚御医不愿挪动贵步,本宫少不得要走这一趟了。
几日前,离落雪曾让游倩找过龚长明,却被他找各种借口避而不见,纵有千般理由,却也脱不了失礼之罪,脸上略有尴尬,连连称罪后,才道:并非下臣不知好歹,只是,下臣不过区区御医,不奢求尊荣显赫,只想过几日清闲安平、与世无争的日子,实在禁不起朝局纷争,还请公主海涵!
离落雪笑出一丝冷意,意态闲闲道:好个与世无争,本宫却很纳闷,不结朋党、不喜权谋的龚御医,是如何做到在誓死对立的林李两派间游刃有余、进退自如的?
眼见龚长明尴尬愈盛,强绷的面子都快挂不住了,离落雪却自顾自的续语:离晟中毒之事,不止林少卿信任你,就连李嫣,也将查验中毒之事交由你,这样的信任,可少见的很呢!
不再只是尴尬,龚长明的脸色都变了,思忖良久,依旧决然道:臣人微言轻,虽深知做墙头草可耻,为了家人安稳,也是万不得已而谋之,但臣之心里,从未有过党争之念,公主抱负,犹如当空皓月,非下臣所能仰望,故不敢涉足。
这席话说的委婉,却拒绝的干脆,离落雪面色一沉,冷笑道:是么?那当年的宫廷之变,又怎么说?
目光定在龚长明陡然惨白的脸上,语气愈发深冷:你知情不报虽算不得大罪,却也难逃失职之过,因为之后你也做了弥补,为本宫逃离囚禁出了些力,本宫才没有追究,但是,这并不代表此事就结束了。
眼见着龚长明额上显了汗渍,离落雪继续威逼利诱:本宫不管你用了什么方法让林少卿和李嫣都信任于你,也不要求你,只效忠于一家,相反,本宫是给了你一个稳赢不赔的机会,若本宫胜,前仇旧怨一笔勾销,若本宫败,对你也不会有损失!而本宫要你做的很简单,尽你所能护离晟在内宫周全!
龚长明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这要求虽然简单,可实施起来却困难重重,林少卿和李嫣都是极谨慎的人,在两者间周旋已然余力不足,若再陷入三者之争,可就不是他一人作磨心了,搭上的会是一家子的性命:公主,过去的罪责,下臣甘愿领受责罚,可眼下,臣只想辞官归隐。。。。
话未说完,就被离落雪冷冷打断:本宫这番话,不是同你商议,你若答应,本宫体谅你老来得子,就帮你将龚旭调出京城,以解你的后顾之忧,京城局势无论如何天翻地覆,他至少性命无忧,若你不知道好歹,藐视本宫是有名无实的公主,奈何你不得,本宫也不逼你,不过,龚旭会很乐意为本宫效劳,你说呢?
一席话,让龚长明顿起战栗,龚旭所思所想,他这个当爹的怎会不知,这个儿子被他保护的太好,心境澄明,刚而易折,因看不惯目下朝廷的污秽之事,总是横冲直撞、惹出了不少事,好在他并不涉足争斗,自己还能从中周旋,可他从小对秋名山敬佩有加,又得离落雪救命之恩,若离落雪有心,将他牵扯入局并不难,可那样的话,他再要在李嫣和林少卿面前保他,就难了。
终究,龚长明泄了气,服了软,无力的跪了下去:只要公主不把犬子牵扯进来,下臣任凭差遣!
离落雪面上薄显笑意,冷而不暖:龚御医,记住今日的话,若敢对本宫耍你那套阳奉阴违的把戏,晟儿稍有闪失,我敢保证,谁也保不住你全家老小。
放了狠话,起身而去,龚长明额间凝集的冷寒滚落下来,终于松了口气,若离落雪真能将龚旭外调出京,无论是李嫣还是林少卿,都无法再以他来挟制自己,不管怎样,自从被牵扯进离傲天中毒之事后,他就从不敢奢望能全身而退,若真有造化留住这一血脉,也算不幸之幸了。
龚旭一直等在院里,看见离落雪出来,几步迎过去,离落雪只朝他略点了头便离开,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貌似无意间提及:龚侍郎,听闻幼帝最近有意外放钦差下到各州县去查验各地官员政绩,可有此事?
龚旭本还有些失落,忽闻离落雪垂询之言,忙点头称是,离落雪略思索,便问:听说你曾屡次上书提请幼帝整肃吏治?
龚旭怔了怔,不明离落雪的话意,拱手作揖,再次称是。
离落雪略点头,目视虚茫,言出忧心:现今朝廷的官,多是些拍马逢迎、苟且钻营之辈,长此以往,家国无望、百姓无依,可这么大的国家,若突然就没了这些人占着位置,也会出乱子,所以,要想有朝一日能肃清吏治,还政清明,必须先物色一批既有治国之能、又有仁德之心的人才储备着,而你有识人之能,又有忠君之心,本宫若给你机会,你可愿借钦差之名去往各地,将地方官员的品行德政查实清楚,哪些人可用,需要怎么用,哪些人留不得,可以由谁顶替,都要记录在案,以备后用,不过。。。
龚旭因为离落雪的话,心里奄奄一息的志向和抱负重新点燃了希望,他从心里感觉到,眼前的离落雪和上次所见全然不一样了,她终于担起护国公主的重任,这个事实让他热血沸腾,可她的那个‘不过’,让他渐渐升腾起来的心又向下坠了坠,急忙追问:不过什么?
离落雪转头,认真的看着他,肃然道:此事责任重大,牵系着国之希望,你必须摒除派别偏见,以公正之心甄别筛选方可,同样,这个任务也很危险,从京城到地方,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稍有不慎,会死无葬身之地,龚旭,京官再难做,毕竟是天子脚下,谁也不敢太造次,而地方,山高皇帝远,做事无顾忌,后果难以预料。。。
她话未说完,龚旭已经抢言道:请公主促成龚旭前往,公主的警言,龚旭记住了,只要能拨开这头顶的乌云,接下这个任务,龚旭会当自己是个死人,不完成公主的交托,绝不在世为人!
沉沉一叹,有些不忍:龚侍郎,想清楚再回答,此番凶险,非你想象,你拒绝,本宫也不会怪你!
龚旭决然一笑,有些凄凉:父亲为守家族不灭,做了错误抉择,文渊国会变至今日这般不堪,龚氏有着不可推卸的罪责,公主非但没有记恨,还委重任于我,龚旭不敢惜命,愿以残驱清奸佞,赎我龚家之罪,请公主成全。
讶然良久,心情更为沉重,原来,他早已透知始末,才存了这个心,而眼下,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虽然很抱歉,可她不能不用他,而她能做的,只是暗中为他配备些人,保他不死在暗箭之下,至于其它,只能凭他自己的本事了。
果然,这场风雨,是谁也没躲过啊,默然良久,起步之前,还是忍不住提醒:龚侍郎,凡事莫要强出头,留下青山方有柴!
龚旭目送离落雪身影远去,长作一揖,回转身,望着窗纱上父亲年迈的影子,眸子里思绪交杂,道不清是忧还是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