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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子卷 酒魂 (14)

5.我的幸运还在于和同伴们,能置身于那传说中的酒窖中,参观被将军或名士们封坛的酒坛之林。

这里的酒坛,可不像旷野里看到的酒坛。那些是散步的酒坛,流浪的酒坛,甚至被放逐的酒坛。那些是在光阴中倾倒出了毕生最宝贵的东西之后,既空洞又自由的酒坛。

这里的酒坛,表情严肃,整齐如阵,仿佛每一只都进入一生中最关键的时候。

的确也是最关键的时候,那些刚刚诞生的美酒在坛里闭关修炼。

究竟有什么,值得这样一年,十年地沉思默想?

我离开同伴,悄悄去坛林深处走了一遭。坛林像是极静之境,只听得见远处人们的话语声。又像是每一只坛里都铿锵作声,酒坛中有看不见的运动,看不见的摩擦,像有无数军士披甲扬戈,在里面来去冲锋。

思考的过程哪里会是热闹的,安全的,没有痛苦的?

喧哗啊喧哗,我总是在经过喧哗的人群。在想起要整理这些札记的时候,我想起了远在数百里外的酒坛之林。满腹美玉却沉默地忍受煎熬的人,大地上还有几位?

三十二年的茅台多少钱一瓶

王刚

大多喝酒的人都有过与茅台亲密的经历。

大人物有大人物的,小人物有小人物的。你有你的,我有我的。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一九七六年左右,一批被打倒的人回来了。父亲也是其中之一,给他补发了工资,八千块钱。全家欣喜若狂,我们有钱了,我们终于有钱了。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把这些年没有吃的东西补回来,有钱可以让我们家在院里重新获得尊重,有钱也能让我青春期的委屈变得博大起来,不那么小家子气。

我跟哥哥王军那些天的全部热情就是躺在床上计划着那八千块钱该如何花。

跟爸爸一起回来并补发工资的还有他另外两个好朋友。一个叫孔信,父亲管他叫老孔信,一个叫刘大官,父亲管他就叫刘大官。他们也都补发了八千块钱。

的确,整个院子里都轰动了,一夜之间,竟然有三个暴富的人,以及三个暴富的家庭。在我们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乌鲁木齐市青年路十二号的,那个长满了老榆树的,有着王国康、老孔信、刘大官的院子里处处都充满着像歌剧女高音那样的回声:这八千块钱怎么花得完呀?

父亲曾经是个会计,所以,他把自己的钱跟国家的钱一样,总是存在银行里,他把这八千块钱也存起来。我跟哥哥甚至于都没有看到那些钱,也没有看到存折,父亲让我和哥哥失落无比。比我们更失落的人是老孔信的后代们,他们家孩子多,三个女儿、三个儿子,他们穿的衣服上比我们的补丁多多了,他们家的餐桌上永远像是春季的草原,所有的动物都在亢奋地争夺。可是,老孔信把那钱全部交了党费。

这件事轰动了整个天山南北,说有一个人,他是陕北红军,会唱秦腔和碗碗腔,他把八千块钱全都交了党费。

我见到他儿子时是一个晚上,我说:我爸在家跟我妈说,老孔信是一个好同志。

只有刘大官把那钱真的花了,而且,是一下子就花光了。刘大官是广东人,喜欢喝酒,吃猫。他有一段时间老是去别人家,问那猫还想不想养了,不养了就给他,让他吃。父亲也总是在家里跟妈妈说他的坏话,那么好的朋友之间也说坏话:这个刘大官,不像话,一个领导干部,找人要东西吃,再说了,那猫有什么好吃的?

刘大官喜欢喝酒。而且,大家都知道“文革”前他有个习惯,跟周总理一样爱喝茅台酒。他们家的孩子也多,可是,他不太管那些孩子的死活,他家的四女儿刘素素是我的同班,瘦成那样,完全不像是刘大官的女儿。

刘大官把那八千块钱全部买了茅台酒。

那时乌鲁木齐的茅台酒是四块钱一瓶,他最少买了一千多瓶。因为,我母亲当时还年轻,在供应处工作,她到处为刘大官找这种叫茅台酒的酒。我们的合作社、军区服务社、兵团供销社,好像还有达坂城那边的二级站……母亲都去了。

刘大官家住在我家旁边,那茅台酒是陆陆续续来的。所以,没有看到过特别壮观的场面。只是记得他们家床底下,五个孩子的床底下、还有刘大官与妻子的床底下都是茅台。

父亲在家里很得意地说刘大官傻,而且是个神经病。

记得每年春节他们家炖羊肉都会叫我们家去吃,那时桌上总是摆着茅台酒,父亲跟他一起喝,两人碰杯,刘素素也会让我喝。

她对我说:王刚,你知道什么是酒鬼吗?

我想了半天,说:不知道。

她说:我爸爸就是酒鬼。

我说:人死了变成鬼,那酒鬼死了,变成啥?

她笑了,说:你希望你爸爸死吗?

我摇头,拼命笑。

她说:我就希望我爸爸早死,太丢人了,家里总是猫味。

我说:还有酒味,茅台酒味。

她就更是羞愧无比。

一晃许多年过去了,我哥哥结婚的时候,母亲取了一千块钱。刘大官来吃饭,带了两瓶茅台酒。我结婚的时候,母亲取了两千块钱,刘大官来吃饭时,也带了两瓶茅台酒。

父亲问他:你家里还有多少瓶茅台酒?

刘大官说:到死都喝不完。

以后,每次我回乌鲁木齐父亲都说:刘大官没出息,离休以后新加坡香港也不去,老是盯着那些茅台酒。我倒要看看他死了以后,那些茅台酒怎么办?

我也总是去他们家,趁着吃饭的时候,找他要酒喝。刘大官变得小气了,他总是自己喝两小杯,让我喝一小杯,还说:你从北京回来,才给喝,要是你爸爸要,还不给他喝呢。

父亲终于没有看到刘大官死后,那些茅台酒的结果,父亲死在刘大官之前。他们的先后顺序是:老孔信先死,父亲第二,刘大官第三。

父亲死的时候,刘大官一直在场,他哭得很厉害,是一个老人的那种哭。

我去了他家,仍然想喝他的茅台酒,他那天当着我的面,开了一瓶,然后倒了两杯,对我说:你爸爸走得太早了。说完,又哭了。我当时心里很讨厌他用“走”这个词汇,死就是死嘛,为什么非要说走呢?我当时还希望他也赶快死,那样他可以去阴间陪陪父亲。那时,刘素素回来了,她心疼地望着自己的父亲,她也跟她爸爸一样,认为我爸爸走得太早,她也跟她爸爸一样,很胖,她已经很像刘大官的女儿了。

去年春节我回去,问刘大官:你那茅台还有多少瓶?

他说:我不告诉别人,你要为我保密,还有四十七瓶。

上个星期母亲来电话说:刘大官死了,你现在给刘素素打个电话。我当时就打了电话,我说:素素,你爸爸死了,我很难过。她当时哭得更加响亮。

王国康、老孔信、刘大官生前说好了,死了之后要埋在一起,都去乌鲁木齐的烈士陵园。然后,他们的儿女都照办了。

下次回乌鲁木齐肯定喝不上三十二年前的茅台了。我要去燕儿窝的烈士陵园看父亲,也要看看刘大官。先告诉他我去了茅台酒厂,整个那个镇的味道跟他们家一样,然后再告诉他三十二年的茅台现在大概多少钱一瓶,然后,就要看看酒鬼死了以后,究竟变成啥了?

茅台酒,运气酒

麦家

朝发夕至,历尽考验。平生还是第一次坐这么长途又闹腾的汽车:从成都到重庆,四小时;从重庆到遵义,五小时;从遵义到茅台,又四个小时。就这般,破晓开拔,顶风冒雨,辗转几地,颠簸十几个小时,终于在子夜抵达终点:茅台镇。途中,肌肉劳损的腰背苦不堪言,多次抗议,却欲哭无泪,以一种几近信念的面子精神,强硬撑着。难道这就是为了喝一杯窖存五十年的老茅台酒?

老酒是喝到了,确凿是五十年的陈酿。证据之一是:那酒的色泽居然是淡淡的黄,不是清澈透明的无色。证据之二是:酒在杯中,满而不溢,甚至杯口还拱起一个小鼓包,看似摇摇欲坠,却纹丝不动,如同是透明塑料浇上去的。证据之三是有奇香,几杯酒端进屋,屋子里便生发出一种作怪似的香,像混进来了几个肉香生生的小妖精,人心都被搅了,空气都被洗涤了。证据之四:据说口感极佳,酒入口中即绕舌而散,化为乌有,是一种无为而为又沁人心脾的仙境。唯独我,也许是因为恐惧,舌头僵硬,喉管收紧,酒在口中彷徨一会儿又回到了杯中。

毫无疑问,我在吞吞吐吐中感到了酒精辛辣的刺激。

就是说,证据之四于我不成立。但我要客观地说,这不是酒的问题,而是我的。我一向把白酒视为毒药,立誓断喝。破例喝过屈指可数的几次,都像上战场,带武器,有预谋,有暗算。说白了,每次喝白酒,我事先都是服了解药的。不这样不行,因为有过前科的:脸红如关公,浑身起红斑,像只被拔毛的鸡,每个汗毛孔都痛。疼痛消耗了走路的体力,于是平地如崖,每一次抬足都可能轰然坍塌。有过一次,直挺挺地四仰八叉地放倒在地板上。幸亏是木地板,否则至少要脑震荡。这就是我的“白酒史”,一部丢人的耻辱史兼恐怖史。于是,以生命和尊严的名义拒绝白酒,包括茅台,包括五十年陈酿的老茅台。

显然,我去茅台的目的不是为酒。

为什么?一个人。此人男性,名字叫陈卫华。不过,名字对他来说其实是个多余数,因为他是个藉藉无名的人。曾经是因为职业的特殊,需要他埋名隐姓;后来被人雪藏、尘封。尘封的不仅是他的名字,还有他的荣光和垢污。我足有理由相信,你不可能在任何记载中捕捉到他的踪迹。他本身就是个风做的人,听风者,捕风者,来无踪,去无影,何况他犯下了令人不齿的错——奇耻大辱,更是要把他的踪影抹灭彻底了。关于他的事情,我是过去在部队时听一位老领导说的。老领导也不是亲身经历,而是听他的老领导说的。口说无凭,人云亦云,我们也许有理由怀疑,这是以讹传讹。但我有一种期待,也许会在茅台镇,在红色神奇的赤水河边,在民间多姿的记忆中,有他留下的闪烁的光芒。因为曾经就是在这里,在茅台酒的芬芳中,他从天际盗得了火,把他的血肉之躯烧得神奇通亮。

现在的军事史家们已经不避讳一个史实,就是:红军长征时我们破译了白军的通信密码。兵书有言,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密码就是为了不让你知,让你当瞎子,做聋子,追笼子,跳崖子。在现代战争中,密码是克敌制胜的重要法器之一。法器既破,天书变成大白话,阴谋变成无谋,绝密的军事行动形同儿戏,在聚光灯下蹦啊跳啊,跳来跳去都是在如来的佛掌里跳,跳不出名堂的。

那么是谁破译了当时白军的通信密码?我的老领导说,就是陈卫华。据说,他不到三十岁就头顶光亮得一毛不剩,似乎暗示他是个天才,所谓“异人有异相”。但破译密码光有天才不行的,还需要一定的运气,要灵魂出窍;要人的灵气,还要鬼的精气。他临危受命,担负起破译敌军通信密码的重任,一路上绞尽脑汁,殚精竭虑,苦思冥想,把一头黑发都弄掉完了,结果还没有破译一份白军的密电码。为此,他心灰意冷,精神极其萎靡。部队进驻茅台镇时,萎靡的他变成了一个十足的酒鬼,整天钻在屋里抱酒痛饮,却不是想借酒消愁,而是想让酒精把他杀死。他被该死的密码折磨得死去活来,生不如死,到了“酒国”,只想在一醉方休中永远告别该死的密码。殊不知,茅台酒的酿造工艺超凡,怎么喝都死不了人的。他喝下了以为足以令自己永远醉死的酒量,可就是醉而不死,一直处在一种飘飘然,半梦半醒。或许这就是半人半鬼的状态,既有人的灵气,又具鬼的精气,命若游丝,运若宏钟……没有谁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人们只知道,当他满身酒气地走出屋子时,他已经破译了白军的密码。

这件事我总觉得有点半真半假,所以一直想来茅台镇走一走,探听一下虚实。然而,我一无所获。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人们纷纷告诉我各种有关茅台酒和红军的趣闻轶事,但说起陈卫华的事情,人们脸上堆的都是茫然,好像我问的是一部艰深的密码,人们都无话可说。这也在情理之中,因为陈卫华做的是一件悄悄的事,虽然惊天动地,却只能落地无声。几个月后,陈又干了一件悄悄的事,但不再是光彩的破译敌军密码,而是耻辱地变节了。这注定他要被历史遗忘!

从茅台镇回来,我去看了老领导,带的是一瓶十五年的特制茅台酒。这是几年前我获巴金文学院茅台文学奖的奖品,我想用它作敲门砖,对老领导求证一下,他曾经对我说的关于陈卫华与茅台酒的故事的确实性。老领导说,这绝对是真的,但是酒他软硬不肯收。他还警告我道,这瓶酒你不能送人,留着它,会给你带来运气的。老领导说,他已经老了,不需要运气了,而我还年轻,还要拼搏,还要运气相伴。于是,我更加相信他说的关于陈卫华和茅台酒的故事是真的,他对我的爱也并没有因为我们日常的疏离而减弱。

酒魂

杜卫东

酒,或许是有魂魄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