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暮秋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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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死了好!

朝华殿到宫门,除了游廊水榭就是拱道深巷,帝位更替后的皇宫,还处在修整期,旧人换尽,新人却接不上,有些地方便越发清冷幽寂,行走在这样的地界,便不知四季尚有春夏。

当那团白晃炽烈的光亮穿透红墙绿瓦照在离落雪的身上,她才恍然忆起,已快盛夏季节,可为什么,她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她不想赌,她害怕赌,可林少卿却逼迫的她不得不赌,她不惧林少卿,可她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出的事实,几方发力,离睿难有生机,她不敢轻易出手,害怕亲手掐断那孩子最后的生路。

她唯有相信离晟,也愿意相信离晟,她记得他曾不经意间承诺过:自家兄弟自然要善待。

她抬手扶额,拭去额头不知不觉渗出的冷汗,心中期盼:晟儿,但愿你不会失言。

心有期盼却又疑虑重重,宫规明令,男子不得留宿皇宫,离晟却开帝王先河,将紧挨着后宫的朝华殿赐予林少卿这个外臣,几个月来,凡对此有异议的官员,无不遭到贬责,甚至有言官为此丢了性命,起先,她还以为离晟的这些举措都是迫于林少卿的威吓,是在林少卿的授意之下不得已而为之,调查之后才发现,这却是离晟主动示好之举,单就此事,离落雪已经看不透离晟了。

未登帝位前,她知道离晟在林少卿的高压下求存艰难,也知道他在林少卿面前做低服软的无奈,如今,她甚至将离晟对林少卿的放纵看着权宜之举,将离晟所有不合情理的举措都当着是林少卿威慑之下的不得已之举。

这便是她此时害怕的根源,林少卿承诺袖手,却难保没有对离晟做过暗示,那么,离晟能否顶得住林少卿长久以来在他心里形成的威压,做出合心的选择?

思思索索,走走停停,直到宫门口,还忍不住心里默念:晟儿......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急匆匆奔来,她一直弯着腰,眉目低垂,近到身前,依旧没有抬头的想法,语音轻柔,不急不躁,大约只是奉命赶来传话:公主殿下,皇上带着太上皇去暗幽宫了。

说完依旧弯腰垂眉退后几步,没入了琉璃瓦下的阴影里。

离落雪浑身陡坠冰窖,僵立良久才回过神来,思绪翻转间便明白过来,这个宫人,没有身处当局的恐惧焦急,却能如此及时的来传达消息,看来又是一个有心之人的杰作。

不管是谁所为,意图为何,她此时都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虑权衡,她必须尽快赶去暗幽宫,那个囚禁着李嫣的地方。

暗幽宫,对深宫之人的威吓之力堪比地狱,是个有进无出,比冷宫更难见天日的地方,这里遍值参天古树,无论白日黑夜都回荡着鬼魅般凄厉的哀嚎声和尖利的妖笑声,盛夏最热辣的烈日也驱散不了常年笼罩其上的冷雾,飞禽走兽见之也要避走。上至妃嫔下至宫人,闻暗幽宫之名被活活吓死的也不在少数。

掌管暗幽宫刑法的人,都是当年李嫣精挑细选的手段毒辣、面目狰狞、心里扭曲至变态的老妪,她们年老色衰,无儿无女无恩宠,对人生再无期盼,余生的唯一乐趣就是折磨人,尤其是折磨那些曾经活的恣意贵重、尽享荣华的人,她们的人生有多不如意,怨念就有多深重,折磨这些曾比她们活的好的女人就是发泄的唯一出口,她们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别人有多痛苦,她们就会有多快乐。没有人会嫌快乐多,自然会不遗余力的让别人痛苦。

离落雪就是太相信这些老妪,才会将李嫣交给她们之后,便不再理会,这些人是李嫣培养的,还得她耳提面命的教导过,自然不会差,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别说李嫣养尊处优的身子受不了那些刁钻刑法的非人折磨,就是云泥之别的身份落差,也会让她活的比死更痛苦,活的痛苦,死之无门,便是对李嫣最大的回报。

对李嫣,她没有什么内疚和怜悯可言,面对那个对她满怀善意和依恋、却被她毫不留情的利用和欺骗过的孩子,她有愧于心。

她不敢想象,将满含血腥的真相瞬间摊开在那个敏感而脆弱、对所有人充满善意的孩子面前,他的内心会是怎样的惨烈,在匆匆奔走的路上,她忽然被一个问题困住了。

什么是善意?什么是恶意?离落雪一直觉得自己保住离睿的性命,再让他余生日子好过些,便是对他最大的善意,可她却不知道,善意和恶意的界限太模糊,有些自以为是的善意,比恶意更残忍,到达暗幽宫的那一刻,她终于深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此时,她才明白,自己能给予离睿最大的善意,其实是,在他对一切毫不知情时,给他一个痛快的了结。

头发如粘了蛛丝网般蓬乱粘腻,鼻肿眼青满脸血污,嘴唇歪斜牙齿残缺,颈脖以下外露的肌肤满布纵横交叉的血槽,那参差不齐的血槽和模糊的血肉显然不是普通鞭子能造出的伤痕,蜷缩的身子侧歪在角落里,满布血污的衣衫成条状挂在纤瘦的手臂上,多少遮住了些隐秘的部位,交叠着勉强能靠拢的大腿根部处,流出的污血还带着些不明的恶心物质,或许因为自己被如此不堪的暴露在儿子面前,李嫣一面哀嚎一面蠕动着向角落里躲,手发慌的在身上忙乱着,总是捂了一处又发现另一处,手忙脚乱之下,越发的什么也没能遮住,最后无助又绝望的使劲往后缩,恨不得将自己揉进黝黑的墙柱里。

可她的嘴上丝毫没有示弱,将离氏的祖宗十八代诅咒了无数遍,自己也觉得既无新意又不痛快,便开始使劲往离傲天身上泼脏水,历数了这些年自己宠幸了多少男宠,给离傲天带了多少绿帽子,这种情况下,最值得炫耀的事自然不会拉下,离睿的身世就这样暴露在她凄厉尖锐的笑声中。

离落雪缓步入内,脚步沉重又虚浮,人性的自私在李嫣身上体现的如此惊心动魄,她不堪折磨但求一死,却没有丝毫将死之人的良善,毫不犹豫的掐断了离睿的生机,大概,她对这个儿子是恨的吧,离傲天宠她却不爱她,沈世杰哄了她也骗了她,离睿惧她怕她敬她爱她,却从不亲近她,到最后,为了离落雪这个毫无血缘的姐姐忤逆她,今天败的如此迅速彻底,多少也和离睿有关,她怎能不恨不怨。

此时的离晟,眸子嗜血红艳,刀柄在手中捏的咕咕作响,若非残留一丝理智,暗幽宫怕早已血流成河。

离落雪远远的站定,看着他发颤的手,五脏都揪着、揉着,她宁愿看见一个失去理智、乱砍乱杀的弟弟,也不愿看到这个残存一丝理智依旧在谋算审视的帝王。

无论是否受到林少卿的影响,在李嫣自揭真相之前,在离睿还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之前,他就对离睿动了杀机,就为着顾忌她,他才没有直接喊打喊杀,而是用这种阴冷的法子,算计离睿的命。

他有过最惨痛的经历,所以对人性的认知很深刻,他知道离睿这种没有经受过磋磨的孩子,经受不起这些残忍的真相,逼其在一瞬间认清所有的残酷,便再难有活下去的勇气。

或许是察觉到了空气中的那一丝不同寻常,离晟调转视线看了过来,在看清来人之后,原本阴森嗜血的眸子瞬间化着屈辱的泪水流淌下来,几乎是扑着冲过来,拽着离落雪的手,悲不自胜:皇姐,那个女人说,离睿不是父皇的儿子,是她和沈世杰私通的孽种,父皇知道了真相,她们才联合起来毒死了父皇,皇姐,他们侮辱了父皇,亵渎了皇家,冤杀了母后一族,他们都该死!

他含恨悲号,犹如孩童般无助,可离落雪却敏锐的发现,他在跟她耍心眼,因为他没有丝毫去质疑一个已经被折磨的半疯半傻的女人话里的真实度,而是直接将其认定为事实,用激愤的言语去激发离落雪感同身受的恨意,来混淆他对兄弟早生杀意的事实,在这样震撼神志的真相面前,他却冷静到如斯地步,离落雪只觉遍体生寒。

此时的离睿,早已被一波又一波的真相劈的失去了神志,无意识的拿头去磕地,嘴里喃喃的重复着听不清的呓语,离落雪心里一疼,扒开离晟的手,几步上前半跪在离睿身侧,把着双臂将他捞起来。

离睿被忽然出现的人怔住,半晌才透过咕咕而下的血流看清来人,便不管不顾的抱着离落雪痛哭起来,口中结结巴巴:皇姐,母后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心里本来有太多的疑问,不同的人说着不同的恨,桩桩件件都在说他母子罪大恶极,害了很多无辜的人,毁了文渊的繁荣昌盛,祸国殃民、罪该万死,母后又说他愚昧无知,视仇为亲,丢了江山又害了她,更为荒唐的是,她竟然说他不是离傲天的骨血,是她和沈世杰的私生子,他想要离落雪告诉他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真的,这一刻,他却问不出口。

在离落雪的臂弯里,所有的害怕消失的时候,清明的神志里,有些曾经刻意忽略的细节却慢慢显了出来,原来,自己并非愚笨,而是太聪明,聪明到刻意去忽略自己不愿意承认的,只接受那些对自己有利的,原来,真相早已进入他的心里,他只是不愿意接受而已。

离傲天最后一次见他时那含恨暴怒的眼神,沈世杰出入宫禁似自家庭院般随意,看自己的眼神如父般倨傲,当着自己的面与母后调笑嬉闹画面,还有离落雪回宫初见他时的厌恶姿态,夜闯寝宫时那双杀意未退的眼眸,全都在证明一件事,李嫣说的是真的。

他非离氏骨血是真的,离落雪恨他,利用他,也是真的,他母子祸国殃民也是真的,所有人说的都是真的,唯有他自己的人生是假的。

不,还有一点是真的,他慢慢放开离落雪,小心翼翼的看进她的眼里,她此刻的心疼是真的,他不再是有利用价值的皇帝,他只是仇人的儿子,可她还是愿意拥抱自己,这就足够了,他一生都在渴望的这个怀抱,终于为他而开,这大概是命运对他唯一的善意了吧。

他冲着离落雪笑了笑,以最轻柔的声音祈求:母亲本是普通女子,因为我的出现而走上歧途,一切的罪孽因我而生,可否,也因我而终?

短暂的失神后,离落雪含笑点头:好,因为有你这个儿子,她所有不可饶恕的罪就有了宽恕的理由,可以放她一条生路!

离睿摇了摇头:犯了死罪,就该以死谢罪,母债本该子还,可惜,我却没有两条命来抵,我不敢替她求生,只求她能痛快归去,不再受折磨,这是身为人子的私心,请公主殿下恩赐!

说完一拜在地,额头叩击的声音响彻大殿,他改了称呼,便是相信了李嫣的话,面对这样泼天变故,他却如此冷静自持,这不是她所认识的离睿。

这颠覆认知的变化让她怔住了,而就是这一怔,让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离睿撞向离晟手中的利剑,却来不及阻止。

待离睿瘦弱的身姿软趴下来时,她才挣扎回神,抢扑过去揽住他下坠的身子,惶急的替他捂着脖子,那喷涌而出的鲜血浸透她白净的指尖,一滴一滴在地上绽放出红艳。

翻来覆去,她只能重复一句话:睿儿,你不必如此!

离睿却笑得比任何时候都开心:公主殿下不必替我难过,我终于可以自己做回主了。

那种无愧于心的喜悦太过耀眼,让离落雪几不能直视,曾经,她不承认他这个弟弟,他却固执的有些可恨的喊着她姐姐,如今,她把他当弟弟般称呼他为睿儿,他却只唤她公主殿下

无论有过什么恩怨,无论谁欠谁多一些,在这一刻,皆成过眼烟云。

此时在她怀里的,只是那个一直不敢靠前却又不舍远离,战战兢兢只想博取关心的孩子,不是谁的儿子,也不是谁的污点,只是,真心爱过她的那个弟弟:睿儿,你很好,是我有负于你!

渐渐失去神光的眼眸,因为离落雪的那句‘你很好’再次明亮起来,灿若星辰,他努力的想要摇头,却因脖子上被离落雪用力压制住的伤口而禁不住眉目发颤:睿儿并不后悔相信您,也庆幸当过您的弟弟,睿儿死后,愿历遍十八层地狱,尽赎罪孽,以修来世,能做您真真的弟弟。

这一刻,肝肠寸断,他修来世,只为做她的弟弟,她却没有给过他任何的庇护,该下十八层地狱的不是他,而是将他的人生玩弄于鼓掌间、自诩才智过人,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谋者,包括自己。

离睿脖子上的伤口初始是往外喷涌,此时,已经慢慢的减弱,他的瞳孔也开始散开,渐渐的失去了凝力,气息微微,若有似无,手却无意识的抬了起来,好似想触摸天空,嘴里断断续续似呓语:自由是什么感觉?要是在下地狱之前,灵魂能去四方外的天空看看就好了。

话音未落,手重重的垂下来,打在离落雪的腿上,眼皮耷拉下去,遮住渐渐暗淡的眼眸,将这个血腥残酷的世界彻底抛弃了。

离落雪依旧那样抱着他,怔怔的难以回神,一直谩骂声声的李嫣却忽然以一种刺疼耳目的尖利声音狂笑起来,整个身子也弹跳起来,再也不顾及裸露的身体,一双手啪啪的拍着,重复的念叨着:死了好。。。死了好。。。

“死了好!”离落雪有生以来第一次认同这个女人的话:死了就不用再受人摆布,不用左右为难,不用痛苦!

李嫣的笑声渐渐变成哭声,凄厉无比,犹如地狱十八层传来的鬼哭之音,让人头皮都冷的痛。

离落雪用衣袖替离睿擦掉脖子渐渐冷凝的血迹,轻轻将他放平在地上,起身时,却因腿脚发麻有些站不起来,离晟慌忙上前搀扶,却被离落雪扬手避开,站直,无比平静的看进那双阴鸷而闪躲的眼眸:如果,一开始你就知道他不是离氏骨血,对他的生死是不是就没有这么执着?

离晟的闪躲的视线彻底的偏离开,他没有答话,可那逃避的眼神已经让离落雪清楚的知道答案,她不禁凄然,无力的转身往外走,却听离晟在背后冷冷道:你根本不信任朕!

因为不信任,她才瞒着他离睿的身世,想要用兄弟情谊来牵制他,以期他能放离睿一条生路,如果信任,根本不需要这样的考验,她难道不知道,只要她明明白白的说出来,就算他怎么不乐意,也不会让她失望,可她选了让他最不能容忍的方式,她让他觉得,相比自己,她更在乎离睿,这让他出离了愤怒,再无顾忌。

想起了林少卿,他阴鸷的眸子染了血色,他深知林少卿的伎俩,可他隐忍着去依顺他,甚至,用心揣摩他的想法,顺着能让他满意的路走,只为了松弛他的警惕心,为自己争取能够脱离控制的时间和机会,总有一日,他要这世间万物都臣服在脚下,勿有例外。

他看向渐去渐远的身影,眼中的血色绽放出妖异的光芒,眸中的世界如夕阳晚照,一片红艳:到了那一日,姐姐,你定会如初始那般,心里眼里只有晟儿,再也不会为旁人分出半分心思。

渐渐的,脸上也绽放出妖异的色彩,嘴里奇异的响起一声哨音,刘循只觉眼前似有黑影闪过,便听离晟嗜血冷言:一个不留!

话音落,启步而走,刘循还未反应过来,便觉脖子上掠过一丝凉意,整个人就不受控制的往下坠,身后竟毫无啼哭求饶的声音,想来,所有人都跟他一样,糊里糊涂的就被封了口。

刘循本是林少卿安插在离晟身边的眼线,最后暗中改旗易帜效忠了离晟,离晟登上龙位,守信提升他为后宫总管,一时风光无限,他这些日子还沉浸在压冷门押对了宝的喜悦之中,却不想富贵不过百日,便丢了性命,到此时,他才明白,背主之人难得信任,这个新主子阴冷狠辣比林少卿过百倍,前途定然无量,只可惜,自己终究不是最初就效忠于他,无福消受!

离晟一步步踏出殿门,所过之处,暗影闪动,一个个生命如劈柴一般横七竖八的躺下,喷洒的鲜血为他的脚下的路生花布景,妖艳无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