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娃捞了鱼,用烂了很大一个缺口的铁锅烧了柴火,像往常一样一道工序接着一道工序烤了鱼,摆好桌子,便进内屋请刘澄出来用饭,去了片刻,独自回转,朝离落雪露了个讪讪的笑容,一边拿盘子盛了条小的,一边解释:爷爷嫌外面风大,要在自个儿屋里用膳!
说完又觉着不够说服力,添补道:往常也爱这样,公主姐姐别见怪。
离落雪依旧平稳的端着笑意,并无异议,陈商心里的不忿蔓延到脸上,刚想发表不平,话到嘴边,怔住,目光所见,离落雪正低头默默的吃着鱼,只是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半晌醒悟过来,泪水就涌上了眼眶。
她确实在吃鱼,吃的很平和很细致,而且津津有味,只是,连肉带骨头的吃下去,然后,一不小心,一丝艳红在咀嚼间浸在紧闭的唇线上,又随着她下咽的动作消失。
肉体的疼痛和内心的煎熬,哪一个更折磨人?
陈商无法感同身受,他只能默默守在身侧,连递一方丝帕也不能。
浮世村家家户户都得过刘澄的恩惠,又是村里最年长者,没人因为他是太监而心生鄙夷,反倒拿他当长辈看待,他家来了客人,都热情的送上家珍,相邻上门,刘澄自然要出来道声谢,几十户人家迎来送往后,下午的时光倏忽而过。
山里的春日,气候要冷的多,到了晚间,夜风格外的凉,刘澄年纪大了,护的再扎实,腿脚总有凉意,平日总是日头还悬挂村头的树梢就会吩咐狗娃烧上大盆热水烫脚上床,晚饭都是在床上吃,今日虽迟了些,也免不了要烫一回脚再上床。
狗娃照往常一样端来热水在他座前放下,又拿了抹布备在旁边,才蹲下替他脱鞋,手还未够到脚,就被刘澄蹬开,反复了几次,狗娃也不知该怎么做,抬头望着他,一脸不解。
刘澄也不说话,只那样端端的坐着,闭目养神,陈商机灵,忙上前替下狗娃,却依旧碰了软钉子,气氛一时尴尬。
离落雪这一下午,又是替相邻端茶倒水,又是替狗娃打下手起灶烧火,刚刚又洗涮完锅碗,正打理袖口不小心沾上的污渍,一见这情形,缓步过来,朝陈商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让位,陈商忍了一下午的气上了脸,猪肝一样:公主,您是什么身份,怎么能做这等卑贱事。。。还是。。。
让奴才来的话没有出口,就被离落雪提着领子扯开去,挽起袖口就蹲了下去:哪里的官腔论调,为祖父洗脚怎么就卑贱了,平常儿孙,这点小事谁不成做过?
嘴里说着,手上做着,试水、脱鞋、净脚、擦拭、穿鞋,一套下来行云流水不见半点阻滞,刘澄终于抬了抬眼,又审视了她良久,一直紧绷的面皮,终于有些松散,起身,抬手,由她搀扶着进了内屋。
扶他在床上坐下,蹲身为他去除鞋袜,捧着双脚放到床上,扶着他睡下,盖好被褥,掖好被脚,去角落里息了灯,转身出屋,听床上微不可擦的一声叹息,恍如错觉,身形微顿,终究谁都没有说什么,再次启步,走了出去。
池塘上的春夜,清凉静宜,时有虫鸣,以前是张家娘子的时候,睡在茅草屋里,心却在家仇国恨的大浪里颠簸,浮浮沉沉、没着没落,成为莫家少夫人后,睁眼就开始攻防谋划,闭眼时又要盘点得失,脑子忙乱着,心里乱哄着,身心都不得自由。
今夜,却是这样空,这样静,好似前尘俗世尽皆消散,她只是小村落里竹舍人家的小女孩,白日里与相邻闲话,晚上服侍祖父歇息,置身青山绿水之乡,伴着虫鸣鸟语入眠,醒来又是春日暖阳。
然而,暖阳还未普照,离落雪就被抽抽噎噎的哭声扰了梦,睁眼看,狗娃眼目通红,袖口饱浸湿泪,期期艾艾的泣诉:爷爷走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离落雪迷怔了一瞬,翻身跃起,来不及整理衣衫便奔向刘澄屋内,人去床空,又满屋子窜了一遍,不止刘澄,陈商也不见踪迹,心内一股情绪涌动,不知是悲是喜,忽感衣角扯动,侧目,狗娃捧着一封书信送了过来,迟疑片刻,探手取过,拆开细看。
陈商的字迹,刘澄的遗语:
公主殿下,老奴失礼了
老奴此去,非为公主,无论生死,公主也当无愧无咎
仙皇于老奴,有礼遇之恩,有厚待之德,老奴本该生死随侍左右,因着重托在身,不敢轻言赴死,苟活至今,入土前还能一全忠义,无愧仙皇于九泉相见,是公主厚赐老奴了
老奴贱活一世,临了尚可得公主以祖孙之礼相见想送,老奴此生无憾了
乱世浮沉,公主活之不易,死之无门,老奴却无力援手,实在有愧仙皇之托,唯愿此番风雨过后,功成身退时,公主能找回魂灵,做回真切的人,去体味那平常的人生,老奴不甚欣慰。
明知她带着目的而来,明知她所为不过是图着自己心安,明知此去危险加身、恐难全身而退,他却依旧在宽她的心,故意无视尊卑,视她为寻常儿孙驱使,不过是为解她满心负疚,这般爱重自己,世上可还有别人?
暗自吸了口气,眼帘几番开阖,抿去眸中热意,转身看着狗娃,这孩子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亲人失而复得,得而复失,这番恐惧和失落,短时只怕难以平复,只是,有那些热心的相邻,留下来比跟着她走更好。
可这孩子毕竟随侍刘澄多年,总不能如此丢着不管不顾,将刘澄的去向换了套说辞,去左邻右舍对狗娃做了托付,又留下些并不太适用的银钱,正准备离开,狗娃却突然拉住她的衣袖不放,祈求她带他一起去追回爷爷,离落雪少不得又说了些安慰的话,才上马离开,对于狗娃在身后追逐着、请她一定要带回刘澄的悲呼,她却只能任其消散在马蹄扬尘之间。
刘澄年纪太大,颠簸的路程不能太急,离落雪的马,是百里挑一的良驹,半夜的路程差距,要追赶其实很容易,离落雪却并未跟上去,只远远的随在后面。
有些事,纵使不愿意,却不容改变,刘澄的深恩厚意,她承受起来并不轻松,然而,与家国仇恨相交,容不得她选择,一路走来,背负的哪一份债都不轻松,她却没有资格放下,这是她的路,她做不回善良的人,只能选择对人狠,然后对自己更狠。
只是,刘澄进入定国侯府时,回头那慈爱悲悯的笑,让她的心掐着疼,这个老人,是真的将她当着孙女在疼,而她,将这份疼爱亲手葬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