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村,清幽山村,水木环绕,花草繁茂,鸡鸣犬吠之声此起彼伏,错落有致的几十户人家,以草木筑家,竹篱围园,自给自足,避世而居,在乱局之下,成就世外之源。
这里的人,虽不都有视荣华富贵如尘土浮云的通达心性,却也都是些经历过世事浮沉,厌倦纷争,只求方寸之地可解温饱、安余生,故而,这里的人,相处的很是和睦友善,谁家有事需要帮衬,只需站在自家院门吆喝一声,自有人赶着来相助,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是这里最基本的相处之道,更为难得的是,谁家有富余之物,都会主动贡献出来帮助短缺人家,在这里,所有的邪恶私心好像都能得到净化,每个人的喜乐都变得单纯,每颗心都很干净,久而久之,这个村落几乎有进无出,成为了真正的避世之所。
素颜素衫、轻车简从行进在山村小路,从风云锐变、血雨飘摇的京城陡然进入安闲静宜、清风朗月之地,离落雪不无感慨叹言:“若有一日能在此地终老,老天就不算薄待本宫了!”
随侍在侧的陈商听言,没来由的鼻子酸了酸,喉头哽了良久,才挤出笑意,道:公主您仁心仁德,又历经磨难,后福大着呢,老天怎舍得薄待于您。
“仁心仁德?”离落雪念着这个词,忍不住嗤笑,眼下的文渊,波澜迭起,百官惊惶,苍生无依,她这个护国公主,非但没有出手救护,反而推波助澜,任乱象加剧,苍生遭劫,何谈仁心?
太监总管刘澄是离傲天那段傀儡人生的精神依托,是在离傲天最无助时不离不弃的亲随,是离傲天尊为亚父的人,是她该敬为祖父一般的人,她千辛万苦找到他,为他安排这避世之所不是为了让他安享晚年,却是将他当成了棋局中一子,随时准备为了她心中的大局而加以利用,眼下,她避纷争乱世,携满身污秽血气而来,将七十高龄的老人拖入绝难全身而退的乱局,又何谈仁德?
如今的离落雪,经历了太多,心里也装了太多,变得细腻而敏感,陈商虽看出她的落寞,却不敢说什么,怕措辞不当勾起她更多心伤,只得呐呐闭口。
离落雪不是悲春伤秋的人,做决定或许会很艰难,一旦落定,就绝不容许自己多想,这一局,她有赌上了一切的觉悟,舍心弃情,不计得失,不论输赢,只一条路走到头,那终点是成是败,成功后要如何,败了又会怎样,她反倒并没想过。
浮世村外形似一口袋,外间通往口袋的入口便是离落雪驶来的小路,小路到了尽头,放眼过去皆是幽曲小径,在方寸村落四通八达,每条小径都连着一户人家,形成一个大的棋盘,几十户人家错落有致的安放在棋盘之上,而棋盘中心是一个不大的池塘,池塘中心浮着一竹舍,那便是刘澄的居所。
刘澄未到这里之前,世上并无浮世村,这里也只是一处荒芜地界,他来此处安家的两年后,才陆续有人逃到这里,许是山水花草景致怡人,许是与世隔绝不被打扰,便有人留下来结庐而居,荒芜地界被陆续开垦,野草变成了家花,渐渐有了人气,这里才成了村落。
时至春分,田间地头,有人除草插秧,幽寂山林,有人拾柴打猎,偶有歌声飘洒,是稚嫩孩童在放牧戏耍,妇人们扯着嗓子说着家长里短的玩笑,男子们或闷头着做着活计,或随声应和两句,全是春种秋收的琐碎话,这里没有纷争,没有得失,没有大悲大喜,这里,有的只是真正的生活!
小径难容车马,只得将马车留在村口,一行人步入小径,来的火急火燎,进入这方幽闭之地,仿佛周身的烟火气洗涤殆尽,到没有那么急促了。
离落雪缓步前行,满眼的绿意让她有种久违的感动,心境恍惚回到了过去的年月,她还是未经世事的小女孩,跟着外公四处游走,草木青青,虫鸟唧唧,人心很纯良,见面点头笑,离别把手摇,路过只是要口水,主家还会赠个馍,空手行遍天涯,也不用担心会饿死途中,这样的日子,真的很好。
陈商在后紧步跟着,生怕她一个不留神踩差了路摔着,他却是真的多虑了,如今的离落雪,怎么也做不到心无旁骛只为风景,又怎会容许自己行差踏错。
走完小径,便是通往竹舍的游廊,游廊尽头,翠竹躺椅上,一个老人眯着眼享受着春日阳光中稀薄的暖意,听到脚步声也毫无反应,直至到了眼前,陈商在离落雪身后躬身作揖:奴才陈商,见过总管!
老人依旧身形未动,眼皮也未抬一下,倒是屋内紧步赶出来个十五六岁的男孩,见了来人也不怕生,还做了个在宫廷也难以挑错的礼,才直起腰平稳的看向离落雪:爷爷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怠慢殿下,还请恕罪。
当初派来安顿刘澄的人传信禀报过,他在来浮世村的路上捡收了个半大的孩子,执意养在身边,因他的身份特殊,那人不敢忤逆其意,便请示她该如何处置,想着他到底上了年纪,又初到荒僻之地落脚,需要人照看,便允了,想来就是这孩子。
没有表明身份,他却知道她是公主,莫不是,刘澄早已料知她要来?
男孩收了礼,侧身靠近老人:爷爷,公主殿下来看您了。
老人依旧没有反应,陈商心里有些不忿,想要说什么,却又觉着身份不够,看离落雪,见她不以为意,反倒面有笑意,十分恭敬的深深一揖,细声轻语:总管爷爷,多年不见,您老可还康健?
离傲天虽未明旨降召封刘澄为亚父,私下里却有这么个称呼,离落雪自幼便被秋妙义教导着,在无外臣时,尊称刘澄一声总管爷爷,往日里,这声称呼被她当着撒娇的筹码,每有犯错,必先讨巧卖乖,喊的娇俏中满含委屈,刘澄最吃这一套,脸上的皱纹旋开了花,犹如搂着自己孙女,满心的疼,再大的祸也敢替她求情说项。
而如今,离落雪真的满心委屈苦涩,却不肯表露分毫,这一声总管爷爷依旧敬意满满,却四平八稳,无太多感情外露,刘澄的脸上也没有笑意,只缓缓撑开眼帘,好似瞧着陌人生般全无情绪,又好似并未看她,良久,才喃喃似自语:来了。
语调平平的两个字,映出的是他洞悉世事的心境,没有疑问,没有感慨,没有害怕,没有不甘,好似他在这里等了千年万年,终于等到了这个结果,也只为等待这个结果。
来的路上,离落雪想过很多,要怎样让他明白她的处境,要怎样让他明白她的无奈,要怎样让他心甘情愿的认可她的决定,说的直白点,要怎样让他心悦诚服的放弃自己安度晚年的权利,去成全她心中的大义。
此时,却发现,她什么也说不了,也什么都不用说,他早已洞悉了她所有的意图,早在她找到他、安排他的生活之前,或许,在她不顾自己安危、让人首先救走他之前,在她自己都还没想好要怎么利用他之前,他已经知晓了自己还活着的意义。
这样的自己,很卑鄙,很可耻,却也只能抛心抛肺继续卑鄙可耻下去,压弯了要,压低了头:您老有什么吩咐?
不是要求,是吩咐,因为,她给不起他太多。
刘澄的目光终于落在她的身上,研看良久后,直看得离落雪又低了几分才有气无力道:把自己的魂都丢干净的家伙,还能做什么。
说完,慢慢从躺椅上起来,将盖在自己身上的毯子细心的折起来放在手腕上,一步步缓缓走回竹屋,头也未回的吩咐紧跟着自己的男孩:狗娃,去塘里弄两条鱼,不死不活的人回了家,吃点鲜活的东西,或许还能回个魂。
蹒跚的身影隐没在竹舍门口,玩闹大过天的男孩得了吩咐,一改拘谨守礼的性子,几步窜回屋子,拿了竹篓再蹦出来,无知无畏的嚷嚷:公主姐姐,爷爷常说你烤的鱼难吃的能死人,今天让我给你露一手,保证你以后御膳都瞧不上。
说完提着竹篓一个翻越,从游廊上扎进池塘,几个浮沉,便窜的没了影,陈商望着依旧保持着躬身作揖姿态不变的离落雪,迟疑片刻,便说要进去照顾刘澄,急急忙忙进屋去了。
他说她没了魂,他说她回了家,他还经常念叨着她烤的鱼难吃,他明明看透了她留着他的用意,他也知道她来的目的,可他却没有表露出介意。
这个世上,她的亲人寥寥无几,这个世上,需要她付出的东西太多,这个世上,人人对她都有索取,唯有他,视她为亲人,不用付出,不会索取,至今还在赐予,皇宫,莫府,皆不能称为家,漂泊的五年,她以为自己早已没有了家,却不想,到这里,却回了家。
抬起头,眸中无泪,面上依旧维持着稀薄的笑意,耳边听到狗娃的呼唤,转身,狗娃正将有他手臂一半长的鱼举过头顶晃悠,笑容里不无炫耀之意,动动唇角,还能给他一个赞许的笑容,看着他将鱼装入竹篓,屈身、蹬腿,再次没入水中,她的笑容依旧完好,失了灵魂的家伙,没有七情六欲,表情只是个动作,收放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