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孤云独去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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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赵尊岳 附庸风雅之难

小引

三年前,在北京泰和嘉成的古籍文献拍卖会上,有一册名为《罗浮梦初稿》的毛装稿本流拍。翻看了两三页之后,旋即购藏;因其为赵尊岳的一本杂剧手稿,实不多见。

赵尊岳何许人,我拿到这册稿本时,只知道他曾是况周颐的弟子,酷嗜填词而已。后来查阅相关文献,方才得知其原本颇有些显赫的身世。赵尊岳(1898—1965),字叔雍,赵凤昌之子,斋名高梧轩、珍重阁,江苏武进人。上海南洋公学毕业,历任《申报》经理秘书、行政院驻北平政务整理委员会参议。赵氏喜填词刻书,曾广辑明词珍本,辑成《明词汇刊》,这是迄今为止明词辑刻规模最大的丛书。个人著述有《珍重阁词集》、《高梧轩诗总集》、《和小山词》等,晚年曾任教于香港、新加坡,客死海外。

陈巨来(1904-1984)所著《安持人物琐忆》中,曾分章记述了赵尊岳及其师况周颐的诸种琐事,况氏的傲慢不屑与赵氏的坚持执著让人过目难忘,亦不禁让人慨叹,如赵氏这般富豪子弟,其玩风弄月成本之高,而终为所谓“风雅”者白眼相向,附庸风雅也堪称世间难事哩。手中的这一册《罗浮梦初稿》,似乎又为这“附庸风雅”之难增一故实,添一注脚罢。

为一千块大洋忍悲含笑·况周颐

《安持人物琐忆》中提到,为一千块大洋忍悲含笑的是赵尊岳的词学师傅况周颐,每年心甘情愿、求之不得的呈上学费一千块大洋的则是赵尊岳本人。按理说,每年一千块大洋的学费可谓相当高昂,且当年的况氏正缺粮铁,为什么他还要因此“忍悲含笑”呢?

况周颐(1859—1926),原名周仪,因避宣统帝溥仪讳,改名周颐。字夔笙,一字揆孙,别号玉梅词人、玉梅词隐,晚号蕙风词隐。广西临桂(今桂林)人,光绪五年举人,曾官内阁中书,后入张之洞、端方幕府。一生致力于词,凡五十年,尤精于词论。与王鹏运、朱孝臧、郑文焯合称“清末四大家”。著有《蕙风词》、《蕙风词话》。

这样一位亦官亦学的“高人”,偏偏赶上了辛亥革命,加之性格古怪,又以“遗老”自居,就只能又赋闲在家了。民国年间他寓居上海,卖文为生,卖文的价格若何?其实远不如赵尊岳这一千块大洋的学费来得轻松便宜。

因况氏为词学大家,加之又以清廷遗老自居,所以即便卖文买米,也断不肯失了身份,丢了脸面。他当时为许多显达富豪的代笔之作,均不署名,而且不愿买其文者传扬出去,于是乎,他留传于世的文章似乎只有那么几册词作与词学论述,别无其他。稍有资历的后人忆述(如陈巨来),也只能说他穷困潦倒仍是一般傲骨,纯是一副清客雅流的模样。这样一种姿态将况氏定格于晚清乱世,好像他真是一位靠祖产维系,苟活于世外,吟咏于词中的“高人”哩。

实则不然。据说况周颐曾为刘承干、刘世珩两位刻书巨头校书撰序,以此获取酬劳。遗留下来的二十二封况氏致刘世珩信札中,就可以管窥况氏当年境遇、卖文待遇与行事实情。

原来,早在民国三年(1913)之前,况氏便开始参与到刘世珩(1874—1926)汇刻《暖红室剧曲》的校书工作中,这是一部大型的囊括多本明清戏剧的汇刻丛书。由于况氏的词学声名,也由于况氏曾在刘氏开办的江楚编译书局中供过职,刘氏给况氏开出了校一页书薪资银二分的工价,况氏虽不甘愿却也最终接受。以这个校书的工价而言,如果一块大洋按官制银七钱二分计算,况氏要挣到一千块大洋的话,则需要校完16000页书。按照《暖红室剧曲》现存刊本的平均页面数(80页)来计算,况氏则需要校完200册书才能拿到这一千块大洋之数。

而实际上,刘世珩生前完成校刻的《暖红室剧曲》丛书,真正刊行的不足百册。这套刘氏自清末开始进行校刻的大型丛书,至1926年其逝世时,已断续开展了十余年校刻工作。这十几年间,与刘氏同于1926年辞世的况周颐,即使坚持始终,所领到的零星校书工费大概也不会超过500块大洋吧。而根据二十二封遗札来看,况周颐的校书工作并没有坚持太久,不堪校书之累的他,于1914年重阳节前后向刘氏请辞。一年多的校书工作,顶多也就是几十块大洋的工费而已。

即便如此,当时酬劳远不及赵尊岳学费的这份校书差事,在况氏致刘世珩的第二封信札中,也可以看得出对时境异常窘迫的况氏之重要性。况氏在信中说道,“杜少陵赠斛斯六官句云,本卖文为活,翻令室倒悬。荆扉深蔓草,土锉冷疏烟。乃目前之贱状矣。欲求惠支十元,如可,祈饬人掷下。”原来,刚给刘氏校完一百多页书的况周颐,已连忙写信哭穷,要预支十块大洋急用。他恳求对方的措辞中,居然恳求到了让对方“掷下”的程度。至于后来十几封信中,屡次提到的预支、暂借、欲速(催款)等诸般情状,可见况氏手头之紧、境况之糟糕,绝非还能佯作清高。那么,他为赵尊岳一年1000块大洋的学费“忍悲含笑”,又何至于此呢?

按照陈巨来的回忆,况氏之所以对如此高昂的学费仍然不满不屑,原因无非是赵尊岳身上的浮躁之气,与当时开出五百块大洋学费的另一位富家子弟如出一辙。这种富家子弟的特有习气,让况氏觉得难以忍受。《安持人物琐忆》中记录了况氏的原话,况公云:我生平只有二学生,一为缪艺风之子(子彬),盖艺风老友也,故认之;二为林铁尊(翔),词尚可观,故认之。这两个人,叔雍,立无立相,坐无坐相,片刻不停,太“飞扬浮躁”了;蒙安,面目可憎,市侩形态,都不配做吾学生的。吾因穷极了,看在每年一千五百元面上,硬是在忍悲含笑。吾与他们谈话时,只当与钞票在谈;看二人面孔时,当作两块袁大头也。

可想而知,赵尊岳当年在如况氏这样的主流学者面前的形象如何?也由此可知,为什么全是由赵氏资助刻印刊行的况氏著述中,几乎只字未提到他的这位“高徒”?清俊不羁的青年赵尊岳,可能怎么也不会想到,他高价求学的况大师生前偶尔一次提到他时,竟然觉得他的形象只是一块银元上的肥脸而已。不过,时年(1926)只有二十八岁的赵尊岳,在交了一千块大洋的学费之后,实际上只当了况氏一年的学生。况氏旋即于当年逝世,再不用“忍悲含笑”了;赵尊岳将况老师所著的《蕙风词》、《蕙风词话》、《证壁集》等,均自掏腰包,在况氏逝世前后均已刻印出版,于此,况氏倒真可以“含笑九泉”了。直到1965年,赵尊岳客死海外,仍然屡屡称颂况氏词学,且以况氏宗门自豪不已,真不知他此际言说,是否也是另一种“忍悲含笑”?

于此,也可鉴“附庸风雅”不但需真金白银的找门道,还需心甘情愿的认师门,即使师傅对你“忍悲含笑”,你仍然得心悦诚服的行弟子礼,做弟子份内事。

罗浮梦外人·梅兰芳

民国十五年(1926)七月十八日,时年六十八岁的况周颐逝世。二十八岁的弟子赵尊岳百感寂寥,无论是附庸风雅,还是真心向学的他,一时间都无从过问。

冯君木(1873-1931)此时对陈巨来说,况周颐死后,赵尊岳的右臂就此断掉了。言下之意,是说没有况周颐的指点与润色,赵氏的词作是拿不出手了。姑且不论赵氏的词作生涯是否因况氏逝世而一蹶不振,寂寥中的他,倒并非就此不作词了。他时常缅怀先师,而且在梦中亦是念及先师词作而自填词作的。譬如《珍重阁词集》中就有一首这样的词作,词曰:

征招·梦中有以巵酒见惠者,为诵玉梅词那时语答之,醒来追忆,不复成欢矣。

游丝肯绾梨云影,纹窗碧痕如水。约略抚香尘,罨斜红疏翠。花扶人念否,应珍重鬘天情味。浅酌重温,旧欢惊见,碧城十二。憔悴小红楼,琼箫咏雪涯,那人知未。已拌锁瑶房,省相逢非易。玉梅词漫倚。凭消领凤帏香细。更心事未卜他生,剩倦怀嫞理。

赵氏词作中提到的《玉梅词》即况周颐所著,这一次梦中填词,除了“剩倦怀嫞理”的黯淡情绪之外,并没有看到赵尊岳自断右臂,再不填词的想法。冯君木等的说法,未免刻薄,有点幸灾乐祸、看笑话的意味。这位时年五十三岁的“国学大师”,偏偏要来看一位二十八岁非主流小青年的笑话,无论怎么说,都有点莫名其妙。不过,按陈巨来的回忆,“果然,赵从此绝少填词了。偶有所作,迥非昔比矣。”又似乎在说明着一个事实,赵尊岳虽然还偶尔填词,毕竟也极少了。那么,赵尊岳此刻又在做些什么呢?一个在行家里手们看来实在是“门外汉”的附庸风雅者,又要做何举动,再赋风雅呢?

除了遵照况周颐生前的指导,继续编校难度极高的明代词集总录之外;除了凭借其父赵凤昌之力,继续操持《申报》的大小事务之外;唯一能使赵尊岳放怀闲适一点的风雅之事,无非就是去看梅兰芳的演出。

看梅兰芳的演出,有人是因为潮流使然,有人是因为确实喜爱,而赵尊岳看到的,不光是梅氏姣好的扮相、完美的身姿、新颖的编剧,蕴藉其中的,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成就感。这种成就感得来不易,在况氏师友间得不到,在《申报》管理层同样也得不到。这种成就感让他终生难忘,以至于1960年代流寓海外时仍然时常向其女赵文漪念叨,世间惟与缀玉轩、双照楼相交最契。

缀玉轩,即是梅兰芳的斋号,是梅氏在北京无量大人胡同里的居所之名。1926年之前,赵尊岳是没有去过缀玉轩的,只是跟着先师况周颐在上海观看梅氏的演剧。作为时尚、摩登之都的上海,在1920年代,梅兰芳一行是时常来“抢滩”的,在北京早已红了半边天的“伶界大王”,不断推陈出新,在上海的演出也欲以“新”制胜。

梅氏在北京有三位风雅名流热捧,一为冯耿光,二为李释戡,三为许伯明,人称梅党三巨头。可上海的演出,只是“抢滩”性质,初时并没有所谓的堂口或大本营,谁来做这“滩头”的梅党?一时并无定论。赵尊岳在《申报》副刊不遗余力地报道梅氏演出之盛况,更力邀其师况周颐填词百首记念,于是乎海上伶界中开始风传况、赵二人为“梅党南方二巨头”,这可能是赵尊岳与其先师唯一的一次平起平坐的盛誉。虽说只是个“捧角”的虚名,可也不能不说是对年少轻狂的一种褒励;这种莫明其妙的成就感,历来就是那些票友揣在怀里的宝贝,更何况只有二十几岁的赵尊岳,难免对此也欣喜若狂罢。

况周颐为梅兰芳填的近百首词作,后来被赵尊岳当作“海上梅党”身份证一样,郑重的刻印出版,称之为《修梅清课》。而况氏自选的《蕙风词》,同样也是赵尊岳大把花钱印出来的词集中,也选有几首为梅氏所创的词作,但至始至终,没有看到况氏将他年轻的弟子略微带过一笔的记述。看来,赵尊岳的成就感,在况周颐这里,仍然只是空谈妄想而已。在赵氏自己的《珍重阁词》中,倒是郑重其事地写下几首词,来忆述当年与先师一起热捧梅兰芳的场景。其中的一首词曰:

国香慢·曩寒岁戊午梅畹华君奏技沪滨,蕙风师屡有所作,今复重来,赋此为喤引。

倦倚书帏。任南枝绕遍,总负春归。华年暗惊弦柱,何况天涯,瘦损东风词笔,问谁似何逊年时。鸾云竚消息,一霎尊前,对影凝姿。海珠明有定,费星沉雨过,多少相思。似闻幺凤,说与珍重芳期。一曲紫云回也,办髯公百幅乌丝。□□□□□,倘许师雄,同醉琼巵。

民国戊午年,1918年,时年二十四岁的梅兰芳与二十岁的赵尊岳相遇海上,两位同样面容清秀、身形俊朗的英俊少年这一次邂逅,颇有点“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意味。与当时年近六旬的况老相比,他们之间的惺惺相惜与顾影相契自然要多一点。词中末句提到的“倘许师雄,同醉琼巵”用到了一个典故,是唐代柳宗元在《龙城录》里记载的一个传说,即隋将赵师雄被贬至罗浮山下,在梅花丛中梦到仙子的故事。

“罗浮梦梅”的故事,对于当时熟谙文辞典故的雅客们而言,像滥俗极了的以“蟾宫”指代月亮,以“赤乌”指代太阳一样,早已了无新意。在他们看来,赵尊岳此刻用到词作里,也无非像顺口溜一样,凑足格式而已。而他们想不到的是,正是这样一个典故,二十岁的赵尊岳于此发意,正筹划着为梅兰芳写一部新剧,剧名就叫《罗浮梦》。

罗浮梦中人·赵尊岳

1917年12月1日,正值23岁“妙龄年华”的梅兰芳在北京吉祥园首次演出了他自创的《天女散花》,获得各界好评,一时梅氏新剧之盛名红遍大江南北。其时,他正大量排演新剧目,在京剧的唱腔、念白、舞蹈、音乐、服装上全面进行了独树一帜的创新实验,国粹新艳,成就了独出心裁的“梅派”。

在梅氏创作的新剧目中,《天女散花》就是最杰出的剧目。剧情其实相当简单,直接取材于佛经《维摩诘经》。故事以文殊菩萨访问居士维摩诘为主线展开,维摩诘与文殊辩论时从容洒脱、义理皆妙,引来天女散花以示赞赏敬佩。原本故事的主角是维摩诘,可经梅兰芳演绎出来的天女,摇身一变,成为舞台上绝对的主角。据说,梅兰芳为这场舞剧精心设计了那对飘扬曼妙的长绸带,带子用印度绸做成,八九尺长,六七寸宽,每一边各用一种不同的颜色。在舞台上,梅兰芳使其随舞翻转,构成各种令人目不暇接的,如行云流水般的优美造型,再现了神话曼妙意境。

梅兰芳1918年抢滩上海时,估计也将这新创的“天女散花”,拿出来技压群芳罢。跟在况周颐身后亦步亦趋的赵尊岳定然是看见了,也许从那时起,他便心驰神往的想为梅兰芳创作一个新剧本,要将这“天女散花”的曼妙身段融入其中。当然,和跟随况师学词不得不约束性情、倍加谨慎一样,赵尊岳在大量阅读戏剧文献之后,又加之以屡屡观摩多场演剧之后的心得感悟,在八年后(1926年)的中秋节夜里,才终于将这个新剧的稿本写毕,定名为《罗浮梦初稿》。他在《罗浮梦初稿》的跋语中写道:

曩者余习治声家言,每读元人杂剧,未尝不立意欲特过之。折衷宫律而此世苦无所施,则降作乱弹。又患无佳题可以落墨,年来缔交缀玉轩,环顾回人多制佳曲,技益痒,兴益神。因刺龙城录,吾宗雅故,纬以开皇中事,将以贴之,微特聊偿宿愿,亦并以重吾宗于缀玉殷勤之雅。发箧理思,词不加读,累日而成以示人。人多善之,或申以新义,则又点定如干。初稿始脱,前逡可旬日耳。露凉星晚,残漏未消,秉烛达旦,此情可挹。缀玉行以重阳左右,买棹南来,预期岭上梅开之际,红牙翠管得相与,抑扬而拍之,庶偿移写之劳。百世以降,或有以实甫、汉卿相媺者,则非余夙怀也。丙寅潮生日武进赵叔雍识。

从跋语中可以看到,青年时代赵尊岳在做学问上的一颗“雄心”。他读元人杂剧时,首先想到的是将来可以写一部剧本去超过他。但是后来由于对曲律无法掌握,且又没有良师指点,只能退而求其次,希望能作一部“乱弹”腔(即京剧)的剧本。在与梅兰芳相识之后,先前做剧本的心愿再一次复现,于是《罗浮梦》这个剧本便应运而生了。

在这个安排有八场剧目的剧本中,重中之重实际上集中在第七场与第八场,在这两场中女主角均有“天女散花”的表演。在专门列出的“谱序”一章中,赵尊岳对第七场的注示为“此为最重一场,歌舞宾白并重”,对第八场的注示为“此亦并重,有散花身段,唱白并重”。可以揣摩得到,剧中的男主角“赵师雄”正是赵尊岳本人的化身,而剧中女主角“罗浮仙”则非梅兰芳不可饰演。也许,在赵尊岳心中,他与梅兰芳此刻正在缀玉轩中饰演着这样一场戏剧:大幕徐开,管弦忽奏,看官屏息凝听。

轩中一俊娘身形微转,眼波与腰肢同低婉,一曲珠玉落庭前:

看琼枝斗横斜,月明照影。转眼事又已经。月落参横,晓烟浓,青山远,白云成阵。灯前舞醉,时心如梦如尘。

庭前一清郎作惊悟状,猛一回身,臂扣心间,复展臂一舒,再收。朗声悠唱:

我一生爱梅花幽芳秉性,算有缘得遇见,缟袂仙人。想起来大罗天前因有定,赵师雄怕也是慧业愁根。

又一绿衣美娘倏忽至庭中,手持白、红梅各两枝,与轩中俊娘翩然递转,长袖飘拂,双玉合舞,宛若仙临;仙音宛杳,香玉绕庭:

惆怅临歧无以赠,赠予梅花表深心;前路莫愁风雪横,衣香鬓音,好自伴吟身。

庭中郎君一径追随,掀袍举袖,竭力去拈接二仙娘拂散下来的梅花,忙得不亦乐乎——赵尊岳是愿意做这个拣拾梅瓣的梦中人的,可惜,无论资历辈份,还是身价声名,时年二十八岁的他和他所写的这个剧本,真正能递到梅党大腕们手中,再经由他们递到梅老板面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更不用说用这样一个楞头青的剧本去让梅老板亲自演绎了。

当然,以况周颐门人自居,且当年与况师同为“梅党南方两巨头”的赵尊岳,在当年况氏死后则更义无反顾的担当起“梅党南方一巨头”的重任。1926年的中秋之夜,他郑重地将《罗浮梦》剧本手稿影印数份,在封面上题写下这样的字句:“初稿景印,希赐教正,并乞藻题为幸,爨演之际,宾白容有窜易处。题词并当什袭汇刊,藉资矜宠,编者附言。”看来,当年赵尊岳还真把这个剧本四处请教,真的准备让梅兰芳为之一试身手,与他共同扮演这梦里人、剧中人。

罗浮梦远·剧中人

赵尊岳的《罗浮梦》剧本,可能费尽周折,最终还真的呈送到了梅兰芳面前。他的确去过缀玉轩,不仅去过,还曾赠送过一棵石笋作为摆设,与梅兰芳有这样的交谊,剧本应当是可以递过去的。递过去之后又怎样呢?

1937年之后,梅兰芳搬出了缀玉轩,举家留居香港。直到此时,仍然没有关于《罗浮梦》试演的任何消息,赵尊岳的这个剧本也和那棵石笋一样,多半成了缀玉轩中的摆设而已。

又过了七年,1944年末,赵尊岳再一次赴京,这一次不是为了剧本或者石笋而来,却是一次官员考察式的出行。时任汪伪政府宣传部长的赵尊岳在破败零落的缀玉轩中,一眼就看到了那棵他当年送赠的石笋,他后来在《高梧轩诗全集》卷十一中赋有诗作记感。这首诗作为其“忆旧游”系列中的一首,专为忆述“梅兰芳旧宅”而作,诗前作注云:去无量大人胡同,每忆缀玉轩。其石笋余旧赠也(梅兰芳旧宅)。诗曰:

裙屐朝朝缀玉轩,主人相对或忘言。闲翻四梦寻声谱,玉笋枝前独负喧。

物是人非处,赵尊岳仍然翻着“四梦”来寻当年的音声故旧。“四梦”当然是指汤显祖的《临川四梦》,这是一部雅客们常提及的包括“牡丹亭”在内的一组经典剧本。赵尊岳应在十几岁时就已熟稔的这“四梦”剧本,不知道此刻是否还囊括着他当年亲手缔造的那个“罗浮梦”。只不过罗浮梦已远,远到了近乎虚无,不但缀玉轩中已没有了故友身影,他自己可能也不知道未来将置身何地罢。

出任宣传部部长之职,可能是出于“双照楼主”的青睐,也可能出自于时局的无奈;当然更可能的则是,按照赵尊岳本人的说法,是因为他自己的百无聊赖。

据时任《中报》总编辑的金雄白回忆说:“叔雍于一九四四年冬,继林柏生之后而出任宣传部部长。那时汪氏已病逝日本,公博继任主席,宣传部在汪府中是一个重要的机构,大约经公博与佛海共同商量而始决定任命的。那时我正在上海主持《中报》社务,有一天晚上,我到佛海上海居尔典路的沪寓,不料高朋满座,陈公博、梅思平、岑心叔、罗君强与叔雍等都在,佛海忽然笑着对我说:‘叔雍将主管各报社而出任宣传部长,你们是老友,你要不要向他表示欢迎道贺之意?’我听到了这一消息,觉得有些突然,而且我以为以词人而担负行政工作也并不相宜,因自恃为故交,我过去拉了他一下袖角,拖他到无人的屋角,轻声的对他说:‘不久将酒阑人散了,你又何苦于此时再来赴席?’叔雍却还是他那一副吊儿郎当的习性,他却笑笑说:‘你比喻得并不当,我是一向坐在桌边在看人家打麻雀,此时八圈已毕,有人兴犹未阑,而有人起身欲去,我作壁上观久矣,三缺一,未免有伤阴骘,何苦败人之兴,就索性入局,以待终场。’他的一生行事,不论巨细,也总是显出他游戏人间的名士行径。”

金雄白对赵尊岳的评价是,游戏人间。而殊不知,赵尊岳的一生,也因此成为一场人间戏剧。这份因类似打麻将三缺一,而不得不勉为作陪的闹剧,赵尊岳在牌局中披着“宣传部长”的戏服不到一年时间,便告终场。抗战胜利之时,即是赵尊岳的牢狱之时。三年的牢狱生活,终结了赵氏性情生涯的戏剧性,却又开启了赵氏另一种戏剧性的生涯——流寓海外十七年,辗转香港、新加坡,客死异乡。他真如《罗浮梦》中的男主角赵师雄一样,流放异乡,只不过他这一次走得比罗浮还远,梦中却仍有梅香缕缕。

1961年8月8日凌晨,梅兰芳在北京辞世。当时远在新加坡的赵叔雍在得知消息后,即作诗悼念。这首诗收录在《高梧轩诗全集》卷十一,诗云:“投老隐炎陬,为欢忆少日。乌衣识风度,壮齿未二十。朝朝会文酒,夜夜巾车出。我甫欲南征,细语别楼隙。凡兹不胜纪,一掷拼今昔。忍哀对遗影,犹似虱歌席。成连嗟入海,风雨徒四壁。”

尤有兴味的是,赵叔雍即使在流寓海外期间,仍然念念不忘梅兰芳。他在《世界艺人梅兰芳评传》文中,还说:“我以前写过不少梅先生的记载,很多是他的身边琐事,爱看的人,说写得很有趣味,不爱的人,便说不谈梅先生的剧艺,只谈他的生活,无聊之至。他们又哪里懂得我的用意,原在列举各种材料,供给人家研究梅先生的修养的用处呢。我敢再说一句,凡是治现代史的人,对于研究对象的重心人物,实在应该这样做去,才有成绩。不要尽凭大人物有些‘违心之论’的演说和开会演说时‘装腔作势’的镜头来下批评,在他们,那些根本是一部分的业务,正和梅氏的舞台演出一样而已。”

其实赵尊岳用来研究梅兰芳的方法,返过来用来理解和关照他自己的一生,何尝不适用呢?梦里梦外的那一场戏剧若何,攀附况周颐或梅兰芳的那份“风雅”资历,约束性情竭尽所能向所谓“主流”靠拢的那份“成就”履历,不正是现代史中附庸风雅者们的刻骨写照吗?

题外

据说流寓海外的赵尊岳,因困顿而嗜酒,因嗜酒而得黄疸病,因病不屑于治而竟终于不治。1965年临终前,他口占《绝笔诗》云:“病魔斗药事如何?万苦千辛备一茹!夜拥重衾犹觳觫,晨看疏雨待朝苏。危时掷命寻常事,垂老珍生是至愚。大好头颅吾付汝,此中颇有未完书。”其女赵文漪注云:“先父病笃时曾欲捐眼睛头颅赠医院,时家人无在侧者,为朋辈所阻。此为当时口占友人代书之绝笔诗,足见先父伟大之人格与豁达之天性。”至于诗中提到的“未完书”云云,赵尊岳生前曾拟就一份目录,称之为《珍重阁词学总目》,其间词学的、曲学的、声律学的数十种著述目录,其中有他已经写毕的,当然也还有他一直想写而未能最终完成的。当然,这份总目中,是不可能有像《罗浮梦》这样的少年梦呓之作的。

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摩娑展阅,眼前的这一本《罗浮梦》。翻来覆去的几页薄脆黄纸,上不了学术目录的一册少年文字,是否注定是一份非主流文献?微薄的小册上记载着的,八十五年前的那一场风雅之梦,那一番附庸风雅之难,不也是一场人间真戏剧、隔世真性情吗?不也是曾经一颗“大好头颅”中的“未完书”吗?

梅兰芳的天女散花,可能会看得你眼花缭乱;同样为梅兰芳编排了“天女散花”身段的《罗浮梦》,也许只能在尘封的蠹痕中让人老眼昏花。这一场预演于那些曾经非主流而又力图主流的“大好头颅”中的戏剧,这一本并未真实搬演于某个时代某些主流舞台之上的“未完书”,惊艳或者痛贬,因为并没有主流的标准与指点,倒真是如我辈这些看客们的自由了。

赵尊岳

赵尊岳(1898—1965),字叔雍,斋名高梧轩、珍重阁,赵凤昌之子,江苏武进(今常州)人。上海南洋公学毕业,历任《申报》经理秘书、行政院驻北平政务整理委员会参议。曾从况周颐学词,所辑《明词汇刊》是迄今为止明词辑刻规模最大的丛书。曾任国民政府铁道部参事,抗战后担任伪上海市长陈公博的秘书长,再任伪铁道部次长、伪宣传部长等。晚年曾任教于香港、新加坡;著有《珍重阁词》、《高梧轩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