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袁世凯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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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铁腕手段——临时大总统时期的袁世凯(1)

1912年元旦,孙中山先生在就职誓词中称:“颠覆满洲专制政府,巩固中华民国,图谋民生幸福。”当时,南北对峙,列强环伺,南方力量羸弱,革命前途未卜。要颠覆满清王朝尚且举步维艰,要巩固民国和谋求民生幸福更是遥不可及。从武昌首义到溥仪逊位,人口占世界四分之一的东方古国,在短短四个月内,由延绵两千余年的封建君主制一跃为民主共和制,这是改天换地的大变局。逼清帝退位,手造共和,继而就任中华民国第一大总统,袁世凯无疑是“关键先生”。这一切是阴谋家的“窃取革命果实”,抑或是大势所趋,众望所归?百年而后的今天,我们很难一句话说清楚,且回顾历史现场去看个究竟吧!

一、京津兵变与定都北京

辛亥革命后半年间的政局宛如白云苍狗,瞬息万变。此时的袁世凯,似有左右乾坤的能量。清廷要对付革命党,非起用袁氏不可;革命派,包括孙中山和黄兴,都体会到要“驱除鞑虏,建立民国”,非有袁世凯参加不可;国内立宪派、勋旧贵族也多希望袁世凯出马拯救危局;列强也期待一个强势且能维护在华利益的代理人,袁世凯是不二人选。一边是民意滔滔、来势汹汹的共和革命;一边是外强中干、对他疑忌交加的晚晴王朝,袁世凯也有骑虎难下的难处。

在南京迅速就职的孙中山与民国临时政府,此时的处境更为凶险。从孙中山到普通阁员,似乎一开始就有没有京兆之心。早在中山返国途中,权衡内外局势,计较各派实力,深知将来总统一职非袁莫属,因而虽当选总统,并正式就职,却不得不连发电文劝告袁世凯,准备虚位以待,还以英文投书《字林西报》,公告天下,以促袁世凯反正。然而,将好不容易取得的天下拱手让人,将民主革命的大任托付给一个镇压自己的旧官僚,于情于理是不太合适的。一位湖南籍的参议员在参议院审议临时约法草案时,就提出质疑:“现在清朝的君主专制虽然已经推翻,但是我们把建设的事业,委托他们官僚,他们能够厉行我们党的主义,替人民谋福利吗?”如何让袁世凯接纳革命派的主张与政策,继续推进民主共和进程,至少要维护民主革命成果,而不是引狼入室,是摆在孙中山和南方政权面前严峻的任务。因此,民国元年(1912)春夏间的南京临时政府一刻也没有闲着。

当2月12日隆裕太后下旨宣布退位之后,2月14日,孙中山马上履行了自己的承诺,正式辞掉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职务,并举荐袁世凯。15日,参议院召开会议,选举总统。毫无悬念,袁世凯以全票当选中华民国第二任临时大总统。至此,清廷和南方的革命党人都把政权交给了袁世凯。

为了表示支持民主革命,袁世凯就职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剪辫子”。当时,很多人将是否保留象征臣服清廷的长辫子作为革命与否的标志。2月16日下午,袁世凯把海军上将蔡廷斡叫至官邸,让蔡廷斡为他剪辫子。然而在仅仅两天前,蔡廷斡还在抱怨袁世凯太“顽固”,他对《泰晤士报》驻华记者莫里循说:“袁世凯讨厌至极,他连辫子都不肯剪掉。”在就任临时大总统的同时,袁世凯也不得不经受时人质疑的目光。时任美国驻华公使的芮恩施这样描述袁世凯的剪辫:“蔡将军用力一剪,就把袁世凯变成了一个现代人。但是袁世凯的内心并没有从此发生很大变化。”等到袁世凯的辫子一掉,蔡廷斡就把这个“独家消息”告诉了莫里循。袁世凯的副官唐在礼目睹了整个剪辫过程,他观察到:“在剪的时候,袁自己不断哈哈大笑,谈话中显出异乎寻常的高兴。”(1)

如今,朝廷没有了,袁世凯再也不能再当骑墙派了。很快,他通电接受革命党参议院所推选的大位。接下来是关于三项条件的问题。袁世凯是离开北京赴南京就职,还是民国政府迁都北上,成为南方政府与袁世凯角力的关键。对于临时约法等法律法规毕竟比较缥缈,当务之急是,既然承认以南京做首都,就必须尽快南下就职。

革命党和袁世凯达成妥协后,孙中山、黄兴等人出于制约即将出任临时大总统的袁世凯的目的,坚持袁世凯在革命党势力范围内的南京宣誓就职,而袁世凯深悉“虎不可离山、鱼不可脱渊”的奥妙,不愿离开北京这个北洋军阀的大本营。南京临时政府参议院曾就此问题进行表决,“经过激烈辩论,竟以多数票通过临时政府设于北京的决议。孙中山、黄兴闻讯震怒……黄兴尤怒不可遏,两手插入军服口袋中,踱来踱去……黄兴遽曰:‘政府决不为此委屈之手续,议院自动翻案,尽于今日;否则吾将派宪兵入院,缚所有同盟会员去!’”

猛虎不能离山,袁世凯何能离开北京呢?南方就决定派遣迎接袁世凯的专使,迎袁南下。专使团是由教育总长蔡元培领队,成员包括宋教仁、汪兆铭、钮永建、王正廷、刘冠雄、魏辰组、曾昭文、黄恺元等八人。2月18日,专使团由孙中山授命,22日偕同唐绍仪自上海起程,取海道北上。26日,专使团抵达北京。翌日,袁世凯接见了使团,双方进行恳切会谈,袁世凯并未拒绝南下,这让蔡元培等十分欣慰,以为大功告成。

然而,29日深夜,北京突然发生兵变,东安门外及前门大街闹市之中,枪生劈啪,火光烛天。变兵且破门突入专使行馆,蔡元培、汪兆铭等衣冠不整,各不相顾,分别越墙而逃。后经洋人保护,辗转逃入东交民巷使馆区的六国饭店,才幸免于难。兵变迅速蔓延至通州、天津、保定等京畿要地。各地均发生大规模的打砸抢烧恶性事件,史称“北京兵变”或“京津唐兵变”。(2)这次兵变到底是袁世凯早有预谋,直接指挥的,还是授意操弄,由亲信发起,抑或是一种历史偶然?史料记载众说纷纭,中外学界多年来也尚无共识。一度流行的一个说法是,兵变原是袁克定的阴谋,想照搬“陈桥兵变”,以“黄袍加身”的办法,在皇城劫持溥仪,逼其父称帝。也有不少人考证,兵变实非袁世凯之预谋,不过正中下怀。本来民国定都何处,革命党内意见就不统一。其中孙中山、黄兴等力主定都南京,黎元洪、章炳麟等汉、沪实力派均主张建都北京。包括临时参议院内的投票,以及《民立报》等革命派报刊也持此见。兵变发生,给了袁世凯很好的借口,他以维持局势为辞,婉拒南下。

蔡元培等在惊魂未定之余,也就电报孙中山,不再强行让袁世凯南下。孙中山得专使团报告之后,咨请参议院审议,让袁世凯以电报方式向参议院宣誓,在北京就职,然后整个临时政府迁往北京。3月8日,袁世凯的宣誓电报抵达南京,由孙中山咨请参议院认可。

3月10日下午3时,袁世凯在中外贵宾观礼下,正式在北京就任中华民国第二任临时大总统。就职典礼在北京石大人胡同前清外务部公署举办。就职时,身穿元帅服的袁世凯宣誓效忠民国,誓词如下:

“民国建设造端,百凡待治,世凯深愿竭其能力,发扬共和之精神,涤荡专制之瑕秽!谨守宪法,依国民之愿望,蕲达国家于安全强固之域,俾五大民族同臻乐利。凡兹志愿,率履勿渝!俟召集国会,选定第一期大总统,世凯即行解职。谨掬诚悃,誓告同胞。”(3)

蔡元培代表南京参议院接受袁世凯的誓词并代孙中山致祝词。袁世凯谦虚作答:“世凯衰朽,不能胜总统之任,猥承孙大总统推荐,五大族推戴,重以参议院公举,固辞不获,勉承斯乏。愿竭心力,为五大民族造幸福,使中华民国成强大之国家。”

“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重任一时完成,中国由两千年的封建帝国摇身一变为紧跟世界潮流的民主共和国家。从社会精英到普通大众,大多充满了乐观与期待,对于促成这一变局的袁世凯也是多有推崇和期待。1912年5月,有记者问孙中山:“先生让总统之位与袁世凯,是由于个人之意乎?抑以为如此更换更有益于国家乎?”孙中山回答说:“两者皆是。因袁君鼓动共和久矣。”(4)

二、临时大总统与《临时约法》

辛亥革命完成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大任,接下来就是“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的问题了。如何规划中华民国的未来,选择怎样的政治体制,如何实现民主共和,首当其冲的是政体问题,当时可取法的有美国的总统制与法国的内阁制两种,前者总统有全权,而后者则旨在架空皇帝或独裁元首。孙中山等人认为帝制既出,力主美国模式;宋教仁等人则力推内阁制。在将总统大为拱手让给袁世凯后,如何约束这位飞扬跋扈的下届大总统,成为摆在革命党和中国人面前严峻的任务。因此孙中山等改推内阁制,加紧立法,好让袁世凯去做个“虚君”。对于袁世凯而言,统御如此庞大而分散的国家无疑也是个烫手山芋。作为一个旧式官僚,他哪里愿意当什么“虚君”,甚至连共和、议会、内阁为何物也不甚了解,岂会甘心受南京临时政府为他画的条条框框的限制?总统与内阁的矛盾,临时大总统与“临时约法”的矛盾,演变为一连串的现实冲突。

袁世凯就职后,翌日,孙中山公布了依照法国式责任内阁制制订的《中华民国临时约法》。3月13日,袁世凯依法任命唐绍仪为民国第一任国务总理,并负责组阁。29日,唐绍仪向南京参议院提出内阁人选。完成一切法律程序之后,一个新的政府出现,南北正式统一。4月1日,孙中山正式解职。袁政府的主要人事状况如下:

中华民国第二任临时大总统:袁世凯字慰亭河南项城人五十三岁

副总统:黎元洪字宋卿湖北黄陂人四十八岁

国务总理:唐绍仪字少川广东香山人五十二岁

外交总长:陆征祥字子欣江苏上海人四十一岁

内务总长:赵秉钧字智庵河南临汝人五十三岁

陆军总长:段祺瑞字芝泉安徽合肥人四十七岁

海军总长:刘冠雄字子英福建闽侯人五十四岁

财务总长:熊希龄字秉三湖南凤凰人四十二岁

司法总长:王宠惠字亮畴广东东莞人三十一岁

教育总长:蔡元培字孑民浙江山阴人四十四岁

农林总长:宋教仁字遁初湖南桃源人三十岁

工商总长:陈其美字英士浙江吴兴人三十六岁

交通总长:施肇基字植之浙江钱塘人三十五岁

南京留守:黄兴字克强湖南善化人三十六岁

唐内阁是南北权力分割组合的产物,其中实权部门,如外交、内政、陆海军、财政和交通,统统是袁世凯的北洋系,而诸如司法、教育、农林、工商各部,则由革命党担任。

民国肇始,万象更新,由于专制,茫然不知传统延续数千年,而民国建构完全是西洋的舶来物,不要说悠游山野的平民百姓,连身居枢要的官员,亦不知晓共和、民主为何物,内阁、议会为哪般。比如海军总长刘冠雄,一次拜访新当选的众议院议长汤化龙。汤化龙邀他入座,他连称不敢,推拉之下,他讲出理由:总统由国会选出,议长是国会领袖,职位和总统相当,我是总统的僚属,议长就是长官,如何敢分庭抗礼?虽经汤化龙再三解释,刘总长依旧不敢入座。堂堂部长,认识尚且如此,如何能理解和推行那些照搬自欧美的制度架构,如何让民众领会效法?其中曲折艰难可想而知。

按照《临时约法》规定,参议院成立后十个月内举行国会选举。1912年8月10日,袁世凯公布了参议院制定的国会组织和议员选举法,并下令在全国进行国会议员选举。议员选举法规定:选举人和被选人都有财产和社会地位的限制,工农大众被严格地排斥在这种所谓的“民主政治”之外,四万万人的中国,仅四千余万人有选举权。就是这种少数人的资产阶级性质的“民主”,袁世凯心里很不以为然,只因迫于大势,不得不作出欢迎的姿态。

袁世凯效忠共和国的誓言及虚伪的姿态,增加了资产阶级各派系在中国实现议会民主政治的幻想。民国元年春天,“国内人士纷纷组织政党,一时风起云涌,政团林立,总计大小将近二十团体”。为了取得即将召开的国会中的多数席位,各党派纷纷改组、合并,大为活跃。原来,推翻清政府后,不少同盟会员认为他们多年来孜孜以求的政治理想已经完满地实现,因此在南京临时政府成立时,同盟会便开始分化。章太炎(1869—1936年)因对组织临时政府、选举总统颇持异议,乃联络旧日光复会会员及清季预备立宪公会人士张謇、程德全、赵凤昌、熊希龄、汤寿潜等,组织“中华民国联合会”,对同盟会采取敌视态度。该会成立不久,即与立宪公会协议合并,改称统一党,他们幻想袁世凯能“励精法治”,“以厝中夏于泰山磐石之安”。同时,孙武等人则与一部分湖北籍的官僚和立宪分子相结合,组成民社,拥护黎元洪。1912年5月,统一党、民社和国民协进会合并,组成共和党。共和党以清末立宪派为中坚,以湖北都督黎元洪为后援,成为同盟会的劲敌。

同盟会为了与共和党对抗,同年8月与统一共和党、国民共进会、国民公党和实进会合并,改组为国民党。同盟会改组后,改变了原来的宗旨。如会章宗旨原为“实行民生主义”,而国民党则改为“实行平民政治”。另外,由于旧官僚、政客和立宪派加入,国民党组织庞杂、涣散,内部派系林立。当选为理事长的孙中山,在党内被视为脱离实际的理想派,处于无权的地位,一切党务都由代理理事长宋教仁主持。国民党是当时反对袁世凯独裁的唯一大党,其主要势力在广东、江西、安徽、湖南及江苏等省。

袁世凯一直密切地注视着各党派的活动,对与他为敌的国民党尤为注意。他一面暗中派人打入国民党,刺探情报,一面千方百计地拉拢国民党上层人物。在他的利诱和威胁下,国民党人孙毓筠、胡瑛等很快堕落为醉心利禄的政客。他们挂着“革命党”的招牌,对袁世凯揣摩迎合,亦步亦趋,成为国民党内的拥袁派。富有正义感的革命党人无不冷眼视之。与此同时,袁世凯还极力笼络仍在日本的梁启超,企图利用他与同盟会往日的敌对情绪,组织政党,以便牵制国民党的力量。当时,梁启超也正亟谋出山,便不计戊戌政变的旧怨,幻想依附袁世凯来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梁启超曾献策道:“今后之中国,非参用开明专制之意,不足以奏整齐严肃之治。”还说,“善为政者,必暗为舆论之主,而表面自居舆论之仆。”这些言论,正中袁世凯下怀。在袁世凯的支持下,经梁氏策动,以汤化龙为首的共和建设讨论会吸收了国民协会、国民新政社、共和促进会、共和统一会及共和俱乐部等五个小党,组成民主党,汤化龙担任理事长,骨干有林长民、孙洪伊等。

虽然在幕后极力操纵党争,袁世凯却装出超然的姿态,“急于融洽党派”,并标榜自己只知“爱国利民”,最没有党派成见。当各党由于他的挑拨而争吵不休时,他又发布通令劝告各党“蠲除成见,专趋国利民福之一途”,甚至假装痛切地说:“方今民国初兴,尚未巩固,倘有动摇,则国之不存,党将焉附?”当时,从党的纲领上看,国民党和共和党、民主党几乎没有多大差别,所不同的主要是对袁世凯的态度。国民党主张分袁世凯的权力,监督袁世凯;共和党和民主党则赞成袁世凯独裁。无休止的争论,让袁世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在坐收渔翁之利之余,坚信应集权独裁。《临时约法》则成为其主要制度障碍。

《临时约法》的前身是1911年12月3日由独立各省都督代表会制定的《临时政府组织大纲》。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期间,南京临时参议院是最高立法机关。1912年春,公举福建参议员林森为议长。通过一个多月的集会,制定了各项法律规章数十种,最重要的便是由原《组织大纲》所改订的,暂代宪法的《中华民国临时约法》,习称“民元约法”。这部宪法共有七章五十六条。根据《临时约法》的规定,实行责任内阁制,内阁代元首对国会负责,大总统就成了空有其名而无权的虚职。袁世凯岂会甘心?袁世凯派的总长们目无总理,请示时都直接找总统,唐绍仪的内阁总理干不下去,只好辞职。在就职周年讲话中,袁世凯向国民“申述”道:“夫用人实行政之本,而国务院为大政所从出。本大总统为国择能,尤深兢业,遵据《约法》,必须求同意于议会……而国会纷争,议案丛脞,累日不能决一条,经月不能颁一律。律文既缺,何所遵依?而国家作用,一日不能滞停,政府措施,触处动成违法。以云责任,更安取裁?”(5)袁世凯一直力图挣脱“约法”的束缚,实际上也达成了目标。他用各种手段,阴谋阳谋,或明或暗,短短一年时间就将政敌和异己弄得七荤八素,把内阁和议会打得落花流水,军政大权则紧紧抓在自己手中。1912年12月4日,有记者在报道中称,袁世凯如同有奇门遁甲之术,轻易突破各种限制:“其实雄才大略之袁公,四通八达,绰绰乎游刃有余,受任未及期年,而大权一一在握。约法上之所为种种限制之不足以羁勒袁公,犹之吾国小说家所言习遁甲术者。……吾人虽可斩头沥血,以证明大总统实无要做皇帝之心,然其所为,实无以异于晚清末造。”

体制冲突导致了行政的低效,各种矛盾接踵而来。袁世凯希望“无论政体如何解决,总期权操自我”,因此不断挑战《约法》的权威,超出法律范围揽权。这也激化了袁世凯与革命党人的固有矛盾,不断有人质疑袁世凯有“帝制自为”的野心。面对质疑,1912年6月24日,袁世凯发表公开辩护。“当共和宣布之日,即经通告天下,谓当永不使君主政体再见于中国。就职之初,又复沥忱宣誓,皇天后土,实闻此言。”这时,孙中山、黄兴等革命元勋依然保持着对袁世凯的高度期待和基本的信任。孙中山就不断替袁解围。比如,他曾辩解说:“革命起于南方,而北方影响尚细,故一切旧思想,未能扫除净尽。是以北方如一本旧历,南方如一本新历,必新旧并用,全新全旧,皆不合宜。……故袁总统今日实处于嫌疑之地位,作事颇难,其行政多用半新旧之方针。新派以其用旧手段,反对者愈众,其今日欲办之事,多方牵制,诚不易于措施也。”(6)让一个实权在握的旧派官僚,甘心跳入曾经是敌对方安排的完全西化的框框中,无异于赶鸭子上架,驱老虎吃素,种种冲突,此起彼伏。

三、责任内阁及其终结

袁世凯就任临时大总统后,其亲信唐绍仪被推为内阁总理。唐氏内阁是一个南北各方势力妥协的产物。然而,袁世凯与首任责任内阁的矛盾很快凸显出来,最终以唐绍仪出走告终。在内阁政党与政党内阁的矛盾纷争中,内阁逐渐沦为袁世凯手中的玩物。袁世凯也在一波接一波的政治操弄与军事行动中,走向历史的反面,成为独夫民贼。

唐绍仪(1860—1938年),广东香山人,是第一批赴美留学幼童中的一员。归国后在总理衙门任职,后赴朝鲜,协作外交、财政事务。在此期间,他与袁世凯惺惺相惜,成为其得力助手。袁世凯在晚清政坛沉浮,唐绍仪也随之升降。他先后在外交、金融、铁道等部门担任要职,官至邮传部尚书、奉天巡抚等一品大员。袁世凯东山再起后,他再度出山,成为南北和议代表。拥有丰富的资历见识和良好的人际关系,唐绍仪是非常理想的责任内阁的首相人选,他具有现代政治家所应有的国际知识经验和训练,他和袁世凯的长期友谊,也使其赢得袁世凯的高度信任。孙中山对他的尊重和乡情更是难能可贵。同盟会中的高干对唐绍仪也表现得极其友好,并竭力邀请加盟。唐绍仪也在一片热烈掌声中,于三月三十日,由黄兴与蔡元培介绍,宣誓加入同盟会。因此,唐绍仪内阁也可算是个国民党所宣扬的“政党内阁”了。

唐绍仪虽然来自袁世凯阵营,毕竟经历欧风美雨洗礼,特别是通过与同乡孙中山等的接触,对民主共和有一定认同。当袁世凯还目之为幕僚长时,他则一心想当真正的责任内阁,不可调和的矛盾由此而生。通过接触,唐绍仪并不将同盟会看作严重的危险,力主和他们坦诚合作,试图在袁世凯和同盟会之间扮演调和者的角色。他迎合同盟会的主张,在国务院内特设国务会议,有意实行责任内阁,规定每周会议三次,每星期一、三、五会议,二、四、六各国务员谒见袁世凯。在推行袁世凯所制定的政策时,他总是考虑同盟会的向背,凡以为不可实行的,必至总统府要求缓办或改变,并多次向袁世凯保证同盟会“诸君皆以诚意相待”,“决无他意”。责任内阁制系以内阁代元首对国会负责,总统位居虚尊之位。但袁世凯大权独揽,专横独断,视内阁为幕府班子。唐绍仪的言行引起了袁世凯的猜忌,怀疑他“挟同盟会以自重,有独树一帜之意”,甚至半挖苦地说:“我老了,少川(唐绍仪字)你当总统吧!”(7)一席话让唐绍仪十分窘迫。为了打击唐绍仪,袁世凯唆使内务总长赵秉钧和陆军总长段祺瑞对他进行抵制。赵秉钧、段祺瑞主张事事奉令承教于大总统,主张国务员单独行动,并经常架空唐绍仪,直接听命于袁世凯。

在向六国银行团借款的问题上,唐绍仪和袁世凯发生了严重冲突。唐绍仪奉袁世凯的命令,以筹备善后为名,向六国银行团商洽借款。银行团提出以监督中国财政为借款的必要条件,其办法约分两途:一为监督用款,一为监督遣散军队。唐绍仪以此项条件过苛,遂严词拒绝。唐绍仪为了冲破银行团的藩篱,转向比利时华比银行借款100万磅(700万元)。银行团为了保持其对华借款的垄断权,公然以停止贷款相要挟,驻北京外交团也提出抗议。袁世凯命令唐绍仪向银行团道歉。这时,同盟会领导人反对向银行团屈服。黄兴在南京发起募集“国民捐”,以解决财政困难。唐绍仪考虑到同盟会的态度,于5月3日断然拒绝了银团的无理要求,因此引起列强的恼怒,他们指斥唐绍仪“不愿借款告成”,“以致中国各界误各国政见,竟有排外举动”。袁世凯认为唐绍仪严重地损害了他和列强之间的“友谊”,一面改派财政总长熊希龄和银行团交涉,一面布置逼唐绍仪下台。不久发生了“王芝祥事件”。本来王芝祥出任直隶总督是唐绍仪组阁时与同盟会达成的口头协议,并且得到了袁世凯的同意。然而当直隶省议会选举王芝祥为都督呈请袁世凯任命时,直隶五路军队突然通电反对王芝祥。袁世凯即以军队反对为借口,改派王芝祥为南方军队宣慰使,并把未经唐绍仪签名副署的委任状交王芝祥,派赴南京办理遣散军队,而任命冯国璋为直隶总督。唐绍仪追随袁世凯20多年,熟悉他的政治手腕,6月15日留下辞呈文,不经告别即跑到天津去了。唐绍仪的出走,正中袁世凯下怀,他马上就转入另组内阁的活动。

袁世凯的言行,激起了同盟会领导人及其领下的南方各省人民的愤慨,上海、南京、广州、南昌等各城市的报纸普遍谴责袁世凯破坏法制。袁世凯立即反攻,一面回电反责陈其美“误听浮言”,并动员御用报纸称唐绍仪“贪污华比借款,无法交代,避责潜逃”,“接济革命党军费”,甚至诬蔑孙中山接受唐绍仪贿赂百万元,等等,妄图借以转移舆论视线。这时,列强在华报纸如《字林西报》、《京津泰晤士报》、《大陆报》等纷纷发表社论,攻击唐绍仪,为袁世凯撑腰打气。如《京津泰晤士报》社论说:“唐受职一无善政,即昔日信仰之人,今亦知唐不宜任也。此次私自出京固有损于新政府,而重任旧职尤为全国之不幸。今中国讧患相仍,亟宜任用不畏强暴、不避艰辛之人,或可挽狂澜于既倒。”(8)

为了平息统治阶层的怨气,6月24日,袁世凯在致各省都督的公开电中自辩,声明对就职誓言信守不渝。他说:

世凯束发受书,即慕上古官天下之风,以为历代治道之隆污,罔不系乎公私之两念。洎乎中岁,略识外情,自睹法、美共和之良规,谓为深合天下为公之古训。客岁武昌起义,各省景从,遂使两千年专制之邦,一跃而为共和政体,世凯以衰朽之年,躬兹盛举,私愿从此退休田里,共享升平,乃荷国民委托之殷,膺兹重任。当共和宣布之日,即经通告天下,谓当永远不使君主政体再见于中国。就职之初,又复沥忱宣誓,皇天后土,实闻此言!(9)

27日,袁世凯断然下令免去唐绍仪的总理职务,两天之后正式任命陆征祥为总理。陆征祥是一个职业外交官,清末长期驻在国外,先后担任过参赞、公使。辛亥革命时联合一些驻外使节,通电要求清帝退位,并因此功担任唐绍仪内阁的外交总长。陆征祥无党无派,无军无权,他的升迁全赖袁世凯的眷顾,因而对袁世凯唯命是从。袁世凯认为这样一个人好摆布,便于自己独裁专行。新内阁是号称由“超然总理”领衔的“混合内阁”,核心成员依然是北洋集团的重要人物。

为了表示对陆征祥内阁抗议,同盟会阁员农林总长宋教仁、教育总长蔡元培、司法总长王宠惠、工商总长陈其美等联袂呈请辞职。财政总长熊希龄也因借款交涉没有进展而去职。交通总长施肇基因和唐绍仪关系密切,早已挂冠而去。内阁十名总长走了六名,一时陷于朝中无臣的境地。当时,袁世凯势力尚不足以统御南方各省,不敢完全撇开革命党,不得不极力慰留。袁世凯对蔡元培说:“我代表四万万人民挽留总长。”蔡元培回答道:“元培亦对于四万万人之代表而辞职。”(10)为表示辞职决心,蔡、宋等人拒不到任。无奈之下,袁世凯只得批准蔡元培等四人辞职,同时收买两个同盟会会员孙毓筠和沈秉,让他们分别担任教育总长和工商总长,以装饰门面。其余四名总长是:财政总长周自齐、司法总长章宗祥、交通总长胡惟德、农林总长王人文。

当时,在参议院里以清末立宪派为中坚组成的共和党,是仅次于同盟会的第二大党。袁世凯自恃有共和党的支持,7月18日派陆征祥拿着他拟定的补充总长名单到参议院,要求通过。参议院同盟会议员本来就对这个补充名单极为不满,更离谱的是,陆征祥出席参议院报告施政方针,竟大谈请客、做生日、开菜单等等,无一语涉及政治,致全院哗然。(11)袁世凯知事不妙,多次居中斡旋,但所提名单依然被一律否决,因此下定决心对付参议院。

在袁世凯的主使下,首先由赵秉钧唆使北京军警联合会召开特别会议,通电痛骂议员只争党见,不顾国家危亡,甚至公然“主张用兵力解散参议院”。接着,恐吓信、匿名传单纷纷到参议院。北京的御用报纸也都随声附和,攻击参议院,为军警的行为助威。参议院守卫队长称病请假,不任保护之责。而从前的某些革命党人也为军警助威。章太炎、孙毓筠等联名致电黎元洪,要求一致主张“请大总统便宜行事,勿容拘牵约法以待危亡”。孙毓筠还写信给袁世凯,叫喊“与其无政府,不如无参议院”。袁世凯一面批令将孙毓筠的信登报,扩大影响,一面又装出委曲求全的样子,表示自己不愿走极端,仍渴望妥协,21日乃邀请各党派参议员60多人至总统府开“茶会”,劝说各议员化除成见,同心协力,挽救危亡,以免国家陷于不幸。次日,又将参议院否决阁员情况通电各省说:“世凯诚信未孚,以致动遭格,”鉴于“大局颠危之亟,但有转圜之余地,决不惜降心以相从”,“并于日内另选相当人员,再行提出,求其同意”。23日,袁世凯果然送交参议院一个新的总长名单:财政总长周学熙、司法总长许世英、教育总长范源濂、农林总长陈振先、交通总长朱启钤、工商总长蒋作宾,征求参议院同意。参议院接到名单后尚未开会,25日军警联合会又举行会议,会上有人叫嚷以武力解散参议院。同日下午,毅军总统姜桂题、拱卫军司令段芝贵、直隶提督马金叙和军政执法处总办陆建章等军警要人,以联络感情为名,招待参议员和新闻记者。陆建章代表军警演说,极力否认军警有干涉议院之意,但又说:“不过军人等抱一种国家观念,以外患之迫,财政之危,劝告诸君舍内而对外,移缓以就急。”接着,北京《时报》经理起而痛骂参议院,最后威胁说:“明日再不将六国务员通过,当宣布议员死刑。”一帮被收买的记者同声鼓噪,高呼“亡国!亡国!”之声不绝。会场秩序大乱。次日参议院开会,不得不通过了袁世凯提出的阁员名单。只是蒋作宾后来换为刘揆一。

袁世凯利用军警威胁参议院的尝试得逞了,以后便更加不把参议院放在眼里。然而,这件事却激起南方一些同盟会员的强烈不满。为了使议院摆脱北洋武力的胁迫,同盟会员何海鸣等人在上海成立了“欢迎国会团”,倡议第一届国会在上海召开预备会,自行决定开会地点,并进行了广泛的宣传活动。袁世凯深恐国会南迁,出现南北对峙,对“欢迎国会团”的活动“极为注意”,先唆使冯国璋通电,指责“欢迎国会团”“破坏民国”,“动摇国本”。后又命令江苏都督程德全设法将它解散。程德全“遵令去函剀切劝导,并令即日解散”。该团回信说,不违反约法,“论令解散之处,未便遵行”。袁世凯只得授意杨度和孙毓筠出面调解,提出只要“欢迎国会团”自行解散,他就下令禁止军人干涉政治,停止“军警联合会”的活动。结果也没能达成协议。

在军警的压力下,参议院虽然勉强通过了陆征祥内阁总长的补充名单,却不肯服气,接着就提出弹劾陆征祥失职案。陆征祥遂称病提出辞职,然袁世凯未即允许,8月20日袁世凯才任命赵秉钧代理总理。在赵秉钧代理总理期间,袁世凯故意做出物色人选、改组内阁的种种虚伪姿态,来愚弄参议院,他时而表示要用赵秉钧组阁,时而又请刚刚来北京的孙中山和黄兴推荐“人才”,然而他的本意却是想让赵秉钧转为正式总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同意赵秉钧填了一份加入同盟会的志愿书,挂名同盟会,又让赵秉钧负责招待孙中山和黄兴,以便取得孙、黄二人的好感。

在取得黄兴等人的同意后,袁世凯于9月22日向参议院提出任命赵秉钧为总理,由于事先已疏通,得以顺利通过。赵秉钧兼内务总长,外交总长前已任命梁如浩,其余总长都留任不动。某日,在国务会议上提及国务员加入国民党的事,袁世凯故作风趣地说:“此事不待大总统委任。”陈振先和梁浩先后加入。许世英本是国民共进会会员,该会既已并入国民党,他也就变为理所当然的党员。刘揆一入阁前已宣布脱离同盟会,而今也说如全体加入,他也愿意恢复党籍。段祺瑞和刘冠雄都借口自己是现役军人,不入党派。范源濂是共和党,他表示愿意脱党,但不肯加入国民党。只周学熙断然拒绝加入。这样,在国会人员中除无党派者外,都算是国民党了。袁世凯故意散播说:“国民党所主张的政党内阁已经实现了。”然而这个“现凑的政党、内阁,不驴不马,人多非笑之”,说“此非政党内阁,乃系内阁政党”。(12)10月3日,赵秉钧到参议院宣布政见,大意是说“以维持现状为主义”。不久,赵秉钧就提请国务会议移至总统府召开,形式上国务院仍有会议,实权却完全操于总统府,一切政务赵秉均秉承袁世凯的意旨行事,所谓“责任内阁”名存实亡。

四、短暂的蜜月

大凡开国之初,都会面临共同的一些问题,如何处置手握重兵的开国功臣们?如何裁兵削藩,将地方分散的武力加以消解?这都是一等一的难事。综观几千年历史,或高官厚禄以酬其功,良田美宅以蚀其志,或以株连罗织以治其罪,或因叛逆谋反以杀其身,其手法之粗劣暴戾往往让人心寒齿冷。总而言之,要将这些功臣们从威胁性的位置调开或除掉,不让其掌握兵权要职。最为人称道的是宋太祖赵匡胤的“杯酒释兵权”,以虚名实利诱使将功臣们自动放弃军权。辛亥革命是各方力量共同促成的,革命立宪、新军旧吏、帮派会党,形形色色,林林总总,各种派系混杂其中。孙中山及其革命党有首倡之功,导引之业,然而掌握各地实权的,除南方个别省份外,多是立宪派和旧官僚,袁世凯及其北洋集团也控制了华北几省。在那个动荡不穷的乱世,各占地盘,自立为王者多如牛毛,地方军队更是数以百万计。不论孙中山还是袁世凯当政,这都是十分迫切和棘手的问题。

袁世凯当政以后,在处理地方武力以及功勋元老关系方面,采用两面手法,既有赤裸裸的进攻,也有甜言蜜语的拉拢,不失时机地交替使用这两手,手法可谓集中外之大成,手段之老辣令人惊叹。为了让国家早日迈上正轨,双方一度彼此抱有高度的热忱和期待,度过了一段短暂的蜜月期。这一过程仅仅维系了几个月,此后双方反目成仇,大动干戈,让新生的国家继续沉沦。今天不少关于袁世凯的论著,常将孙中山及革命党视为正统和正确的一方,对袁世凯民国后的作为是全盘否定的,相应的描述也多用负面的。平心而论,袁世凯当时不少措施是合乎情理的,也是得到孙中山及革命党支持的,应当具体分析。

袁世凯就任后,向革命党发动了一连串的政治攻势,如逼走唐绍仪、威胁参议院、裁减革命军及杀害张振武等。为了缓和日益尖锐的矛盾,1912年8月,袁世凯邀请同盟会领袖孙中山和黄兴入京,商议国家大事。孙中山自辞去临时大总统后,以在野党领袖的身份在南方各省旅行,宣传民生主义,鼓吹发展实业的修筑铁路,来实现“国富民强”的理想,还公开表示不再竞选正式大总统,“尽让政权于袁氏”。

8月24日,孙中山到达北京。袁世凯以国家元首的高规格接待这位前任。他把自己所住的石大人胡同迎宾馆腾出来,让孙中山下榻,以示恭敬,把总统府搬到铁狮子胡同陆军部。25日,孙中山前往总统府拜会袁世凯,袁世凯亲至大门口迎接,两位巨头初次会面。在总统府举行的欢迎宴会上,袁世凯说:“孙君创立民国,功绩赫赫,垂名后世。予不肖承乏其后,窃虑难堪其任,今夕相会,益当为民国努力,勿背孙君初志。”孙中山在北京停留20余日,与袁世凯会谈13次,希望袁世凯作正式总统,十年内练陆军百万人,建筑铁路十万里,袁世凯即授以计划全权。袁世凯谈话时,总是“谆谆以人民国家为念,以一日在职为苦”。他说:“俟国会召集选出新总统后,鄙人亦可一息仔肩,退为国民与诸君子共谋社会上之事业。”孙中山表示:“国民属望于公,不仅在临时政府而已。十年之内,大总统非公莫属。”袁世凯“诉党派竞争之苦”。孙中山慨然应允尽力“调解”,并表示自己“从此当事社会事业”,放弃竞选总统,自信办实业比袁世凯合适。袁世凯情不自禁地插话说:“我虽历来做官,然所办之事,都以实业为第一大宗。”(13)

孙中山对袁世凯的印象很好,他后来对人说:“袁世凯真能办事,气度也不凡;虽然习惯于玩权术使诈,但也是迫于时事,不得不这样。”他回忆当时的观感:“跟他刚一见面,他是至诚至真的样子;进一步谈,你会发现他话中有锋芒,眼光四射,一般人是窥探不到他的真心思的。……等到日后看他做的事情,全跟说的不一样。他真是一个魔力惑人的命世英雄啊!”(14)

9月11日,黄兴也到达北京,同样受到袁世凯的热情欢迎。这时无论孙中山、黄兴,还是宋教仁都企图构建政党内阁,以党治国。孙中山和黄兴都劝袁世凯加入国民党,以国民党为后援,建设强有力的政府。袁世凯表示加入政党诚然不错,然“今则非其时也”。其实他对政党政治毫无兴趣,他向人解释道:“入甲党,则乙党为敌,入乙党,则丙党为敌,实不敢以一己之便安,而起国中之纷扰。昔英国有女王终身不嫁,人问之,则曰:吾以英国为夫。鄙人今日亦曰:以中华民国为党。四海之内,皆吾兄弟,三人同行,厥有吾师。俟将来政党真正稳固,或不能终守不党主义。”(15)通过会谈,孙中山、黄兴被袁世凯所迷惑,宣言愿推袁为正式总统,号召人民给袁世凯以全力支持。

民国初年,孙中山最感兴趣的是他的建国大计,特别是修建铁路的宏伟计划。孙中山提出,十年之内他负责建造20万里铁路,大总统练兵百万,必能使中国富强起来。袁世凯微笑说:“办铁路事君自有把握,若练精兵百万,恐非易耳。”他指使梁士诒多次赴孙中山行馆,帮助拟定建筑铁路的规划。9月9日又特授孙中山三万元的高薪。以后又任命黄兴为汉粤川铁路督办。对黄兴的随员也极力延揽:委派李书城为总统府军事处次长,其余张孝准、何成、曾昭文、耿觐文等人都拟给予参谋部或陆军部顾问官的名义。后来,袁世凯还颁发命令,授孙中山大勋位,授黄兴勋一位及陆军上将,孙、黄都拒不接受。孙中山回答袁世凯说:“文十余年来持平民主义,不欲于社会上独占特别阶级,若滥膺勋位,殊与素心相违。”如此安排,给孙、黄大灌迷魂汤,一幅皆大欢喜的和谐画面顿时呈现。事实上,当时革命党与袁世凯间分歧严重,尤其在内阁总理人选、善后借款、修订约法、军民分治等问题上都有根本矛盾,同盟会和袁世凯之间存在着严重分歧。当时的名记黄远庸曾一针见血地指出:“二公之推襟解决,尚未触于时局之痛痒问题之焦点。”(16)

为了宣示袁世凯已成天下共主,与各派“跻于精诚结合之途”的假象,9月25日,孙中山离京前夕,袁世凯提出“内政大纲”八条:(1)立国取统一制度。(2)主持是非善恶之真公道,以正民俗。(3)暂时收束武备,先储备海陆军人才。(4)开放门户,输入外资,兴办铁路矿山,建置钢铁工厂,以厚民生。(5)提倡资助国民实业,先着手于农林工商。(6)军事、外交、财政、司法、交通皆取中央集权主义,其余斟酌各省情形,兼采地方分权主义。(7)迅速整理财政。(8)竭力调和党见,维持秩序,为承认之根本。这八条是袁世凯方面拟定,没有和孙中山、黄兴协商讨论。由于这些条款很笼统,不涉及争论的具体问题,孙、黄为表示合作的诚意,欣然同意。在取得黎元洪的赞同后,9月25日,大纲由总统府秘书厅通电全国宣布。电文末尾写道:“此八条作为共和、国民两党首领与总揽政务之大总统之协定政策可也……从此进行标准,如车有辙,如舟有舵,无旁挠,无中阻,以专趋国利民福之一途。”(17)这个四巨头宣言,重点强调“统一”和“中央集权”,实际上是袁世凯一手控制的北洋政府,由“中央集权”,也就是加强他个人的独裁。

袁世凯的这些手法一度蒙蔽了孙中山、黄兴等人,获取了他们的信任。孙中山在给黄兴的电文中,劝他也北上晤谈,甚至为张振武案替袁世凯辩解:“到京以后,项城接谈两次。关于实业各节,彼亦向有计划,大致不甚相远。至国防、外交,所见亦略同。以弟所见,项城实陷于可悲之境遇,绝无可疑之余地。张振武一案,实迫于黎之急电,不能不照办,中央处于危疑之境,非将顺无以副黎之望,则南北更难统一,致一时不察,竟以至此。自弟到此以来,大消北方之意见。兄当速到,则南方风潮亦止息,统一当有圆满之结果。千万先来此一行,然后赴湘。”他甚至表示,“今日之中国,唯有交项城治理。”(18)

在人事方面,袁世凯先把桀骜不驯的宋教仁、陈其美调虎离山,在唐内阁里安了两个冷衙门以笼络之。再划出个南京留守把黄兴大元帅安顿好,以免他游荡妨事。等到新政府百事就绪,袁世凯就要裁撤南京留守,把黄兴踢上层楼,调去北京担任另一冷衙门的“参谋总长”。黄兴和陈其美一样,不愿北上去坐冷板凳。后来,袁世凯为安插孙中山,乃给孙中山一个“肥缺优差”去修铁路,并要黄兴也去协助孙中山搞实业救国。

袁世凯深知清室的迅速灭亡,一时形成外重内轻局势,进而谋收地方主权。此时他的势力仅及于华北、东北,对于南方同盟会的都督固不能指挥自如,非同盟会的都督亦多各行其是。当时,广东、江西、福建、安徽、江苏、湖南等省都在同盟会的掌握之下。湖北、云南、贵州、四川和广西等省虽非同盟会所掌握,但也不是北洋军势力所能达到的。而且,上述各省共有50多万受过革命洗礼或影响的军队,其中约有一半在同盟会军人的手里。袁世凯对此甚为担忧,他说:“近日军队复杂,数逾常额几倍,消耗过巨,闾阎何以堪此?已饬财政陆军两部实行收束之方。”(19)陆军总长段祺瑞说得最为露骨:“武昌起义以来,各省相继招募,于是军队林立,较原有者增一倍不止,且率多仓猝成军,未受教育,既难保不为地方之祸,而值此国家经济万分困难之时,饷项亦必不能继。”因此,必须大力裁减“地方军队”,“以恢复地方秩序”。(20)本来裁减军队,实现军民分治合乎情理,也得到孙中山等多数革命功勋的认可,然而袁世凯却将这一举措作为排斥异己,强化北洋集团势力的手段。

1912年4月下旬,袁世凯亲自主持召开军事会议,规划消纳各省军队。第一步先把全国90万军队裁减一半,缩为50个师。所谓裁减“地方军队”自然不是训练有素的北洋军。对于老班底的北洋军,袁世凯不仅不裁减,反而以各种借口不断扩充。如段芝贵招募拱卫军十营3000人,雷震春在河南又招募豫军六营,奉天将旧巡防营改编为两个师等等。对于“地方军队”,则采取了区别对待、分化瓦解的策略,集中全力瓦解同盟会的军事力量。对于非同盟会系统的都督,基本上允许保留原有的军队数额,以取得他们的支持。如陆荣廷原有巡防营30多营,本来人数约相当一个师一个旅,但他吸收了本省另外的一些军队扩编为两师一旅。云南蔡锷的军队一直保持民国元年(1912)两师一旅的名额,另有警卫队40营。对于同盟会军人所掌握的军队,袁世凯则严令遣散或裁减。为了减少阻力,他极力利用同盟会军人来推动这件事。派李燮和为长江水师总稽查,“以求达到改编长江水警的目的”。派原山东督胡瑛前往烟台,派王芝祥为南方军队宣慰使赴湖南,目的都是为了遣散革命军队。

南京一度作为首都,因而在附近集中了近十万革命军队,也成为袁世凯的心腹大患。临时政府北迁后,袁世凯同意设立南京留守处,以黄兴为留守。黄兴望高权重,有第二总统之称,让袁世凯如鲠在喉。当时,黄兴等同盟会领导人,也天真地以为铁血革命时期已经过去,建设时代已经到来,以为用约法、议会、内阁即足以约束袁世凯,没有必要再保留大量的革命武装力量。而且北京也停发了南京部队的军饷,只发少量的遣散费,使一些部队的伙食都无法维持。因此,黄兴不得不连日演说革命大义,动员军队解散。袁世凯还鼓动御用报纸攻击黄兴“拥兵自固”,并密令陆军部次长蒋作宾和江苏都督程德全前往南京监督,以压迫黄兴加快遣散军队的速度。在袁世凯的压迫下,至6月中旬,近十万革命军队已有三分之一遣散了,三分之一回原来各省,余下的三分之一江苏本省供饷编成三个师。威胁解除,袁世凯马上撤销南京留守处,解除了黄兴的职务。对于袁世凯的阴谋,不少革命党人有清醒的认识。在参议院一次讨论裁军方案时,段祺瑞出席作报告,一位同盟会议员当场质问道:“北方日日添兵,南方何得独裁?”甚至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们所以不主裁兵者,恐怕大总统要做皇帝。”(21)不少比较强势的地方军政官员则进行各种抵制和拖延。如福建的许崇智、广东的胡汉民、江西的李烈钧等都强力抗拒,保留了不少武装。

袁世凯善于运用各股政治势力的矛盾,通过阴谋阳谋,居中操弄,各个击破。其手段的老辣生猛,通过张振武案就足见一般。

张振武是同盟会早起会员,武昌起义的领导人之一,民国成立后,担任湖北军务司副司长,颇得民心,并且与另一位“元勋”黎元洪颇有嫌隙。黎元洪利用裁军之机,企图解散张振武领导的将校团(该团共600多人,方维担任团长)。黎元洪又企图遣散兵站总监兵六大队,张振武闻讯立即将它改编为护卫队。黎元洪又下令解散护卫队,张振武针锋相对。黎元洪下决心要消灭同盟会的军队,鉴于张振武“留鄂鼓乱”,转而求助于袁世凯。袁世凯顺水推舟,诡称有重要军务商讨,电令张振武、方维入京。8月8日,张振武、方维抵京后,黎元洪立刻密电袁世凯,给他们横加“蛊惑军士”、“倡谋不轨”的罪名,要求施以军法,就地处决。袁世凯乃将计就计,下令逮捕方维、张振武,马上加以诛杀,造成了民国成立后第一桩杀害“革命元勋”的大血案,一时间海内哗然,群起声讨。同盟会领袖和湖北籍的共和党人孙武、刘成禺等都严词质问袁世凯,参议院也要求公布张振武、方维谋乱证据。袁世凯竟把黎元洪给他的密电公布了出来,借以推卸自己的罪责,并答复参议院道:“贵院要求证据,当令黎都督查明答复。”

从这件谋杀案中,袁世凯一石数鸟,成为最大的赢家,恫吓了同盟会,又离间了同盟会和黎元洪的关系;塑造共主地位,迫使黎元洪在政治上进一步向他靠拢;消除阻力,加快裁减湖北革命军队的步伐。武昌起义后,广大群众踊跃参军,湖北新军由晚清一镇一混成协,民国元年扩编为八个师又两个混成旅。经黎元洪大量遣散,至1913年3月减为六个师,稍后双缩编为三个师一个旅。后来,段祺瑞奉命到湖北代替黎元洪,又迫令鄂军裁减,至1914年底仅剩下一个师和一个旅,而且师旅长都是由袁世凯指定的。此后湖北成为北洋各派竞相争夺的热点地带。从1912年2月至1913年3月,江苏、安徽、江西、湖南、四川等五省共裁减军队16个师,大大削弱了革命党人的武力,南北之间的新仇旧恨也不断增加。在随后的“二次革命”中,南方在军事上完全处于劣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