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人发现了莫干山作为避暑地的潜质,而真正让莫干山名噪天下,并成为中国第一度假地的则是中国人。近代中国,西方列强在中国角力,催生了两大产物:一是租界,二是避暑地。从国际法意义讲,租界是合法的,也就是得到了被租国政府的认可;而避暑地一般是由外国民众或团体向另一国民众或团体购买、租赁土地修造房屋,处于合法与非法之间。上世纪20年代,中华民国政府多次努力,试图将莫干山避暑地从外国人手中收回,并于1928年取得成功。自那以后,外国人纷纷将别墅出售给中国人,而中国的军政要员和富豪们,也把到莫干山营造别墅或是度假休闲视为赏心乐事。当时,国民政府定都南京,上海则已是远东最大城市,这就使得邻近的莫干山一方面别墅激增,一方面每年暑期,山上常常人满为患。上世纪30年代初的一本《莫干山导游》写道:“中国人产业既增,建筑亦日新月异,林亭台榭如披画图,与外侨建房屋规模质朴者迥然不同。”又道:“山上繁盛区域,以荫山为最盛。其地势平坦,而又在诸山之中心点,交通便利。一至夏令,山中旅社、银行、商店、茶、酒肆均麇集于是……旅客赴山避暑,中西士女竟达八千人以上,此种盛况,殆往年所未有也……山上各旅馆,亦满坑满谷,生涯大盛,如欲赴莫干山而投宿旅馆者,须先委托中国旅行总社代订,以免临时向隅。”
外国人开发莫干山的初衷,是把它充作季节性的避暑地,他们像候鸟一样,随着气候的变化,往来于城市和莫干山之间。时光流转,莫干山终于从避暑地发展为度假地。作为江南名气最大的度假地,它不再像避暑地那样受时令局限——夏天两个月人满为患,而其他10个月却人迹罕至;一年四季,总有来自周边城市的休闲者,在这青山隐隐、竹林漠漠的风景中度过一个愉快而放松的假期。
有灵性的老别墅
漫步莫干山深处,抬眼望去,流岚飞泉之下,杂色纷呈的老别墅翼然临于山岩之间。相对新建筑来说,老别墅是有灵性的,它的灵性就是悄然消失于忘川之上的前尘往事。早些年那些纷至沓来的外国人或中国人,在莫干山的休闲度假,还只能是单纯享受大自然赐予的宁静和清凉;今天的游人来到莫干山,却能在宁静和清凉之外,多一分寻找的快乐,那就是探访有故事的老别墅,听这些古老的建筑,讲述旧时的峥嵘岁月。
在莫干山现存的200来栋别墅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当数编号为509的白云山馆。白云山馆的主人叫黄郛,在中国现代史上,是一个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他是陈其美和蒋介石的拜把兄弟,曾出任过上海市长和外交部长等要职。和其他名人政要到莫干山只是度假小住不同,黄郛在莫干山一住就是6年。黄郛的白云山馆是从英国人廖思平手里买下来的,是一栋两层的小楼房,一条蜿蜒的小径把它和大道分割,独处林中,典雅而静穆。就在白云山馆里,许多现当代史上的著名人物,都在这里留下了他们的足迹。这其中,蒋介石和它渊源最深:1927年冬天,蒋介石和宋美龄结婚后,两人轻车简从,由上海来到莫干山度蜜月,下榻于白云山馆。二楼的一个套房,即当年蒋、宋的卧房和起居室。在白云山馆背后,依稀能看出一个露天舞池的模样,当年,意气风发的蒋介石就在这里搂着宋美龄翩然起舞。白云山馆的院子里,一株当地人称为美人茶的茶树生机勃勃,就是蒋、宋度蜜月时种下的。桓温曾经面对自己早年种下的柳树发出过“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长叹,但百年之后,蒋、宋却再也无缘他们亲手种下的美人茶了。无情的岁月沧桑之后,这株见证了当年那段旷世恋情的美人茶,每当春天来时,依旧会开出鲜艳而细腻的花。度蜜月十年后,蒋、宋夫妇第二次来到白云山馆,这一次,是和中共方面的代表周恩来一起参加关于国共合作的会谈。山中年长的山民至今还记得,蒋、宋夫妇沿着竹林深处的小路漫步时,会主动和他们寒暄打招呼。那时候,白云山馆的主人黄郛已经去世了。这位民国奇人辞官退隐莫干山后,积极兑现理想中的新农村计划,在莫干山办小学,修水库,甚至还建成了一座免费图书馆。他死于上海,却留言葬在莫干山。对他来说,莫干山的寂寞与空灵,才是安放沉重肉身的洞天福地。蒋、宋最后一次来到白云山馆,是国民政府风雨飘摇的1948年。这一年,蒋介石和“行政院长”翁文灏、“财政部长”王云五、“外交部长”王世杰、国民党“中央银行”总裁俞鸿钧等人在这深山老林里,炮制出令老百姓怨声载道的金圆券,企图以此挽救泥淖中的国运。许多年后,当朱镕基到这里参观,追忆史实,犹自感叹说:那是一次垮台的会议。一年以后,当国民政府在那场内战中沦为彻底的输家,莫干山上那些造型各异的别墅的主人们,只得辞楼下阙,在仓皇中最后望一眼渐行渐远的莫干山。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当历史的页面再次刷新,莫干山和它怀中的别墅一同易主了。到这里度假的将是另一些人,他们的面孔和名字广为人知:毛泽东、陈毅、粟裕、巴金……
当我作别这些有故事有生命的老别墅时,当地秋天难得的艳阳把灿烂的光辉投在高大而牢固的建筑上。恍然间,我明白了一个也许不算深奥的道理:伟大的建筑除了要经得住时光的检验,还必须和伟大人物或伟大事件产生密如蛛网的关联;而一座伟大的建筑就是历史最清醒最无情的旁观者,无言地见证了一个时代的起承转合。
马可的山中岁月
就在距毛泽东曾短暂停留过的皇后饭店不到1公里的地方,是莫干山中心所在,叫荫山。荫山原本没有人家,后来外国人在这里修了些别墅,慢慢便形成一条如今我们还能看到的小街,当地人称为荫山街。荫山街上,有一家叫Thelodge的咖啡馆。莫干山的山民们几乎都认识这家咖啡馆的主人,那是一个英俊的老外,他的名字叫马可。如同高天成一样,马可也是机缘巧合走进莫干山,并被莫干山的美挽留下来的。和高天成不同的是,这位前英国皇家卫队仪仗队员是选择莫干山定居的第一个外国人。“那是一个细雨蒙蒙的冬日,前一天刚下了雪。”马可回忆起他第一次到莫干山的情景,沉思了半晌这样说道。那年冬天,马可到莫干山旅游,此前从不知道在中国还有一座和外国人有如此缘分的山。细雨中的莫干山,到处都积着厚厚的白雪,这让他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眼前的景象和他老家英国威尔士极为相似。那时候,大学里学中文的马可已经熟练地掌握了汉语,并打算以写作为职业。幽静清新的莫干山,正是他理想中闭关写作的世外桃源。于是乎,接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他和妻子辞掉上海的工作,在荫山街租下两座旧房子,一座装修成现在的咖啡馆,由他美丽的妻子打理;一座装修成现在的家,一家4口把这个原本属于异国他乡的地方当成了快乐老家。甚至,马可还为莫干山写了一部书,这部用英文写作的书,也就成为更多老外寻访莫干山的指南针。当我问及马可打算在这里生活多久,他认真地想了一下,回答说,只要没有特殊情况,就在这里一直住下去。如今,他的长篇小说已经接近尾声,他的两个孩子,也像他一样喜欢上莫干山和莫干山中简单充实的生活。做采访的那个上午,秋天的阳光很夺目,他从咖啡馆外的山路上走过来,有一些落寞,有一些淡定。无端地,我想起100年前那个叫贝勒的外国人。从贝勒到马可,100年的光阴弹指而去,世间的变化何其广大深远,恒定不变的,是人们对自由宁静的向往。
在我看来,莫干山的美,不是那种一下子就能吸引眼球的大美,而是一种需要耗上时间和精力,需要你去慢慢品味和发现的小美。它的云海,它的飞泉,它的翠竹,它的被月光映照的山间小路,它的野花摇荡的别墅和秋日里渐浓渐烈的红叶,你也许不会乍见之下即感惊艳,却能在漫不经心的浏览后,有一种舒适和惬意悄然跃上心头。或许,对更多的人来讲,莫干山作为中国第一度假地,就是一个让时间慢下来,让人们能够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地方。从这个意义上讲,其实,每一个在尘世中奔忙的人,都需要一座心灵的莫干山。当时代在加速,我们的心灵却在发出请求:请慢些,请再慢些……
三多寨:细雨中的梨花古堡
那已经过去的,正在经历的,将要来临的
——题记
大凡具有悠久历史的地方,即便岁月已经洗尽了曾经的辉煌,但总会有一些繁华时节的蛛丝马迹不动声色地残留下来,并等待后来人不经意间的邂逅与凭吊。多年前,当我走在三多寨青石板的街道上,我就从街边一座破旧院子的泥墙下发现了一方黑漆的金匾,金匾题着耕读传家的字样,字迹斑驳,依然气势不凡。只是,这方应该高悬于某个乡绅大厅之前的类似家训的东西,已经沦落为猪圈的挡板。
南来北往的客人坐在汽车上,他们从内宜高速路进入自贡地界时,那些紫红色的波涛般汹涌的丘陵之间,突如其来地出现了几座挺拔的山峰。山峰海拔算不上高,也就500米左右,但500米在丘陵中也称得上险峰了,尤其令人注意的是,这些山峰彼此首尾相连,竟围成了一座近乎天然的古堡。
弯曲的土路如同高速公路的一茎枝叶,它将三多寨和外面的世界相连,而三多寨里古旧的街巷、戏台、石碑、老井,以及口耳相传的众多传说与演义,则将古代的三多寨与当代相连。
三多寨的历史可追溯到距今一个半世纪之前。遥远的1851年,当太平天国起义爆发的消息传到因盐而兴的自流井时,自流井那些大盐商们感到岌岌可危。那时候没有福布斯排行榜,如果有,自流井的盐商绝对有10人以上将列入100强。财富是害怕动乱的,于是盐商们筹划筑寨自保。几年后,太平军没有来,倒是云南人李永和、蓝朝鼎的部队由滇入川,引起了盐商们更大的惊恐。这样,在盐商们的主持下,原本森林茂密的牛口山被建成了一座坚固的寨子。这就是三多寨的肇始。
至于三多寨名字的来历,历来有多种说法,其中比较普及的一种是,主持修寨的李、王、颜三个经营盐业的家族,他们唯愿多子、多富、多寿,故将这座新兴的古寨命名三多。今天,昔日的盐商和他们的荣华富贵早已付之东流,只有三多寨,依然如同看惯了白云苍狗的寂寞智者,不动声色地挺立在视野尽头。
几年前,我在自贡一家工厂打发光阴,曾经热衷于研究地方史。翻遍了诸多自相矛盾的典籍后,我得知,不论太平军还是李永和,他们的部队都没有进攻三多寨。但三多寨最兴盛的时期却和他们即将进攻自流井的种种传闻相关——李永和曾攻打过距三多寨不远的大安寨,并在离三多寨数十里外的牛佛建立首都。那些躲避战乱的日子,三多寨曾经有多达数千户人家。这座不仅有数条街,还有戏台、庙宇、书院,以及池塘、林地、稻田、麦地的巨大古堡,在风声鹤唳的非常时期,自为一体,就像一个独立王国,悠游于紧张不安的自流井和富顺城之外。
三多寨距自流井10公里,距富顺城40公里。太平军和李永和均被清政府剿灭之后,三多寨这座用于逃难的孤城完成了历史使命,关闭在里面的人——尤其那些有钱的盐商,他们感到了古堡生活的寂寞,纷纷回到了自流井或是富顺城,三多寨就此慢慢地却又是不可抵挡地走向了衰落。直到今天,除了那些古旧的、在春雨中湿如一幅淡抹国画的民居和山峰,就只有文人们为我们留下的“尖山晚照”、“双塘映月”、“峻岭横烟”等所谓的古堡八景了。只是,这些景多半渺不可寻。历史深处,我们也许还能听到旧时黄鹤离去时的一声长长叹息。
如前所述,当年我在尘封的地方志里读到了三多寨,以及三多寨与众不同的兴衰史。此后,我在一个秋天的上午走进了它。那时的三多寨还没有成为今天的地方旅游热点,那时的三多寨还是一个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好女。羞答答的城墙和箭垛都萧瑟在深秋的细雨里,青石板的街道被来来往往的脚印磨得有些发白。想想这100多年来,有多少人走在上面,走着走着就走完了他们的一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