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孤云独去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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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陶然亭 109位闲人的最后雅集——从永和九年到民国十四年的“风雅”传承

1925年3月3日,八十岁的老闲人樊樊山忽有雅兴、突发奇想,在北京南城的陶然亭广邀南北才俊,要在上巳日这个传统节日之际,为中国的雅士们作最后一次规模空前的集会。

正在清史馆中修史的八十二岁的赵尔巽扶杖前来;曾经的湖南神童、曾于1913年为民国第一任民选总理的熊希龄率先响应;天演学家严复的高徒侯毅担任书记员,记录下了这次大集会的盛况。实到76人,因故未到后补写题诗的33人,此次雅集共达109人;除却召集者樊樊山本人之外,108将的座次基本排定,这是民国时代的一帧空前绝后的雅士集体照,是当时中国以雅自矜的精英休闲文化的最后沙龙。

一、丁传靖与樊樊山之雅谊

这一次承接兰亭修禊的千年风雅之举,当然也少不了要有一个精致的序文来纪录和纪念。雅集召集人中的几位宿儒稍一商议,决定让丁传靖来撰序。十七年前(1908)因撰著了《沧桑艳》传奇而名满京华的丁传靖,又因四年前(1921)扫叶山房私自影印该著作引发的版权官司,再次让人们忆及丁氏当年的文笔盛誉。或正因为如此,他虽然因故没有到场,还是被委以为此次雅集作序的重任。时任总统府秘书的丁氏,虽然经常替总统撰写书札、联额、祭吊文、褒勋词及题画、序书等文字,但这份差事本身毕竟不是风雅之士的所好所求;他自撰的《沧桑艳》传奇声名之盛,或许才是他被委以雅集撰序的真正原因所在。

丁传靖(1870—1930),江苏丹徒(今江苏镇江)人,字秀甫,号湘舲、闇公,别号沧桑词客。清宣统二年(1910)由陈宝琛荐举为礼学馆纂修。他的诗文负有盛名,尤工戏曲,创作了《霜天碧》、《沧桑艳》、《七昙果》等传奇,其中《沧桑艳》写陈圆圆事,尤为著名。民国后,他任江苏督军冯国璋的幕僚。袁世凯称帝失败后,随冯国璋到北京任总统府秘书。

宦途上并无太多建树的丁传靖,因为将陈圆圆故事写成一本《沧桑艳》传奇,而在京城文人圈子里享有盛誉;从丁氏自谓的“剩有沧桑新院本,一时价贵海王村”诗句来看,《沧桑艳》传奇无疑是其颇为自得的作品。曲学大师吴梅在收到他刊刻的《沧桑艳》传奇时评价说:“承惠《沧桑艳》《霜天碧》二曲,循诵再三,渲染点缀,雅近《倚晴》之境。就文而论,无可献疑。”钱基博也称赞说:“丹徒丁传靖者,亦工诗词,作《沧桑艳》、《霜天碧》二曲,词采葩发,才名甚盛。”至于樊樊山——这次陶然亭雅集的发起者,也因《沧桑艳》传奇而对丁传靖别有一番默契与偏爱。

樊樊山,即樊增祥(1846—1931),字嘉父,别字樊山,号云门,晚号天琴老人,湖北恩施人。前清光绪进士,历任渭南知县、陕西布政使、护理两江总督。辛亥革命爆发,避居沪上。袁世凯执政时,官参政院参政。曾师事张之洞、李慈铭,为同光派的重要诗人,又擅骈文。

樊氏于1899年,创作了长篇古体诗《彩云曲》,因着意为京城一代名妓赛金花树碑立传,《彩云曲》一时为街头巷尾所津津乐道,樊氏诗名之盛始于此曲。更于1913年作《后彩云曲》,“着意庚子之变”,叙述了赛金花与瓦德西夜宿仪銮殿的艳闻,一时谓为“床上救国赛二爷”的义妓。这一前一后的《彩云曲》,时人比之为吴伟业之《圆圆曲》,因其抒写真人真事而更为时人推崇,樊氏诗名因之名重京华。事实上,赛金花就在这次樊氏作主的雅集之后十年逝去,于1936年葬于陶然亭,这是巧合亦是因缘,当然这是后话。

在1925年的这次雅集中,《彩云曲》并不是文人雅士们的主题,樊樊山与丁传靖的交谊只是含蓄的蕴藉其中。原来,在宣统二年(1911)《沧桑艳》传奇传入京城之前,是在1908年丁传靖在江宁(今南京)准备将其刊刻出版之际,首先请来做鉴定评赏的便是樊樊山。樊老极为赞赏其作品,并当即决定为之再撰一首长诗,这首长诗(《后圆圆曲》)一旦完成,其轰动效应可能与《彩云曲》不相上下。但因种种原因,当时并未能完稿,而丁传靖已将这部久为友人们期待的作品付梓,只得暂时将这个创意搁置起来。

直到1918年时,因无锡商人章履平猝死,樊老见到经黄秋岳转呈的章氏遗作《冲冠怒》传奇残稿时,有感而发,才将原本是为丁传靖而作的《后圆圆曲》创作完成。即使在为章氏遗稿所作的题词中,他仍念念不忘丁传靖,他写道:

梅村先生圆圆曲,千古绝唱。惟仅得半而止,厥后邢娘入道、三藩谋逆,先生不及见矣。尝欲补制一曲,因循未果。曩在江宁,吾友丁闇公以《沧桑艳》剧本见示。怦然意动,欲果此缘,而卒未暇也。今秋岳以章君所作《冲冠怒》残稿索题,因制《圆圆曲》一篇,冠诸卷首。老年才退,不惟远逊骏公,并不及《沧桑艳》、《冲冠怒》两传奇之哀感顽艳也。

在1908年丁传靖正式刊印《沧桑艳》传奇时,“樊樊山鉴定”的称谓作为一份“权威鉴定证书”高悬正文首页之上,而十年后这一首实际上是为丁氏所作的《后圆圆曲》没能附录其中,不能不说是一种文人雅谊中的“遗憾”。虽然《后圆圆曲》并没有取得如《彩云曲》一般的轰动效应,作为补偿也罢,聊作慰藉也罢,樊老对丁传靖的偏爱一如既往,这一次空前盛会指定丁传靖作序,颇有再续前缘的衷肠。

可惜,旧式文人的师友交谊与诗词兴会的风雅情怀,终抵不过1911年那一场能够轰翻千年帝制的剧变。曾赋诗三万余首,并著有上百万言骈文的高产文豪——樊樊山,除了香艳摩登的《彩云曲》尚能为时人做饭后谈资之外,他的形象只不过是一个衰鬓残喘、古板自傲的前清遗老罢了。时年八十岁的樊老已定居北平十三年,却远不比当年任两江总督时的气派,为谋生计,樊老甚至去给比自己小三十八岁的梅兰芳当文词老师,为其修改戏曲文词,聊以糊口。而此时的丁传靖也并不比樊老的处境好多少,总统府秘书的虚衔,也无非是替人撰写文书、修改文章的清闲差事罢了。三月三的乍暖还寒天气,丁传靖也懒得出门,呆在家里靠想象完成了樊老指定的作业,一篇序言写得中规中矩,却早没了当年的那份惊艳才情。

二、丁传靖的“江亭序”

序言开篇提到:“夫定武精刊,茧纸非昭陵之本。永和未远,羽觞犹典午之遗。”追随自兰亭以来的文人雅集传统,仍然是以樊樊山为代表的旧式文人骨髓里的东西,在这一点上,丁传靖与之相类,对风雅古意的倾慕一如既往。但世风日下、斯文沦丧的感慨之后,退而求其次的风雅追求显而易见——即从追慕魏晋以来的风流神髓,转而寻求博物通识的风俗传承。既然兰亭的原本早已不复存在,诚如魏晋风流只能仰止兴叹,现时代文人无一免俗的为世道变迁而牵累羁绊、为斯文不复而疲于应付,不可能再独善其身式的超然世外,则只能通过一些尚在传承中的风俗中寄托一些文化想象罢了。比如说还有的三月三修禊传统,比如说还有的以樊老为首的雅集传统,比如说还有如丁传靖正在写的这样一篇“古意盎然”的雅集序言。

接着的论述是,“北海沦漪,题襟历历,西郊亭墅,画壁年年。盖上已之禊游,已为长安之故事。谓似月泉汐社,亦有人了公事而来;谓为洛社午桥,亦有时寄谷音之慨。此顷年人海之游踪,亦他日梦华之资料也。”可以看到,丁传靖笔下的陶然亭与王羲之笔下的兰亭区别之大,并不完全在于时空上的差距与差异。无论是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还是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无论是在纵情享受人生的角度,还是畅谈玄妙哲理的角度,在陶然亭中的109个雅士都远不及兰亭中的41位晋人轻松洒脱。更何况写这则序言的丁传靖还是坐在自家屋里冥思慎笔而作,而绝非如当年王羲之那样酒墨酣畅,一笔呵成。

或许,一个是公元352年的江南,一个是公元1925年的北京;空间上的南北差异,时间上的千年更替,都没有理由去要求以丁传靖为代表的一帮近代文人,一定要以晋人的那种风骨意趣,去完成这一场民国时代绝无仅有的雅集。毕竟,从陶然亭自清康熙年间始建伊始,就注定并非是一处纯粹的风雅之地。

原来,陶然亭原址所在地是京城东城外的近郊区,元代在这里建慈悲庵,经明、清两代的修缮、扩建成一定规模。庵内文昌阁供奉文昌帝君和魁星,一直是明清两代进京赶考的考生们顶礼膜拜、以求功名之地。康熙三十四年(1695),工部郎中江藻在慈悲庵西院建一座小亭,后又将小亭改为三间敞轩,取白居易诗中的“更待菊花家酿熟,与君一醉一陶然”中的“陶然”二字,命名为“陶然亭”。而以樊樊山为召集人的陶然亭雅集,仍以该亭为江藻所建而称“江亭”,由此可鉴其前清遗老心态之重,已经远非风雅之举所能承受之重。无论是先前的考生上香会聚之所,还是后来的109位雅士存照“江亭”,这样的熙熙攘攘、这样的车水马龙,自然都已经与晋人风流和兰亭风雅相距甚远。也无怪乎,丁传靖在序言中只有“故事”、“游踪”、“资料”这些类似于存档日记式的文字面目了。

丁传靖在序言中还提到,“是日,余以小疾,独未能往。去年令节避风有类鶢鶋(去年是日大风,余亦未与会),今岁嘉辰闭户又如螺蚌。自笑始衰之岁月,不如健之耆英。”原来,樊樊山并非突发奇想,偏偏要在1925年作这样一次雅集,而是每年都有在陶然亭召集修禊之举。而丁传靖不单单是1925年这一次聚会未到,上一次(1924年)也是因故未能到场。只不过上一次是避风,这一次是小疾。虽然有自谦语,谓“不如健之耆英”而有溢美樊老之辞,但也不难推知,像陶然亭修禊这样的传统活动,到1925年时,参与的人只能是一些前清遗老、耄耆宿儒了。不要说风流神髓、不要提风雅神似,就是那么一丁点残余的风俗形式之举,到丁传靖写这则序言之际,都已经只是残影余绪罢了。

在丁传靖序言中流露出的所谓文人意趣,已全然不能用“风雅”二字概括。如果说还有一点中规中矩的纪录体裁的话,单就才情气魄而言,似垂垂老矣的塾师,确实已没有参加雅集的必要。联想到樊老《彩云曲》的末句,“古人诗贵达事情,事有阙遗须拾补。不然落溷退红花,白发摩登何足数”,当年只有五十来岁的丁传靖,确实比之樊老还略逊一筹。从风流到风俗,从神髓到传承,即使是不断地退而求其次;由丁传靖执笔之序来看,“风雅”之说在1925年的中国,也已经流于形式,雅士传统的式微在所难免。

三、李绮青的“江亭序”

没有到场的代表选了丁传靖作序,到场的代表则选了李绮青作序。钱仲联《近百年词坛点将录》称李绮青为“小李广花荣”,誉其词“上接翁山”,“为岭表词场之射雕手”。叶恭绰《广箧中词》则说“汉父(李绮青字‘汉父’)丈为词卅载,功力甚深,清回丽密,可匹草窗、竹屋”。可见李氏比之丁传靖而言,其旧体诗词的功力根底,似乎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绮青(1859—1925),字汉珍,晚年改汉父,别号倦斋老人。惠阳县人。光绪十六年(1890)进士。先后任福建安溪、惠安,吉林榆树,河北武邑知县,吉林宁安知府。晚年旅居北京,卖文为生,就在雅集当年(1925)病逝于北京。著有《草间词》、《听风听水词》、《倦斋诗文集》等。

李绮青生性秉直,不擅逢迎,宦途只能算勉强凑和。晚年清贫境况难免,其女卖艺以救济生活。他还曾为女儿的演出以骈体文写成“广告”。曰:“四弦诉恨,怜赵媛之弹词;孤影挑灯,哀乔青之题曲。毛惜骂贼,宁薄倡家?李香坠楼,何非烈女?况南陔兰尽,心伤洁养之难;东海桑生,目击乱离之苦。负百里之米,敢责裙钗?谋一日之欢,亦须菽水。”即便是如此不佳的生活境遇,仍然以古体古意抒写,其追慕古雅的旧式文人操守还是可见一斑。作为雅集到场者之一,也作为诗坛宿将之代表,由李氏来写这第二序,也颇合时宜。

李序开篇曰:“岁在乙丑三月三日,稊园同人集于京师宣南江亭,为修禊事。”开宗明义,还颇有点“永和九年春”的况味。句中提到的稊园,即稊园诗社。其前身是创建于二十世纪初的寒山诗社,“稊园”,得名于当时诗社社长关赓麟,关氏在北京南池子南湾子的宅第就号“稊园”。

关赓麟(1880—1962),字颖人、伯辰,号稊园,广东南海吉利乡人。1902年乡试举人,嗣赴日本入弘文学院留学。1904年进士,任兵部主事。后历任财政部秘书,交通部路政司司长、平汉铁路管理局局长等,1922年曾任交通大学上海学校校长。时年四十五岁的关氏,在雅集诸老中还算是“少壮派”,事实上他也深得樊樊山赏识,曾与樊老、易顺鼎、许宝蘅等同为“寒山诗社”中坚诗人。在后面的分韵赋诗中,关氏与李绮青相继都写出了长篇巨制,许宝蘅亦有赋诗,亦可见当年的稊园情谊与同仁酬唱之情。

李序中除了其擅长的骈体文表述之外,在序言将尽时,有一番话也颇可感叹。序曰:“仆自以老残,屡陪文?,花猪久缺,如大嚼于屠门。荆驼自伤,未忘情于阙下。”风雅毕竟不能当饭吃,一生秉直清贫的李绮青,晚年生活中,只能靠原本以追慕风雅为名的文人聚会来“打牙祭”。“花猪久缺,如大嚼于屠门”虽是无奈至窘之境遇写照,却也是如李氏一般所有“徒具才情、绝无钱银”的旧式文人之通病——因为恃才清高,不善经济,而困窘一生。只不过李氏对此并不遮遮掩掩,为雅讳疾,而是直接以骈体文写出了大实话,反倒让人觉得无伤大雅了。

李氏的直爽才情,不得不让人提到他那首著名的用“沁园春”词牌写成的中国首例古体“影评”——《沁园春·观电影戏》,也是大实话的古体词作,写出了新时代的古为今用。词曰“黑幕低垂,万目齐看,微露曙光。有稠人来往,层楼耸峙,忽呈车毂,旋见舟航,偶说闲情,居然真个,拍掌儿童笑若狂”。其中“偶说闲情,居然真个,拍掌儿童笑若狂”一句,据考,是指电影中“亲吻”的画面。李氏笔下的,“花猪久缺,如大嚼于屠门”与“偶说闲情,居然真个,拍掌儿童笑若狂”都让读者印象深刻,实乃异曲同工。然而,无论如何的才情点化,也总抵不过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的新时代变革之风,欧风美雨下的民国世界毕竟和前清风物已不可同日而语,以李绮青为代表的老雅士群体,坚持以古体包装风雅,坚持以古意延续风雅传承的努力,至多只能成为一种无伤大雅的文献或谈资罢了。

四、雅集中的现代化因素

无伤大雅的还有运用现代技术为此次雅集做记录与存照,来自天南地北的76位当时的雅士们分作两排,就在陶然亭的三间敞轩外,拍照留影。虽然人像太小,加之珂罗版的铜版印刷还称不上清晰,但毕竟这在中国雅集史上,也算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了。虽然早在1920年1月18日,二十七岁的毛泽东就在陶然亭,与在京“辅社”成员罗章龙、邓中夏等共同商讨驱除湖南军阀张敬尧之秘谋,会后也曾在慈悲庵山门外大槐树前合影。虽然这是一帧与陶然亭有关的早期留影,但毕竟革命不是风雅,革命秘会也是不方便公开出版的;而作为“雅集”的存照,这一张76人陶然亭合影,刊登于由樊樊山亲笔题笺的《乙丑江亭修禊分韵诗存》首页,在当时的文化圈子里是公布于众的。

当然,在珂罗版印制的合影之后,仍然是免不了还要有丹青写照的。当天到会的贺履之、林彦博、李雨林三位,应诸老之邀,各作了三幅《江亭修禊图》,也被不惜成本的以珂罗版印制在合影之后,收入《乙丑江亭修禊分韵诗存》一册之中。贺履之即贺良朴(1861—1937),字履之,号篑庐,别号南荃居士,蒲圻赵李桥人,前清拔贡。贺久寓京华,门墙桃李,其弟子如胡佩衡、李苦禅、王雪涛、浦熙修等,后来皆著称于世。林彦博则是继高其佩之后的一代指画名家,他为雅集所作也应当是其擅长的指画作品之一。林彦博(1893—1944),满族正蓝旗人,西林觉罗氏,本名嵩堃,世居京华,民国后以林彦博之名行世。这些名家丹青,与首页的合影相映成趣,似乎“修禊”这一风雅的古老传统在1925年的中国又重焕异样的青春。

在首页的合影背面,还用现代印刷术当时盛行的铅活字,排印出了到会的76人名单与没有到会的33人名单。而这109人,无论到会与否,都在册子中留下了所谓的“分韵赋诗”一首或若干首。所谓“分韵赋诗”也是古代雅集中“曲水流觞”的一种现代化方式。“分韵赋诗”的出现,再不需要凿出弯弯曲曲的流杯池,也不需要预备水中漂浮专用的酒杯,再也不需要所有参加雅集的人都正襟危坐于池边,挖空心思地预想着酒杯漂流过来时应该对答的诗文。樊老预先选出一首诗来,将诗中的每一字逐个写在小纸团里,到会的人采取抓阄的方式,拈到哪个字,即以哪个字为诗韵,赋诗一首。诗的体裁不限,七言五言皆可;甚至还可以作词,而且并不一定当场完成,事后补作也是允许的。

这次雅集,樊老为诸雅士们选取的是白居易的《洛滨修禊》五言诗,二十四句共一百二十字,用于这一场109人的雅集,颇为合宜。用“分韵赋诗”的方式来制造的一种宽松的雅兴,并不一定非得才情卓绝、出类拔萃才能参加这样一场现代化“雅集”,即便如此,仍然有人犯规不顾。时任段祺瑞政府秘书长的梁鸿志原本分得“为”字韵,可他偏偏不按此韵赋诗,随意作了一首“皆来”韵的七言诗,还题写在了陶然亭的墙壁上。张振鋆原本分得的是“王”字韵,可他却写了一首“寒山”韵的五言诗。出于对来宾的尊重,这两首并不合雅集规矩的诗作,还是被收入了诗册印制。至于像秦树声那样,运气不好抽到了一个“妓”字韵,曾官至广东提学使、以书法闻名的秦老在诗题处是不好意思写上这个“妓”字的,在诗册样稿印毕时,校对者只得又用红铅字加以补印。至于在校稿时又加以修改的诗作也为数不少,这从样稿册中屡见不鲜的红铅字改印中可见一斑。由此可鉴,这样一场已经现代化改良,已经要求不十分严格、规定相对宽松的“雅集”,其间的才情与雅兴、风骨与雅量都已经一茬不如一茬,除了“花猪久缺,如大嚼于屠门”的大实话之外,可圈可点的风雅韵事并不多了。

五、余论

除了召集者樊樊山本人的诗兴大发,尚有七首之多的诗作之外,其余的应酬、奉承、随意潦草之作居多,并没有达到一帮诗坛宿老们的预期效果。这一场百人欢会,交际场上的张罗实质上胜过了诗酒场上的雅兴。没有到现场参会的33人中,倒还有确因个人境遇或时事沧桑的真性真意之作。

譬如说廉南湖因为臂痛未能到会,在分得“草”字韵赋诗时,忽然忆及于1920年逝去的易顺鼎,写下了“淙淙流水音,时序催人老,弹指去来今,展图心如捣”的诗句,并于句后作注曰:“行笈中携吴观岱流水音图卷用慰寂寥,图作于癸丑。易哭庵取是年上巳与袁寒云流水音禊集之作,尽录卷尾。人琴之恸,如何可言。”廉南湖并没有去抒写什么陶然亭的历史、雅集的盛况、雅士们的才高誉美,而是因观一幅旧藏画作,追忆当年与旧友相知们的欢会,而今斯人已逝,有感而发,遂作诗文。这样的诗作反而独具真意,别具雅操,让人触目难忘。又譬如说因故未能到会,而深得樊樊山赞赏的黄秋岳,因分得“萋”字韵而写下诗句曰:“背城寒草未成萋,薄雪连番踏作泥。犹有春韶供取乐,谁知物役苦难齐。”诗作本身不但才情毕露,而且时境与心境转映颇真切,实能动人情魄。没有废话、套话、空话、奉承话的诗作,如上述廉、黄二人者,109人中并不多见。

据参会者的诗文记载,放在雅集诗册首页上的照片,是雅士们当天一起用完午餐后,才合影留念的。与我们想象中的会议合影不一样,一般来说是先合影再入宴席,雅集的这一合影步骤不由得让人联想到一个事实,即当天到会人员也并非准时准点或相对集中的到来,而是三三两两、自顾自乐的散聚一时,直到吃饭时才陆续就座齐聚。所以选在午餐后合影,是最不容易遗漏、最为稳妥的办法。这样一场宽松涣散的雅集,这样一场为集而集的雅集,到会的雅士们已经无聊到可以把合影的时间、方法来写入诗句(邓一鹤诗云:冻柳斜坡染半衣,后加注曰,是日拍影,亭之西垣,凡七十六人均露半身),或许,这一场雅集的最大功用,仅仅是为雅士们立此存照,为后来的附庸风雅者们存档备考而已。

雅集当天,樊樊山的最后一首诗的最后一句草草收场。诗云,后进每教先进畏,新诗都比旧年佳。这是无奈中的希望,也是自慰的自说自话,是最终无望实现的一句空话。

从永和九年到民国十四年,从兰亭到陶然亭,109位闲人的空前绝后阵容,以貌似捍卫风雅的名义出场,以附庸风雅的无奈姿态收场。这其间的千年转换,就像这一册《乙丑江亭修禊分韵诗存》一样,用铅活字的排印方式,稍有不慎的字符更替,就成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形象。活字印刷的效率虽然远比木刻雕版方便快捷,可方便快捷之物的另一面,只能是活灵活现的通俗而绝非一板一眼的风雅。

“雅俗共赏”是现代文化的必然,在1925年作这样的判断或许尚困难;而现在追求“雅俗共赏”又已经成为“风雅”的新义,这却是不需要再召集一百多号名流齐聚表态的客观事实。不滥俗即“雅”的新现状,回过头来再观察这一场八十六年前附庸风雅的“雅集”,恐怕又是一个在现代可以仰止的标杆性历史事件了吧。历史,就这么奇妙,翻来覆去地为你提炼出新的意义与价值;在这些新的意义与价值中,我们可以重新思索与践行,这才是“历史”的应有之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