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塔洛·斯韦沃(1861—1928)在的里雅斯特的生活很是单调。他先是在一家保险公司做职员,后改行经营家族油漆厂。如果他小说中的描述属实的话,那么这座中产阶级城市在维多利亚式的端庄面纱背后,隐藏的则是澎湃的爱与欲。他在某部作品中,将这座城市演绎为一座热恋之城,而他另一部作品的主人公,是一位陷入嫉妒的泥潭中无法自拔的瘾君子,不得不痛苦地进行自我分析。
民族纷繁、历史复杂,这样的混乱状态使得的里雅斯特的知识阶层甚为迷茫,于是弗洛伊德的学说在这里大受欢迎。正如西庇阿·斯拉泰伯(Scipio Slataper)20世纪之交的那句名言:“的里雅斯特的每样东西都是双份或是三份的。”我置身的里雅斯特时也十分困惑,考量着爱与欲的种种意义,我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沉溺于弗洛伊德式的自我分析。
让我们先从爱开始吧,在的里雅斯特最知名的应该是理查德·伯顿和伊莎贝尔·伯顿夫妇的故事了。伯顿夫人是虔诚的天主教教徒,而伯顿先生却是热衷于性爱描写的色情作家,她越是爱他,就越是为他的特殊癖好感到忧心。伯顿先生在的里雅斯特去世后,伯顿夫人彻底销毁了他留下的全部手稿。当时,他们住在一栋帕拉第奥风格【1】的别墅内,这栋由英国人乔治·赫伯恩于170年前建造的别墅,至今仍是的里雅斯特最杰出的建筑之一。
伯顿去世后,有好事者从伯顿官邸的窗前经过,瞥见卧室里隐约的火光,伊莎贝尔正慌乱地将纸片投进燃烧的壁炉,似乎要赶在敌人进门搜查前尽快销毁领事馆文档似的,然而她投入火堆的实际上并非领事馆的公文,而是亡夫未完成的遗稿——最具感官魅惑力的阿拉伯诗歌《香园》 【2】的译稿。伯顿公爵不仅将这部书由阿拉伯语译为英语,还增补了大量的性爱知识评论。伯顿自认为这部手稿是他一生中的巅峰之作,然而伊莎贝尔则认为,她必须把它们烧毁才能拯救理查德的灵魂,维护他的名誉。
她十分清楚自己的行为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她知道自己会因此失去诸多好友,触怒文学界。事实果真如此。老友阿尔杰农·斯文伯恩(Algernon Sxinburne)怀念伯顿公爵的挽歌中有几句,含沙射影指的就是她:
灵魂,那个受了惊吓的灵魂
在太阳的金光下,蜷曲、畏缩
表面忠心,实则恐惧内心弥漫着疑虑的阴云
女作家奥维达(Ouida)从此与她绝交,伊莎贝尔时常会收到匿名恐吓信,虽然她所做的一切,全都是出于爱。也有种传言说她烧毁遗稿的地点并非卧室的壁炉,而是别墅花园内的火堆。我比较倾向于后一种说法。现在的伯顿故居早已被新建的公寓楼盘湮没,但是每逢夜晚我还是喜欢到那里散步,依稀中似乎仍可听见花园树丛下的火苗噼里啪啦地燃烧,仿佛看到一页页的纸张在火焰中逐渐卷曲,伊莎贝尔正跪在地上,面向火堆,一边朝火堆里扔手稿一边低声祈祷。没人知道那晚的火焰曾多么凄婉,她最诚挚的付出,在别人眼中却成了辜负和背叛。
欲和爱之间并不可以简单地画等号。我相信伯顿公爵并非纵欲之人,他只不过习惯以人类学或艺术的视角去展现性爱的旨趣而已。纵情声色的不是山居的伯顿公爵,而是山下的红男绿女。作为国际化的海港,的里雅斯特城中辟有红灯区。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中的叙述者“我”原来还认为的里雅斯特是个美丽风情的城市,但听说自己的意中人阿尔伯蒂(Albertine)正在这里享受同性之爱,便狠狠地诅咒这座城市活该被烧成灰烬。过去的风月场,位于统一广场后面老城脚下的卡瓦纳广场(Piazza Cavana)一带,除了少数还在营业,多已被二手书店、古玩店和食品店取代。一个世纪前,这里的街道密布,昏暗、狭窄而逼仄,但是由于靠近码头和兵营。船只靠岸后,海员们上岸寻欢作乐,营房里的士兵们也蜂拥而至,于是妓院应运而生并空前繁荣。夜间巡逻的护卫队对这里更是十分熟悉。晚上,萨巴也经常选择走这条喧闹的街道回家,在他看来:走过的路有多腌臜,思想就有多纯净。
1958年以前,开设妓院在意大利是合法的,甚至有些妓院还是国营的;即使到了1958年,取消了红灯区以后,的里雅斯特的妓院生意依然红火,只不过交易比过去更加隐蔽和分散,通过手机联系业务,并在私宅内完成皮肉交易。我曾应战友的要求开车送他去狎妓。这名军官年纪比我小,第一次去这种地方显然有点紧张。我把他送到那家妓院门口——不太记得是否是当时非常有名的东方之家,只记起街灯下他脸色苍白,绝望地回望,直到我驾驶着吉普车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
不知道那晚他过得怎么样。这个生于英国乡村的腼腆青年,是否适应灯红酒绿、装修得如同雷沃尔泰拉男爵的私邸一样豪奢的妓院?这个热衷参加障碍赛马的青年,有没有被妓院里那种混杂着廉价香水、脂粉和香烟的气味熏得窒息?他的欲望是否真得如此强烈,以至于可以紧闭双眼想像着毕氏溪流【3】来完成如此廉价的宣泄?
据说,詹姆斯·乔伊斯就是妓院的常客,他常去的两家妓院是金钥匙和立方米。烂醉如泥的他经常被弟弟从勾栏曲巷里领回家。就生活作风而言,他算不上是一个有节操的人,然而正是这样一个人在的里雅斯特写下了《青年艺术家的画像》,记录了淫欲过后的深挚忏悔。他一定非常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很难想像白天里写《圣萨巴观看划船》的那个人夜晚却在酒馆喝到烂醉,在勾栏曲巷里醉生梦死。一夜浪荡之后,他照样回归家庭,一如既往地疼爱娇妻弱子,但谁让他是乔伊斯呢?乔伊斯注定无法停止漂泊,沉醉于夜夜笙歌。
从古至今,无论空中的飞鸟、花丛里的蜜蜂,还是耷拉着耳朵的雄猫,都无法挣脱欲望的网。在的里雅斯特,我更见证了欲望的神秘与伟力:无论是赛马选手,还是杰出的天才,概莫能外。
随着年轮的增长,心底炽烈的欲望日渐消退,取而代之的则是暖暖的亲情。在的里雅斯特,我时常因思乡而莫名地亢奋。人在异乡漂泊,免不了会心系故园:想念家人,想念朋友,想念自己的宠物和书房、想念温暖的家园和祖国。唯有的里雅斯特令我思乡之情更浓。每晚入睡前,听着威尔士的家人在电话那端亲切地道声晚安,我更加体会到乡思的甜蜜和愉悦。思念的力量还不止如此,它还能令我心生期待向往更美满的爱与生活,这种感觉就如同修女对上帝的隐秘欲念,我已分不清这种向往到底是一种潜在的宗教本能,还是的里雅斯特所特有的难以描摹的情状,我总在翘首期待更为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在这个充满残缺意象的城市,也许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想法。我那位战友,站在妓院门前满脸渴望,他也许渴望实现更大的性满足吧,正如乔伊斯那样夜夜流连于妓女的床笫,把那里视作人间天堂,即使寻欢过后人事不省地被抬回家也乐此不疲。
有时,我甚至觉得这种露水因缘也没什么不好。也许只是一夕缠绵或是闪念间的钟情,却也丝毫不亚于白头偕老生死契阔。至少回忆起来昔日的风花雪月依然真实可感。我就这样对着床头的电话情不自禁地陷入了联翩的浮想。的里雅斯特尤为适宜天马行空式的想像,这个城市似乎永远处在变动之中,改朝换代如同走马灯般频繁,经济也随之起起伏伏。这样想着,你会发觉雄伟的国会大厦、商会似乎也如同海市蜃楼般缥缈了许多。的里雅斯特总令我比以往更易于感时伤怀:海天相连的地平线处停泊的那艘船;山顶白云石般的积雪;交通警察指挥交通时刚劲利落的手势;还有街上那只保护幼崽的母猫,虽瘦骨嶙峋,却目光咄咄地盯着我。这些都是我在的里雅斯特的所见所感,虽然琐碎却予人以莫大的慰藉。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在萨沃亚埃克塞尔西奥酒店门口,我正要出门,有个男士要进来。我们就这样撞了个正着,两人的行李都散落一地,于是连忙互致歉意。他肩上搭着驼皮外套,一副艺术家模样,也许是因为到威尔第歌剧院演出而下榻于此的艺术家吧。收拾好各自的东西之后,他站在那里并没有动。
“你从哪来?”
“威尔士。”
“威尔士,好地方啊!”
我暗想,多么善意的谎言啊!你应该从未听说过威尔士,又何以晓得那里的好。片刻停顿过后,我俩相视而笑。他伸出双手与我相握,然后我们各奔东西。之后每当我再忆起的里雅斯特,回想这里的爱与欲,我总会想到他。
注释:
【1】帕拉迪奥风格,由意大利建筑师安德烈亚·帕拉第奥(1508—1580)所创造的一种建筑形式,特点为前有列柱、十字平面、古典式的精湛线条、成正比的几何图形。帕拉迪奥风格对英国、法国、美国乃至明治维新时期的日本,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2】 《香园》,古代阿拉伯人的性学经典名著,通常认为约成书于公元16世纪(一说为公元1547年)。作者谢赫·奈夫瓦齐(Cheikh Nefzaoui)。理查德·伯顿爵士根据该书的阿拉伯文稿进行了整理和翻译。
【3】毕氏溪流:英国国家障碍赛马最高难度的一道障碍。当年的英国国家大赛中,有位叫“Becher”的骑手在此处堕马,后来这个障碍因此得名“毕氏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