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孤云独去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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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蔡莹 安乐窝外味逸轩

1917—1929:青年才俊·学思兼优

1917年6月出版的《余兴》杂志卷首刊单人照片四幅,为“约翰东吴两大学辩论会之优胜者”,其中一幅署名“蔡振华”。正在约翰大学就读的浙江吴兴人蔡振华,那一年,他二十二岁。男子原名为蔡莹,字振华,后又改字为正华。

约翰大学只是俗称,全称是圣约翰大学。创建于1879年的圣约翰大学是上海的一所教会学校,其校训英文为“LIGHT AND TRUTH”,意为光明与真理,基督教教义旨趣一目了然。但由于身处华邦,免不了入乡随俗,所以又有了摘自《论语》的中文校训: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蔡莹,无疑就是个学思兼备的好学生,在圣约翰大学里成为学生们的榜样。1917年,他不但是辩论赛的优胜者,也于这一年以优异成绩毕业。

毕业后,蔡莹留校任职,当然不可能迅即成为讲师,开始只得做一些行政杂务兼图档管理之类。虽然只是一份所有毕业生初入职业生涯时必得经历的琐屑,可对于这么一个成绩优异、思维敏捷的年青人来说,多少还是有点落寞。可学思兼备的他,即便如此,仍然于工作之余撰著一本《图书馆简说》,在留校五年之后,由中华书局于1922年12月出版。这一次出版专著,他没有用“蔡振华”这个名字,而径直署为原名“蔡莹”。

当然,校方不会对这样一位优秀职员置之不理。1924年,一纸聘书呈至蔡莹名下,他被正式聘为圣约翰大学国文系讲师。他任国文系讲师不久,因为积极参与校务改革,迅即被委以管理国文系的重任,升职为国文系主任,不久又兼任国学系主任。这样的际遇,看似校务改革的机遇使然,实则与其个人长期的修为密切联系。

长期双语学习的环境下,蔡莹英文水平极好,也有机会接触到大量英语著述,这其中包括吉卜林、罗素、杜威等人的文学与哲学。但他始终希望在国学的根子上寻找一条更为广阔的路径,“洋为中用”的思想贯穿着他的求学路径之中。在他身上,有新文学运动以来的弄潮儿性情,亦有尊重民族自觉、推崇国学根基的文人传统。

三十岁之后的蔡莹,对旧体诗、词、曲的研学功力渐趋深厚,且兴趣也颇浓厚。除了自撰的词集《画虎集》之外,还耽情于六朝古诗校注,曾撰《谢宣城诗注》稿;此外也广泛交游于前辈同道之中,出自教会大学教育背景的他俨然也有旧式文人的那份风雅蕴藉了。

不同于旧式文人的恃才狂放,蔡莹的国学修为中有一种来自西学的严谨,这种严谨要求精确、例证与归纳分析,否则并不轻易得出任何所谓“创见”式的结论。在他出版第一本专著《图书馆简说》之后,数年间并没有出版过任何学术著作;自撰诗词的集子深藏箧中,校注古诗的稿本屡写屡改,似乎不臻至完美,出版便没有任何意义。除却日常教学、校务管理之外,文场上的应酬、同道间的交游也占据了他太多的时间,他似乎已经从当年那个学思敏捷的锋锐少年开始转变,转变为一个恬然自适的中年学者了。

1930—1934:钟情杂剧·博古觅奇

1930年夏,蔡莹携家人赴河南、安徽一带游玩,途中忽有创意,开始酝酿一部新的著作。回到上海后,他开始投入创作,但不幸的是,妻子突然亡故。在料理妻子后事之后,他又重新于第二年(1931年)开始接着撰著,并于当年联系到商务印书馆,开始商洽出版事宜。

紧接着,蔡莹郑重地邀请同窗好友瞿兑之为之题词。瞿翻了几页稿本之后,恍然大悟,原来这数年来,蔡君一直在构思着这样一本著作。瞿在题词中发出了“十年违别,适睹成书”的感慨。

与此同时,略早于瞿看到这份手稿的是另一位声名卓著的曲学大师——吴梅。吴大师兴致勃勃地于1931年3月3日,传统的上巳佳节之际,为之撰写序言,高度评价了蔡莹的这部著作,他说,振华此作,可弥吾缺矣。

天有不测风云,1932年日军“一·二八”事变,将商务印书馆炸毁,蔡莹的稿本也在这一场巨变中化为灰烬。眼看家国破碎、人书俱焚之际,蔡闭门重撰此稿,完全凭借记忆,在基本恢复原稿规模与水准的基础上,重又交付商务印书馆,准备出版。

1932年10月,时任中央监察委员的周觉,用他那一笔老沉的汉隶为蔡莹的书稿题写书名《元剧联套述例》。原来,数年来,蔡莹一直致力于元代杂剧体例与曲律研究,这是相当深僻的专门学术。为此,他早已师从于曲学大师吴梅门下,只不过他自顾自的深研细究,很少对人提及矢志曲学罢了。直到1932年春,吴梅因避日寇战乱而客寓上海时,蔡莹张罗着为其寻租住房、设宴款待,甚至还竭力为其在圣约翰大学内谋一教职,所有这些,才让蔡莹身边的亲友们认识到,吴蔡二人的师生关系及师生情谊。

1933年4月,《元剧联套述例》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不过由于内容深僻,销路不佳,只此一版,再也没有重印过。每册大洋七角的售价后来降至六角,还特别在版权页上加盖了一枚蓝色的售书印章,镌有“廉价书籍,概不退换”的字样,当年的冷落可想而知。

蔡莹寄望颇高的这本书,数年苦撰,却没有获得更多读者认可与学界盛誉。精挑119种现存元代杂剧范本,从中摸索总结出曲牌联套使用之规律与规则。无论从初学元代杂剧的角度,还是从欲仿效元代杂剧格式进行新剧创作的角度,这部《元剧联套述例》理应是一部元剧曲律模式研究的开篇佳作。

吴梅的盛赞,是从曲学家角度给予的;但读者寥寥、降价难销的局面却又是实实在在的。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时代风气的真实映现。在摩登风行的西学阵营里,蔡振华原本靠翻译几本英文小说,写几个话剧或电影剧本即可以大行其道、名利双收。然而,他却偏偏把治学兴趣放在了曲学一途。在固守传统的国学阵营里,词曲之学原本又是小道末技,素来不为博金石、通经史的大儒们所看重。既不走摩登西学的道路,又不入经史国学的门径,蔡莹的寂寞自然而然。

虽然吴梅的另一名高徒王玉章于1933年春,《元剧联套述例》即将出版之际,曾致信蔡氏,对书稿提出了很多修改建议,譬如从元代杂剧的种类应为121种而非119种,关于现存元杂剧版本优劣、挑选方式等都应再行推敲等;但这一切对于蔡莹而言,似乎已成过往,不再重要。他没有时间也不再有精力,对本就是靠回忆重写的残稿进一步校正与修改。毕竟,他并不是一个终身从事戏曲研究的专家,元代杂剧或许只是一个阶段的学术兴趣而已。

当然,有一代曲学大师吴梅的赞赏,蔡莹多少还是有些信心的。事实上,《元剧联套述例》也是他本人出版的著述中装帧最为考究,质量较为满意的一部;古雅的线装竖排格式,似乎将他与传统旧学的距离进一步拉近,他俨然已是旧学阵营中一份子,摩登时代一雅人。

蔡莹对曲学的兴趣还在继续,他随后又仿照元代杂剧体例创作了一部名为《连理枝》的杂剧。这一次带有玩票性质,他自掏腰包,铅字排印了这部杂剧,不及巴掌大的袖珍本,没有任何版权及售价说明,分赠同道友人以作文人雅玩的意味显明。他于1933年秋找来当时隐居于青岛寄庐的黄孝纾,以骈体文作了一个雅致的小序,并没有再向曲学师友或同校学友索序,这一次只是自顾自的展露性情与才华而已。

1934年秋,蔡莹偶得一册《悲秋杂识》。这本不及巴掌大的小册子,很容易让他联想到自印的那本《连理枝》。虽然明知道是一本悼亡集之类的晦气东西,可他还是禁不住抚卷展读。读毕,他于卷末写下题记一则:

余曾作连理枝杂剧,尾折有句,从来最是人心硬,看遍了昏颠世事,冷暖人情。今得观此悲秋悼玉小辑,方知浮世之悲,实难有看遍之时矣。若真看遍了,亦无非梵典所谓舜若多矣。味逸轩琴客甲戌秋日感怀偶记。

或者人生如戏,或者人生似梦,这一册小小的《悲秋杂识》,或许竟是可以当作一部折套完备的传奇、杂剧来品读的吧。蔡先生如斯感慨,留下题句。亦由此让我们意外得知,他少有使用的一个别号“味逸轩琴客”。

1935—1947:现代思潮·回归古典

1935年,可以视作蔡莹与曲学兴趣渐行渐远之年。这一年或稍早,他又自费印制了一册《南桥二种》的作品,其第一种即为《连理枝杂剧》,第二种为独幕话剧《当票》。杂剧的创作,其时代性、规范性和技术难度与现代话剧相去甚远,他将其自撰的杂剧与话剧同置一册,不能不让人联想到他的学术兴趣与实践可能正在发生转变,先前的洋为中用到现在的古为今用之后,恐怕还会转变到更为现代性的创作实践中去吧。

1935年12月,刘麟生主编的《中国文学丛书》由世界书局出版发行,辑入八种著述,第八种即为蔡莹所著《中国文艺思潮》,这一次署名为“蔡正华”。在这套丛书中,集中展现了圣约翰大学国文系精英们的才华。以刘麟生、瞿兑之、蔡莹、方孝岳一系为代表的“洋为中用”的文艺批评体系,在当时的文艺界影响深远。直到1944年这套丛书还在新版发行,至少在10年间曾风行于国内文艺评论界。

丛书中,蔡莹的《中国文艺思潮》、刘麟生的《中国文学概论》与《中国诗词概论》、方孝岳的《中国散文概论》与《中国文学批评》、瞿兑之的《中国骈文概论》、胡怀琛的《中国小说概论》、卢冀野的《中国戏剧概论》,八本著述形成合力,这些著述不但熟练运用西学理论及思想解释和总结中国本土的文艺现状,还以古为今用的姿态化解了现代性与古典的对抗,以民族性的责任感将中国本土文艺之发展纳入现代化视野。蔡莹的著述位居其一,标志着他正在从单纯的专业技术与兴趣层面的文艺撰著开始转变,似乎即将完成一次重大学术方向的转变。

《中国文艺思潮》作为丛书八种的压轴之作,其评述结构与思想取向皆有其独到之处。全书分为“民族特性”、“宗教与哲学”、“对于自然界”、“恋爱”、“民族思想”、“非战”、“社会经济”、“新文学运动”八个层面,全面评析中国文艺产生的根源、特点及其发展规律。

是书开篇即引用英国作家吉卜林的观点,认为“东方终是东方,西方终是西方,双方是永远合不来的”。一贯治学严谨的蔡莹在引用这一观点时,将中译文与英文原句皆列出来,在紧接着引用罗素的哲学观点时也以双语并列方式加以论述。当然,严谨的学术习惯并不妨碍他在现代文艺评论方面淋漓尽致的阐论。他以当时能够征引到的最大限度的中外相关文献,对中国五千年文艺发展及其现状与同时期西方文艺进行了比较研究。作者观念最终回到吉卜林的观点中——东西方自成特色,可能会有相互影响之趋势,但最终仍将各自前行。这一文艺观念在新文化运动之后的文艺评论界无疑是一剂中西医结合疗法的良药。抛开非此即彼的悖论,国故与摩登并非水火不容,但国故与摩登终将在服从各自的民族特性,发展出不同的模式与特性来。

也许蔡莹的思潮,也正是随着这一思路来回波动、曲线前进的。1936年1月,刘麟生、瞿兑之再次邀约蔡莹,圣约翰大学的文学三才子继《中国文学丛书》之后迅即又推出了《古今名诗选》。四本一套的《古今名诗选》,辑选自诗经以来的中国历代著名诗作,以一种特有的民族自豪感与责任感,在备受日寇战火洗掠的上海出版发行,颇有感召时人之用。这一次著者署名仍为“蔡正华”,蔡莹从文学史与文学大纲的大尺度研究中抽身而转,又开始返归于那片熟悉的古典园地之中。

1937年全民抗战爆发前夕,蔡振华的研学旨趣随着时局动荡,又开始出现微妙转变。由于身居教会大学要职的便利,他可能比大多数文艺工作者和文艺青年更具备接触赤色文艺的便利。在这一时期,他开始接触苏联文艺及其革命理论。在校刊《约翰声》第四十三期上,我们看到以顾问身份出现的“蔡正华”,以“南桥”为笔名,发表了一篇格拉特柯夫的自传《活着的时候》。这篇译自苏联青年作家的文章,可以看到蔡莹接受新生文艺理论的敏感度与热情。事实上,蔡莹译述此文时,生于1912年的原作者格拉特柯夫也才二十五岁,而蔡氏已经四十二岁。

已逾不惑之年的蔡莹在家国剧变之际,不可能置身世外,仍然在尽可能地更新和发展着自己的思想路径。然而,是年蔡母的逝世,再一次让他回归古典,他的思路开始趋于某种乱世苟存的保守。选择重回书斋、闭门自适是当时大多数传统文人的归路,也是一种对时局的失望与无奈使然。于是,我们看到,1937年的圣约翰大学校刊上,还有两篇古典意味深长的文章《元曲方言考》、《先母行述》,作者署名:蔡正华。

十年后,1947年。《雄风》杂志上发表的《读彊村语业》,《通俗文学》杂志上发表的《杂剧折数论》,都是蔡莹的新作。诗词与杂剧重回蔡氏的生活,并且占据着越来越重要的位置。时年五十二岁的他,似乎又要重操旧业,在古典语词与体例中闲抛岁月,安度余生。早年更名为“蔡振华”的血气方刚已然退去,除了大多数文论著述改署“蔡正华”之外,他的译述类文章则署笔名“南桥”,杂剧研究类著述仍署原名“蔡莹”。在这众多泾渭分明的人名符号中,蔡莹的思潮在来回动荡中各自澎湃。在1947年前后,他为自己的寓所取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名字:小安乐窝。

1948—1952:味逸轩中·忽雷残梦

除了1947年零星发表的一些研究论文之外,蔡莹在“小安乐窝”中自顾自的读曲吟诗,似乎与外界联络不多。据说,乔治·奥威尔的小说《动物庄园》也曾置于蔡先生案头,时常读之大笑,复又缄默。

除却“小安乐窝”之外,蔡莹似乎还有一个去处,“味逸轩”。但味逸轩在何处,却无从查考,是其书斋别号还是别有“心斋”,这只是他自己的秘密吧。早在1934年的读书题记中就曾出现的这个“味逸轩”,他还自称轩中“琴客”,究竟有何意谓,或许亦是文人自娱,不可为外人道矣。

1949年,共和国建国前夕及之后,蔡莹仍然没有任何著述问世,他时常伏案抄录各种古籍,故纸漶漫中似乎再也看不到任何新的“思潮”。先师吴梅曾参与校勘的《暖红室汇刻剧曲》仍在案头,他时常阅览,每每兴叹不已。

一日,篆刻家朱复戡登门造访,手中揣着一个破旧的稿册,一定要蔡先生好好看看。蔡氏轻轻翻阅几页,惊喜之情难以掩饰。千恩万谢送走朱复戡之后,他连夜将稿册上的文字一一抄录,如获至宝。

原来,这是一份清代戏剧的旧抄稿本之影印本,剧名《玉殒铁销大忽雷杂剧》,是经《桃花扇传奇》作者孔尚任阅鉴过的一个本子。《暖红室汇刻剧曲》中曾搜录此剧,但仅题名为“大忽雷”,且只存两折残本。这个残本是这套苦心搜罗堪称绝世造诣的汇刻丛书中,唯一无法准确命名剧种、唯一不完整的一个剧本。

当年从先师吴梅学习元杂剧时,根据这个残本所列剧本体例和风格来看,蔡莹就认为全剧为杂剧体裁的可能性非常大。吴梅本人也持《大忽雷》残本应为杂剧的观点,当年曾为刘世珩(字葱石)喜获大小忽雷而作曲一支相贺,他在题词中写道:“葱石得大小忽雷,又得孔东塘《小忽雷》传奇、《大忽雷》杂剧,遂作双雷阁贮之。”蔡莹与吴梅所持《大忽雷》残本实为杂剧的观点,苦于没有更完整的底本作参照,这个疑问一直揣摩至今。此刻拿到的这个影印本内容完整,顿时使这个多年学术疑问涣然冰释。眼前这个四折俱全的杂剧稿本,令他难抑内心激动,他在抄录完稿本第一折内容时,写下题记:

旧闻燕庭农部有大忽雷杂剧抄本,唯只两出,残矣。后见有传抄螾庐藏抄本,为四出全本,惜未能亲睹。复有饮流斋校本之影本现于旧肆,为友人静龛所获。喜不自胜,暇余急抄,唯恐错失此全本天籁。

这段题记,一方面是说明了蔡氏曲学见闻之广博,另一方面也正体现其治学眼界之开阔。从先师吴梅那里得到的学识没有让他固步自封,与吴梅同时代的曲学名宿,如螾庐王季烈、饮流斋许之衡等,他亦倾心向往。题记仍署“味逸轩琴客”,这个“琴”字在此意味似乎豁然洞明,意即指“大忽雷”那把绝世名琴?意即指蔡莹心中揣摩久矣的这一本为琴而作的古杂剧?

当年刘世珩喜得两把唐代的胡琴——大忽雷、小忽雷,这两把名琴不但出自唐代宫廷,而且曾经清代戏曲名家孔尚任珍藏把玩,弥足珍贵。刘氏遍访相关文献,又发现孔尚任收藏两琴后,曾与友人合作,撰著有《小忽雷传奇》、《大忽雷传奇》两种。已经自号“双忽雷阁主人”和“枕雷道人”的刘世珩,自然倾力寻访两剧,终获两种钞本,《小忽雷传奇》为全本,《大忽雷传奇》则为残本。这一全一残两个剧本,在将其辑入《暖红室汇刻剧曲》丛书出版后,遂广为曲学界所知。但由于《大忽雷传奇》是残本,且仅有两出戏文,所以在剧本体裁上究竟是传奇还是杂剧,历来众说纷纭,没有定论。

刘世珩偶得两把绝世名琴,可谓完璧双美;而于剧本而言,《大忽雷传奇》作为其著名丛书《暖红室汇刻剧曲》中唯一的残本,多少还是有些遗憾的。曾倾心于杂剧研究的蔡莹,可能就这样把这份“名琴残本”耿耿于怀,挥之不去。或者琴情相通,知音难觅,经年追寻总关情吧。无论如何,这个“琴客”自1947年之后,便专注于一己之园地,更多的像一个学问家作派,而不复当年弄潮儿气象。

1950年,蔡莹还有一次记录在案的,逝世之前参与的最后一次文人雅集。据其友沈其光在《瓶粟斋诗话》三编卷三中的记载,1950年3月,吴眉孙(庠)、汪旭初(东)、瞿兑之(宣颖)、王欣夫(大隆)、戴果园及蔡莹和孙其光本人,宾主八人把酒言欢。酒罢,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拈韵赋诗。蔡莹赋诗曰:

纷纷雨后花,依依风前柳。引领春骤来,沈冥一时剖。嘉约承故人,欣然接杯酒。五味相间行,盘飧颇不苟。兴来各话旧,岁月一何久。聚散自有时,荣悴盖亦偶。快意贵当前,无令此生负。临觞不为乐,复待来兹否。君倘恕醉人,何辞尽十斗。

在“聚散自有时”、“快意贵当前”的平淡诗句中,透露出一种既不能超然世外,也无法投身世事的无奈。蔡莹此时的心境,复杂而含蓄,让人难以揣摩。

两年后,蔡莹病逝,除了丰盈的诗词手稿之外,别无更多的心迹遗书可寻。端立案头的一大堆藏书之中,一本1945年出版的英文小说《动物庄园》和先师吴梅校勘过的《暖红室汇刻剧曲》零落尘灰。在那个时代,无论是他的遗稿,还是他珍爱的藏书,仍然是乏人问津、无人有兴致细读的冷僻之物罢。

味逸轩,还有那个蔡氏营苟一生的“小安乐窝”,从此与尘世再无瓜葛,只零落于漫漶文字中,静待时光摧残。

尾声

余交正华蔡君在丁卯之夏,乐数晨夕,厥后或数岁始一见。去冬来申,意可常聚,乃君以事冗,半年仅得三面。今年五月,余诣君居,尚以所著《彊村望江南题清词笺注》相商榷。乃翌日即以微疾逝。其家失余居址,未赴。秋日忽思及访之,则已卒。哭矣,同居一地,病不知日,殁不知时,伤哉。君性谨厚,工古文诗词,其所著《画虎词》,不知已定稿否。也以四十字哭之:弟蓄吾何敢,纵疏若有天。晚山张翥句,残墨郑玄笺。力学摧肝肺,繁忧捐岁年。生存华屋感,经过一潜然。

1955年5月,蔡莹死后三年。蔡莹的家人搜罗遗稿遗著,遍访故友题词纪念,辑成一本《味逸遗稿》。册子油印而成,经办者正是五年前“对酒当歌,人生几何”那一场诗酒欢会中人——当年的座上诗友戴果园。而在首页题记的陈匪石,曾为南社中人,从题词来看,与蔡莹虽属泛泛交,相与切磋词学却也颇洽。值得注意的是,曾师从朱祖谋学词的陈匪石实际上也并非一开始即钟情传统旧学,1913年1月31日出版的《湖南教育杂志》2卷1期上,发表了陈世宜从日文转译的法国作家都德的短篇小说《最后一课》,《最后一课》从1920年起被选入中学语文课本,至今一直是译文名篇。陈匪石向传统旧学的回归,或者说早年也曾对西方文艺颇为关注的经历与蔡莹何其相似。兴许当年他们切磋的除却古典诗词之外,也还是有这样那样的西方种种“思潮”吧。只不过这些文人夜话,并没有都成为白纸黑字的出版物,后来者只可臆测揣摩而已。

四年后,陈匪石也溘然而逝,就连与蔡莹“思潮”有过接触的人物也开始一个个成为“故人”,往事成为“故事”,“故事”又化为“事故”——这些民国文化史中的一次次“事故”,一个接一个地倏忽而来又转瞬而去了。

附录:

《玉殒铁销大忽雷杂剧》,蔡振华抄本,底本为许之衡饮流斋抄校本之影印本,原著者为(清)孔尚任。因第一、二折与《暖红室汇刻剧曲》本内容相近,差异不大,故不录;而第三、四折为暖红室本所无,为曲学界从未发见之本,允为孤本,弥足珍贵。在此全文转录,酌加句读如下:

第三折 拜胡琴

杂苍髯扮琴师上。右手摞锦袱,左手高举一胡琴介。手捻冰弦待月归,心悬一线赴嘉会。贱伶董双清是也。因惯于拔弄胡琴,往来于湖山豪门之间,总有高士俊杰称赏接济,勉强营生。今日蒙铁崖老仙召唤,不免奔走赴约则个。只是今日尚揣着一件奇珍,要与老仙赏玩一番。

杂左手扔胡琴于地介。打开锦袱,双手捧于胸前,作细看介。都道老仙爱铁笛,却教刮目古胡琴。此一把胡琴非比寻常,莫看他弦断腹裂、凤尾折倾,须识他非檀非乌,紫玉一般身段,消瘦着错隐金丝。金身玉体、琴中王侯,非帝王贵胄,那得福受。想老仙自称风月福人,风月到是受用不少,只怕未必有福识见这等希罕古琴。

正末冠鹿皮,衣紫绮上。作半瞑低吟介。旦白衣侍立,手持铁笛介。末唱介。

【清江引】铁笛一声人事晚,人过中年限。入不得鬼门关,走不得连云栈。因此上铁仙人推个懒。杂上。锦衣夜行只为藏,玉体横陈终是狂。老仙、老仙,小的特来献宝。扔左手胡琴,高举锦袱过头介。衣带跌落介。旦笑介。指杂介。呀。是何宝贝?有劳董师您丢琴解带,锦衣脱却,玉体风光。杂一手掩衣介,一手高举锦袱介。老仙、老仙,是真宝,真是宝。末凝眉介。取锦袱介。解锦袱看介。

【仙吕点绛唇】呀。紫云凝霞,非俗凡物自潇洒。冰弦尚滑,恐仙侣曾拔。

旦上前介。看介。紫玉浑然体,间有金丝隐。真稀罕物也。杂抚须介。这一个无瑕玉体,可胜过多少如玉娇娘哩。末唱介。

【混江龙】可正是玉若有瑕,点染尽这可人紫霞。金非足赤,怎可有那销烁光华。漫道金玉满堂宝无价,终有朝枯弦盈尘声嘶哑。俺本是铁笛玉箫谪仙人,没来同只为这破胡琴,一时半霎,怆然涕下。杂抚须介。此琴此情,真可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旦指琴复指杂介。此情此琴,都在这里。独不见了董老夫子。末唱介。

【油葫芦】我非是舒心的伯牙,你休作卖技的琴家。须忆取惘然难释旧年华,破胡琴亦曾是当年奇葩。(末问杂介。可知这胡琴来历。杂摇头介。西巷一败家子弟,原本拿去当的,被我看出古怪来,花一贯铜钱买来的。)啐。六百年前一顿砸,千两白金天下甲。六百年后一场诈,千个铜钱凑琵琶。(杂惊介。这可真是件罕物哩。算起来是唐人遗物,千两白金亦是难求的。旦惊介。一手各竖一指介。一千个铜钱换一千两银子,可是天大的好生意勒。末唱介。)世情炎冰无分差,由不得你我他。(旦抚琴介。先生说的是大唐才子陈伯玉砸琴的千古奇事哩。呀。这就是那把千金胡琴。杂惊介。指琴介。陈伯玉砸的那把大忽雷,就一贯铜钱之值,倏忽落于我手。杂左右分扯须介。亦恼亦喜介。末唱介。)

【天下乐】想那金华山万卷楼风光如画。千里外铁崖,也曾雪透窗纱,凿经穿史要把书山崩塌。到头来一场乏,怎作得麟阁选,老相挂。旦。想先生才学,也是千经万卷不释手,古今才俊独一个。杂。这自不消说。先生格物致知,更兼琴棋书画、医卜释道、五行阴阳、歌赋丹药,无一不精绝于世。真乃现世真仙。末大笑介。取铁笛吹介。旦唱介。

【清江引】铁笛一声天作纸,笔削春秋旨。千年鬼董狐,五代欧阳子。这的是斩妖雄杨铁史。

正末吹笛毕。经笛贯拄于地介。捧胡琴搁于堂前香案介。拜介。

【那咤令】破胡琴顶礼月下。浩乾坤斯文遭蹋。雄豪俊休夸,砸琴人也冤死帝王家。观古史知怕。破胡琴、破胡琴,惹多少恨水东流,怆然涕已下。旦沾巾介。杂同拜介。末大哭介。再拜介。

【前腔】破胡琴顶礼月下。漫江湖翡翠寒沙。忠贤皆笑话,抵不过昭君匈奴嫁。观古史装哑。破胡琴、破胡琴,岂不闻蜡炬成灰,怆然涕难下。末大笑介。旦自语介。蜡炬成灰泪始干,心若成灰苦亦甜。先生通达,莫再为这破琴牢骚自伤罢。末再拜介。

【前腔】破胡琴顶礼月下。悠天地雪雨风花。丹灶育灵芽,绝尘俗神仙生涯。观古史光乍乍。破胡琴、破胡琴,休牵扯碧血汗青,怆然涕不下。末大笑介。拔笛介。吹介。旦唱介。

【清江引】铁笛一声秋月朗,露冷先人掌。三千运酒兵,十万驮诗将。扶不起铁仙人书画舫。末大笑介下。旦杂随下。

第四折 沉胡琴

旦着青衣上。前日玉堂上,那把稀奇胡琴,先生一拜再拜,亦哭亦笑。让人好费思量。不胜怅惘。那夜,先生与董师歌酒达旦,亲许下千两白金,买下那把胡琴。以为至此方休。谁料想,先生又许下千两白金,要请董师调弦整斫,修好那把胡琴。今日乃约定董师奉琴之时,不免到门前探望则个。

杂捧锦袱上。君子一诺千金重,世间万事钱可通。常言君子一诺千金,这老仙更是一诺两千金。这月余来,老夫无一日安寝休歇,竭力要整斫好这千金重宝。所幸和璧随珠,一经老夫妙手安排,皆得光采依旧。约好今日奉琴登门,小心捧戴着这宝贝儿走一遭呵。

正末冠带上。唱介。

【中吕粉蝶儿】青眼向来望碧海,胸中自有天际意。论知音玉箫铁笛,道故友霜雪云雷。说什么朝更代迭海啸山移,我呵,调商换羽自在洞天福地。

杂叩门介。旦开门介。逐利追名亘古常,晨早夜晚忙一场。董师来得早,也是我来得巧呵。先生早已在玉堂上拈笛弄曲了。我们一径去便了。杂白,如此甚好。旦前引介。杂跟随介。末见杂惊喜介。唱介。

【醉春风】高山流水本无弦,白雪阳春浪掷。(想那大唐琴师有一位雷海青呵)十指颠倒宫徵羽,赤血丹心凝碧池。(想这恍恍百年昏梦,只被这胡琴一声惊破。)呀。忽如一夜雷惊梦,忽如一晌烟抹烟。竖耳听春归无计。

杂取锦袱进献介。老仙,大忽雷在此。转身自语介。你且作陶靖节寄傲东篱,无弦琴高挂偏说琴趣。我只为五斗米集思广益,雷海青横死当真无趣。正末将锦袱抛还杂介。

【迎仙客】知你姓董非雷,双清强似海青。沧海倒倾留座席,只一个全身琴师你。我这里披一领羽衣,只待你拂裳弹霓。

杂打开锦袱介。取出胡琴弹介。末凝听入神介。唱介。

【快活三】支楞楞神逸,吉当当魂离。幕天席地了无知,僵蚕悬遗丝。

杂突然停弹介。苦也。苦也。末惊问介。何故。何故。杂叹介。这大忽雷之琴弦本得自北溟天池之天鹅,剔其足筋,精炼而成。我本亦精心续制其弦,奈何天鹅乃稀世珍禽,岂可易得。遂以西域天山之冰蚕丝替之。这冰蚕丝呵,也是世间罕物,缘何作不了这忽雷弦。恼煞我也,恼煞我也。末取胡琴看介。手拈断弦介。唱介。

【上小楼】天鹅罕稀,风云难期。冰蚕不多,尚可汲汲。牵丝成替,恍然如真。悬柱作傀,挂腹扮儡。呵。凤凰舌断只闻鸡。呀。狮子吼碎郁轮袍。海青叼住天鹅腿。葫芦谁提,鹿马一指。葫芦谁提,功名二字。啸透铁笛,弹破铜琵,笑忽雷大而无味。

末大笑介。以胡琴弦系铁笛,扔入水介。唱介。

【满庭芳】铁笛一支,胡琴弦系。呀。沉埋尽,多少英雄浩然郁然气。一迷破废,天鹅筋断送大忽雷,冰蚕丝捆住肉傀儡。噫。凭栏意,谁记谁忆。扔木铁留筌蹄。

杂旦惊叫介。可惜宝贝,宝贝可惜。末大笑介。唱介。

【煞尾】从此后结喉封舌不言不议,从此后缩手束脚不行不徙。因此上旧块垒,新破题,鬼活计。凭今吊古,只一片碧海无际。

大忽雷杂剧全本终。

附注:

大忽雷杂剧本事为,唐人陈伯玉(即陈子昂)因怀才求聘,而于京城中以千金买稀世胡琴一把,并声称为此将大宴京城文人,希望以此引人耳目。后又于宴中怒砸胡琴,以此表达怀才不遇、怀抱难抒之愤。六百年后,元人杨铁崖意外得到经琴师董双清修补的这把稀世胡琴,而在一番慨叹之后,杨铁崖将自己随身携用的铁笛系与胡琴之上,一同掷沉江湖之中。

孔尚任在得到大小忽雷两把稀世古琴之后,把大忽雷曾经的两位主人选定为唐人陈伯玉、元人杨铁崖,皆是怀才不遇的大才前贤,并编撰杂剧,抒写大跨度的时代境遇与大尺度的个人遭遇。以此自况,颇有深意。剧本袭元人豪爽洒脱之风骨,读之令人由衷赞叹,可谓清代杂剧之翘楚。

蔡莹

蔡莹(1895—1952),字正华,又作振华,号小安乐窝主人,又号味逸轩琴客、味逸轩主人等,浙江吴兴人。曾就读于圣约翰大学,与瞿兑之、方孝岳、刘麟生同学,毕来后留校任教,曾任圣约翰大学国文系主任。曾著有《图书馆简说》、《中国文艺思潮》等,又师从吴梅习曲,著有《元剧联套述例》、《连理枝杂剧》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