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季节,夜幕未至时,河面就会弥漫出层层寒雾,将临河两岸的景物拢在一片朦胧之中,让置身其间的人只觉寒意浸骨、凄冷森森,再好的心情亦会惨淡收场,因此,河道两岸每当夜幕降临时,就罕有人至,为景致更添了几分冷清,有种鬼蜮的苍凉。
离落雪此时就在这样的地界艰涩前行,林少卿那一掌虽然还不至于取其性命,却也实在不轻,胸口闷闷难以畅顺吐纳,似有积血在内,只怕要养上好几个月才能痊愈,而手臂上孟平留下的伤口也不小,行动间亦有撕裂的疼痛,为了不加重伤势,亦只能用手捂住裂口、缓步行走。
如果可以选择,离落雪是宁死也不愿与林少卿正面相见的,他的狠辣、他的残忍,她是深有体会、记忆犹新,被给予一年四次与离晟相见,因着没有时间限定,离落雪都会尽量避开林少卿,偶尔实在避不开,她也会尽量装的温顺恭敬,不与他起冲突,本来今日她也是知道林少卿要去军营才来的,盘算好见完离晟离开的时间,确保与林少卿回府的时辰相错,只是,她没料到会有那样的事发生在离晟身上。
她可以忍受所有的苦难和屈辱,却绝不允许离晟遭受损伤,为了保护离晟,这一面是怎么也不可避免的,甩开侯府家奴后,她也想过要怎样与林少卿相见,最终她选择了书房行刺,明知伤不了他,也不打算伤他,但是她要将对此事的愤怒清晰的传达给他,她可以为了迎合他不可一世的掌控欲而忍辱求存,同样的,若他触及了她的底线,也绝难收场。
以她对林氏父子的了解,林文信的克星是林少卿,而林少卿的七寸则是夺权大计,她以
他的七寸相要挟,不怕他不出手压制林文信,这比她直接去警告威胁林文信要有效的多,临离开时,林少卿的表情已经告诉她,林氏父子今晚会有场好戏,而直接的受益者就是离晟,以自己的这一伤,确保离晟不受辱,也保住皇室的尊严,值了!
离落雪心绪稍稳,正敛神赶路,忽闻河畔悲歌声,遂凝神细听: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话音刚落,又起一阵狂笑,只是,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哭更为确切些,歌之大意不过是:当今世道,权臣各自为政,高低贵贱分明,有志者难以伸志,尽忠者报国无门,不同的理想,一样的命,且只能认命,将郁结藏于胸、酌酒以自宽,然而,人非草木,且能无心无情、有感不发?
看来又是一个在这任人唯亲、结党营私的朝廷有志难伸、报国无门的落魄之世,离落雪此时也无心去管那一两个经受不住乱世磋磨,整日只会怨天怨地、醉生梦死的酸儒,便收了心神,起步要走,余光中却见那人抬腿越过桥栏,站在了桥栏外伸出的石基上,看其神情大有些宁死不染泥尘的决绝,倒与那些自诩大志大才,最终也只会明哲保身的人有些不同。
思及此,离落雪改了脚步,转了方向,漫步走近那人,将他放在桥栏上的酒瓶提了起来,闲闲的倒了些去洗伤口,然后又放在鼻尖闻了闻,一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水入喉,感慨声起:能喝得起这等好酒,还要寻死觅活,实在不懂珍惜!
那人已决心赴死,都已准备纵深跃下、了断满腔悲愤,忽听离落雪的感慨之言,无处发泄的苍凉激起熊熊火焰,转身怒叱,话未出口却又目瞪口呆,愣了半晌才呐呐断语:公.公主殿下!他一眼就认出了她,这倒让离落雪有些意外,抬眼细看,见他清瘦的面容上有着刚毅之气,郁结难舒的悲愤,为其眸子添了些果决之态,让其不甚出色的外表比常人容易入心。
离落雪视线自他身上一扫而过,又落回手中的酒瓶上,身体闲闲的倚在护栏上,漫不经心道:君子生不近桅樯,死不陷淖泥,而你偏偏选择投身这官绅显贵倾注污秽的城河之中,这就是你追求的清高志洁?
闲闲的一句让青年变了色,他一心全节,却选了这个欠考虑的死法,不想同流合污,却又投身污流之中,死后也只是贻笑大方罢了,忙翻过栏杆行至离落雪正面,郑重下拜:吏部侍郎龚旭多谢公主提点!
离落雪勾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言语中多了些怜悯:吏部侍郎么?我到有些后悔阻你死路了!
吏部侍郎,四品官职,权力确实不小,若在太平之世,这也算是个可以呼风唤雨的位置,只是当下,朝廷内外分了家,各方都想将自己的亲信安插在要职,吏部就成了夹心饼,难免顾此失彼,办了事还可能得罪人,为了自保也为了活得轻松些,依附一方权贵是必然的归途,这就苦了那些真心想为国选贤任能的有节之士,既要尽忠守节,又要不招各方记恨排挤,几乎是不可能的。
离落雪一语便点中了他的辛酸,龚旭悲从中来,面容越发郁郁,对着离落雪再拜:能得公主体谅,龚旭虽死无憾!
离落雪听出他死志不改,心有愤慨,略沉了面容,冷眼一笑:不畏死却怕生,非大丈夫行径,龚侍郎执意赴死,我当眼不见为净,就此别过!
话音虽清,却铿然有力,落地之时,已抬腿而走,龚旭忙呼:公主!
离落雪骤停脚步,冷冷清清道:你若想死也就罢了,若想活,就别再对我如此称谓,五年前的诏命说得很清楚,母罪女承,离落雪已经被玉碟除名,贬为庶人,世上再无护国公主,你眼前的人不过一落魄妇人而已,当不起你这称呼!
龚旭忍了又忍,终究悲愤太盛,口出心言:公主就不觉有愧么?就算不在乎自身荣耀地位,又何忍祖宗社稷毁于幼帝权臣之手,先皇何其英明睿智,将一羸弱小国变成如今四海难犯的强国,政治清朗、国力日盛,眼看天下一统有望,却一遭身逝,厚志难继,遗憾终生,如今眼看着狼烟将起,国有大乱,被他寄予厚望的护国公主却要冷眼坐视、甘为民妇?
他见离落雪依旧无动于衷,愈发凄然,开始无所顾忌舒胸言谈:朝廷内外都说公主的母亲秋皇后勾结镇国公弑君谋反,可是她们图谋的是什么却无人深究,镇国公秋名山手握全国兵马大权,儿子秋赤诚是定边将军,女儿秋妙义是皇后,外孙是太子,就连孙女也封了护国公主,他谋反还能图到什么更高的权位声名?
离落雪的心狠狠的揪了一下,语调却及其平淡,替他回答:朝廷不是说镇国公是嫌先皇圣体太康健、活得太长,害怕夜长梦多生出变故,急于将太子扶上皇位,挟天子令群臣!这个解释还不算圆满吗?
“屁.”他一字出口又忙收住,毕竟是文人出身,激愤之下也难出秽语,忙改了词:不可能!若真如他们所说,那为何先皇死后镇国公没反?他手握重兵,要成事轻而易举,明明秽名加身,冤可达天,却束手赴死、以证清白,这么简单的道理怎能瞒骗世人!
龚旭说着流泪满面,言不成句,竟比她这深受其害的人还要悲痛欲绝,离落雪想要笑一笑,却有些勉强,是啊,这么简单明了的道理,朝堂之上怎会少有人质疑?说到底,不过是权令智昏,私利胜过公理罢了。
镇国公一路跟随先皇开疆拓土,立下累累战功,朝廷内外无不折服敬畏,先皇对其更是信任非常,而他最大的问题就是太过刚正、眼中难容微尘,这样的人总免不了遭人嫉恨的,何况他一人总领兵权,让那些野心深重的人又如何自处?他若不死,离家柱石若不倒塌,国政太过昌明,争权好利者又怎能营私?总不过树大招风吧,只是结局太过惨烈了些。
前尘旧事的回想,是血和泪的交织,骨与肉的撕扯,重伤难支的离落雪又遭受这样的牵动,只觉胸闷气短,头昏眼黑,有些把持不住,可她实不忍这朝堂上难得清醒的人就此陨落,勉励支撑其身形,转身看向那声泪俱下的人道:你既有清明自持的傲骨,又有忧国忧民的激勇,就该忍辱尽忠、涤污却尘,却怎会生出舍难就易、轻易赴死的愚念?如果朝廷忠良之士都如你这般动辄以死明志,国就真无望了,镇国公错就错在这里,你何苦又学他?
龚旭激愤之下被她言语一刺,幡然顿悟、自悔轻率,禁不住面上泛起阵阵红雾,离落雪沉沉叹了一声,摆手漫声道:回去好好当你的差,别再寻死觅活,也别轻易跟人再提今日这番言论,治国平天下之前,要炼心!
报仇雪恨前,首要修心炼性!只有让自己做到不乱于心,不困于情,不畏将来,不念过往,才能于乱世求存、死中偷生,若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又何以妄言其它?
这是她被鲜血烧红了眼,急于报仇而不惜玉石俱焚时,一个老人跟她说的一番话,当时,被仇恨蒙蔽了心目的她只觉一头冰水浇在烈焰之上,激起的‘嗤嗤’声犹如身心拆裂重生一般,她醒了,也悟了,开始沉下心来思考,然后做了选择,一路走来,所有的经历都成了她的磨心石,如今,她终于可以做到因时因地因人而随心所欲的变换喜怒哀乐、不再轻易为外事所动了。
龚旭眼见她转身欲走,忙问:您会管的吧?
离落雪稳定心神辨着前路,淡淡回复:谁知道呢?乱政之后,总会有清明重现吧!
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龚旭虽有些失望,但他的斗志已经重树,决心已然明朗,再不会被悲愤所左右、轻易赴死了,郑重下拜之后,转身昂首重入那繁华却暗流滚滚的朝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