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的夜晚,或许因为女神会至,月华清浅柔和,与地上白色的梨花相互映衬,天地万物都笼上银色光韵,为筱城的景致增添了几分梦幻般的神秘。
偶从河面小船里迸射出的焰火流光,在夜空中绽放千重繁华,又纷纷被河风吹落,像一场不期而至的星雨,美得不似人间之境。
神女祭浮游江面的多为两人小船,男女两人对面而坐,彼此划拨着小船在江上悠游,或诉说着情人间的悄悄话、或许下一生的承诺,远远看去,幸福溢满了河流,让江上清风都晕染了醉人的深情。皎洁的明月,流转的时光,静静的见证着一段段情深似海,一声声山盟海誓,织就了筱城最美的夜色,
在这样的夜里,码头那孤清的身影就显得分外凄凉,纷飞的梨花和灰暗的夜色作了布景,素色衣衫、纤弱的身骨、清冷的容颜,融墨入笔,绘就一副毫无艳色的画图,与远处河面的缤纷绚丽有着鲜明的对比,更添了几分寥落。
她在码头已经呆立了很久,身形却未挪动分毫,脑中已经记不太清那个人的笑容,让她的目光添了更多愧疚,大概是他的笑容太过温暖,她一直不敢去回想,久而久之,竟真的忘记了,历经巨变后,情感竟淡薄如斯,她又怎配他以生命相付?
“离落雪?”一个女声试探着询问,待离落雪迟疑着转身过去看时,她的询问变成了肯定:离落雪!
离落雪愣怔良久才从方才的情绪中抽出神思,目光在那女子身上驻留片刻,略微思索,便用肯定的语气回称:骆夫人!
女子听到这个称呼倒先呆愣住了,目光中隐隐有着某种欣慰,转眼又满是惊讶,她能认出离落雪并不意外,因为她曾无数次听过骆昀的描述,也看过他为离落雪作的画像,可是她没料到离落雪也能一眼认出她,不禁疑惑:你见过我?
离落雪怅然摇头,她就更为惊讶:那你为何知道是我?
离落雪沉默良久,未语先笑,笑容中满是苦涩:当今世上,会如此满含恨意的喊出我的名字,却又未曾背后偷袭,在筱城,唯有骆昀的夫人徐薇,不是么?
徐薇佩服她的敏锐,却又憎恨她为骆家带来的灾难,因为她,骆昀惨死异乡,因为她,自己还未正式拜堂就守了寡,更是因为她,骆家双亲相继抑郁而终,为了不让骆府被拆分,为了替骆昀等个结果,她以不明不白的身份苦苦守着,受尽非议和责难,却连哭诉都不能,她怎能不恨?
可是,恨意太深,她却无从追究,以至于陷入长久的无言,而她的沉默让离落雪无所适从,总想要现说点什么,或许是这份负债太沉重,以至于不知该从何说起,最终出口的也不过是一句“对不起!”
因为这个“对不起”,徐薇整个人都为之一震,那神情仿佛是遭受到奇耻大辱,骆昀既然不悔用生命来爱她离落雪,她徐薇也就不悔以名不正言不顺的身份为骆昀守寡,她一度因自己能无怨无悔的为所爱的人付出而自傲,可离落雪一句对不起,将这种付出当成了世俗的亏欠,侮辱了骆昀的感情,也同时侮辱了为骆昀甘愿守寡的她,瞬间恨意空前,抬手就拔出随身佩剑刺了过来,离落雪惊讶于她忽然的转变,却也并没有闪躲,在她心里,这个女人作为骆昀的未亡人,有资格向她索取性命。
徐薇的武功虽不见得出色,但如此近距离无闪躲的情形下,要杀一个人不会还手抵抗的人也不是难事,眼见剑尖就要刺伤离落雪的喉头,却生生刹住了势头,一个身影转瞬起落间,点穴、弹剑、解穴,所有动作一气呵成,身影落定时,长身玉立的莫靖书悠然一笑,便向她点头致歉:骆夫人,事出危急,得罪了!
他止口不提徐薇刀剑相向一事,反倒先道了歉,言行诚然,无半点不悦,倒让徐薇一时失了反应,愣怔良久才醒过神来,视线在两人之间游移好一阵,禁不止冷笑起来,只是笑声中满是怆然之音。
对于离落雪的传闻,她知道的也不少,新婚之日被弃而改嫁落魄苦力、那人死后未过百日又改嫁显贵高门,这些她都听说过,也曾替骆昀深感不值,刚才见两人并肩而立,如此炫目、也如此般配,就更替骆昀难过,本想说些辱骂责难的话,犹豫几次,终究还是未能出口。
骆昀爱离落雪,无怨无悔,她爱骆昀,同样无悔无怨,所以,骆昀用生命守护的人,她又怎能说得出辱骂的话,若真将她责辱如泥,那么,甘愿为她丢弃性命的骆昀算什么?死心塌地爱骆昀的她又算什么?良久,她抛开自己所有的情绪,只为骆昀问一声:那日为什么不来赴约?
那是神女祭的第二日,她为了逃开上门说媒的三姑六婆,也为了圆自己的江湖梦,终于从家里逃了出来,准备趁天晦暗未明时乘船离开,刚到码头就遇到醉的不省人事的骆昀,她本来并没打算理会他,只自顾的寻找船只。
却没料到酒醉的骆昀将她当成了离落雪,竟然扒着她就絮絮叨叨的说个没玩没了,她虽然也偷偷的学了那么一点功夫,可是和骆昀比起来就显得过于花拳绣腿,挣扎的姿态在当时的他看起来反倒是撒娇的感觉,这样一缠斗下去,她根本就没有脱身的机会,最后只得乖乖的任由他拉着天南海北的扯。
骆昀本就是风趣潇洒的人,常年游戏江湖,也做过不少行侠仗义的壮举,在酒醉之时误以为爱情得以圆满,心情愉悦之下越发口若悬河,将往事回忆的绘声绘色,渐渐吸引了做梦都想涉足江湖的徐薇,一颗芳心也随之付了出去。
骆昀最终低挡不住醉意而睡了过去,耳边瞬间清净下来,她也渐渐从他的故事里抽身出来,才幡然醒悟他的一切迷人风采其实都是为了另一个女人而展现,她不过是他醉梦中的一个倾述的替身而已,她不是没想过就此离开,将与他的巧遇当成一个初入江湖的遐想,可是,命运却容不得她选择。
发现她失踪而匆匆追赶而来的父母,眼见了她和骆昀相依相偎的情景,误以为她是为了他而离家,更甚至因为这样的时间和这样的场景,而误以为两人有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一场闹剧就此上演。
酒醒后的骆昀面对这样的变故,并没有做符合他性格的举措,反倒默认了双方父母的谈判,一来,离落雪的失约,被他的猜测所扭曲,陷入对爱情的绝望,二来,徐薇因他名声尽毁,他不忍陷她于万劫不复,这门亲事也就在仓促间定了下来。
他不是没有跟她坦白过对离落雪的感情,只是她依旧做了这样的选择,她不介意他是因为失去爱情而选择跟她成亲,而她相信只要受下这点委屈就能得到希冀的爱情,因为她能在神女祭刚过就遇到他,这不就是神女赐予的缘分么?可没过多久她就明白自己领悟错了,错过了神女祭,她和他相遇的时间终究是错了,又何以共白头?
可是,她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爱了就是爱了,无关结果好与坏,所以,她现在不为自己讨公道,只想替骆昀问出一直藏在心里的疑问。
离落雪沉默了好一会,终究也没有解释失约的原因,唇角勾出慢慢的苦涩,喃喃似自语:大抵是缘分不够!
徐薇等了良久,却听到这样的答案,本该动怒的她,竟只是凝视着她不发一言,倒是莫靖书因她这出人意料的答案愣怔了片刻,侧头看过来时,眉梢眼角都满含嘲讽的意味。
或许是从离落雪那简短的答复中听出了深藏的无奈,又或者是恨得太久反倒失去了恨的力量,更或者是,离落雪终究还是来履行了承诺,让骆昀在天之灵再无遗憾,她没了抓着不放的理由,何况,她不是会将自己的不幸随意归咎到别人身上以寻求心理平衡的人,除了爱骆昀这件事,徐薇从来是个很理智的人。
沉默了很久,她忽然问:能喝酒吗?
徐薇的出现对离落雪是个不小的冲击,她虽然精于算计,对某些人也能算计的理直气壮,可是对于那些因这场恩怨牵扯受到伤害的无辜者,她骨子里是藏着愧疚的,虽然这份愧疚不足以让她放弃自己的计划,内心却并不泰然。
所以,徐薇要从她身上讨些公道,她能理解,甚至愿意成全,然而,当她出其不意的问出这种朋友之间才会有的问题,她就有些茫然了,愣怔着半晌都未出声。
徐薇忽然苦笑一声,略有释然道:作为你本人,我真想跟你拼个你死我活,可作为他深爱的女人,我无法对你下手,同样,我想你也无法对差点成为他妻子的我动手,可是这场恩怨终究要解决,不动刀剑我们就拼酒,喝死是命,喝不死,你我恩怨两清,如何?
对于这样的敢爱敢恨、拿得起也放得下的徐薇,离落雪自愧不如,对于她的提议,她纵使有些碍难却也并未拒绝,说了一声好,便吩咐刘慧备酒。
刘慧担心她的伤,想要出言劝阻,可是转念一想,又止住了,转身拉着游倩走了,不多时便抱了几大坛子回来,后面还跟了帮手的卫民,三人合力替两人摆好阵势,便退到一边静静候着。
徐薇开坛之前先看向其它几人:诸位可要一起?
莫靖玲跃跃欲试,柳玥言劝不住,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望向莫靖书,莫靖书看向莫靖玲只一个眼神,明明含着笑意却让莫靖玲放弃了念头,瘪了瘪嘴,又恢复了等待的站姿,转头再看向徐薇时,那笑意多了些温雅,抬手做了个道谢的姿势,他且会听不出徐薇的邀请仅限于客套,从善如流道:骆夫人尽兴即可!
徐薇既然是客套,自然也不会介意他的婉拒,开了坛,提在手中朝离落雪扬了扬,并不用卫民准备的杯盏,直接往嘴里灌,她自幼崇尚江湖的快意恩仇,看似静雅的性子中深藏着洒脱豪情,喝起酒来自然也不会扭扭捏捏,一时放开手脚狂饮,看得众人都目瞪口呆,隐隐的为离落雪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