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光第故居普安寨下面的沱江河畔,也就是距古镇约两公里的地方,陡峭的悬岩上刻着4个一米见方的大字:保障东南。其下有碗口大的小字记述了130余年前发生在沱江河谷赵化段的一场血战:云南农民李永和、蓝朝鼎兴兵反清,一路势如破竹杀入四川,并在川南的另一座古镇牛佛定都。富顺地方震恐,于是由大地主肖云笙出面组织了一支地方武装。两支武装在沱江河谷一场血战,用石壁上的话说,“而石灰溪一战,俘馘几尽,几获贼魁,贼遂不敢犯”。撰文及书写者均为清末大书法家包弼臣,苍劲的大字,虽历经了100多年风雨,仍清晰可辨。
古镇的若干地名中,有一个叫做花园口。据老人们口耳相传,这是明末一个姓杜的太监的故居。当年,这位权倾一时的公公在崇祯手里供职,兴建了这座足以光宗耀祖的大豪宅。如今,豪宅早已灰飞烟灭,在历史无情的忘川之上,只留下了一个地名供后人凭吊和想象。
新华街曾经是一色的有近百年历史的民国建筑,惜乎前几年已经拆得七零八落。这条街和这些民国建筑的由来与一场令赵化人耻辱的战争有关。护法战争时期,滇军进入四川,后来又败走云南,其中一支部队从镇外的沱江上行船经过。赵化当地的地方武装发现滇军的一只运兵船落了单,想吃掉它缴获其武器。不想,这只落单的兵船中有一侥幸逃生者,大为恼怒的滇军立即杀了回马枪。一个营的正规兵力使地方武装完全没有招架之功,新华街因临近码头,被滇军一把火烧成了白地。这场冒失的战争以赵化方面赔偿巨额军费告终。
繁华事散逐香尘。旧时的光荣或耻辱都已经成为过去。生活还得继续,正如我在写刘光第的随笔《太阳依旧上升》中所感叹的那样:“也就在赵化街上,刘光第的孙辈仍健在,开着一家不大不小的商店,生意兴隆。对于他们而言,有无这样一位值得骄傲的祖先已经并不太重要,重要的倒在于明天如何更有质量地活下去。”
因此两湖会馆高大的长满枯草的飞檐下,新修的菜市场人声鼎沸,成为最具生活意味的场所。河街及花园口一带的餐馆里,飘香的豆花饭和羊肉汤这些特色小吃充满了人间烟火的关怀。昔日千帆竞发的沱江码头,刚刚竣工的轮渡以长长的汽笛划破了由水鸟和苇草主宰的宁静。
我的老家其实不在镇上,而是在距镇子足有10公里的遥远乡下,但赵化镇却成为我少年时代生活的见证者。我在这里求学,写诗,同时也学着成人的模样大口大口地喝下劣质的高粱酒。当然还有初恋的青涩与无奈。
我想我该说及我的母校赵化中学,这是镇子上最有名气和学问的地方。学校原名培村,是上个世纪30年代为纪念刘光第先生而兴办的。校园挺大,中心有几口池塘,各阔数丈,池中遍植芳荷,四周是高大的木棉,间或一两株杂木,远望一派葱茏。校舍是青砖瓦房,普通却牢固。学生宿舍侧面,是镇上的敬老院,有十多名老人在此养老。有一年冬天,我住在学生宿舍里,铁条分割的窗口正对着敬老院。一个盲老头花白着胡须拉二胡,一个跛子老妪坐在油灯前聆听。半夜半夜地拉,半夜半夜地听;一冬一冬地拉,一冬一冬地听。同室的同学睡着了,我点燃一截蜡烛写作,窗外的月亮像一盏喘息的油灯,糊里糊涂地照着冷寂的校园内外。
语文课堂上,干瘦的语文老师在台上打着手势,抑扬顿挫地将我发表在小报上的一篇短文读个没完。老头姓熊,善良而和气,常认真地在我的作文本上批些“好好写,你能当个作家!”“多练,多读,多思”之类的评语。老头年轻时曾搞过几天文学,“你看看”,有一回,他把我引进他的里屋,插了门,抖索着翻出几张发黄的旧报,指着上面他那个铅印的名字和短文:“你看看,我年轻时写的,你看看……”老头只教了我们一年,语文老师换成了个厉害的中年妇女,她是某领导的老婆,以尖刻而闻名。她拖着尖声尖气的泸州口音给我们讲,驴头不对马嘴地讲。有一回,我忍不住去纠正,她立刻气红了脸,把书拍到讲桌上:“你来讲,你来讲——你以为你会写点儿臭文章,就可以不遵守纪律了吗?你来!你来呀……”
在另一些悠长的雨夜,我坐在赵化另一隅的一间小屋里夜读。这是父亲单位的一间库房,以前曾做过武装部的弹药库,潮湿的地板和斑驳的墙上老闻到一丝丝火药和润滑油的怪味。院中有两棵泡桐,春夏之际,泡桐开出奇怪而硕大的或蓝或白的花朵,恍如一张张被人弄脏了的手绢,发出令人不爽的气味。夜里,桐叶抖落出长长的夜雨,使人要忘掉今夕何夕,一丝丝莫名的惆怅便潜滋暗长起来。
雨夜的十字口,电影散场了,稀落的人群在橘红的路灯下一哄而散,街边有一家卖面条的小店。老板是个肥胖的中年妇女,慈祥得如同大家的妈咪,永远坐在柜台边打瞌睡。偶尔,我会在一些雨夜走进窄窄的店堂。一个双碗面条,多放海椒!胖老板高兴地吼。然后,我拣张桌子吃面,看着屋檐水答答地打在街口的篷布上。那时我已读了不少诗词,很自然地想起阶前雨点滴到天明,或是更漏长人不眠之类的很伤感的东西。
雨打赵化,一夜,两夜;雨打赵化,一年,两年,一百年……
多年后的今天,我仍然偶尔回到赵化。旧日的记忆依旧如此强烈而清晰,我知道我是无法走出这些记忆的,它们已然成为我血液的一部分了。
当时光跨入了另一个世纪,衰老的赵化更加衰老。我走在它的大街小巷间,两旁林立的店铺里传来阵阵麻将的哗哗声,而一群孩子和苍蝇在街巷间飞来飞去,快活的笑声一直传到了远远的院落。一种行走在异乡的错觉慢慢而又固执地涌上了心头。
是的,我是熟悉这里的生活方式的。古镇的现代的生活方式,安详而自足的生活方式。在3天一次的逢场以外的日子,这种安详表现得有些落寞和孤寂。入夜时分,十字口一带众多的老茶馆,总是坐着一些和茶馆一样苍老的老人,他们花白的胡须和充满痰音的语调,都使人有一种历尽沧桑的辛酸涌上心头。
古老的川剧座唱依然在薪火相传,高亢的唱腔本身就具有一种宠辱不惊的幽默感。因此这种老人们的自娱自乐便成为划破古镇宁静夜空的一道稀有音符,它使古镇的夜在电视声和麻将声外,有了一种让人禁不住要低头回望的引力。而现代生活已经入侵,当川剧座唱响起之时,谁家的音响里却传来了刚刚流行的情歌;十字口迷茫的路灯下,一些表情麻木的年轻人围着炉子高声喝酒喧哗,沱江河上夜泊的渔船偶有三两点微弱的灯光散作河星。遍地秋风吹来,古镇融进了厚重而温暖的夜色。
莫干山:中国第一度假地
一座外国人发现的山
就像蜜蜂采蜜,却不曾预料到会采来一个花团锦簇的春天一样,高天成同样不曾预料到,一次偶然的迷路,竟然会改写他的后半生。那是6年前的一天,身强力壮的高天成骑着一辆加重自行车,逃难似的冲出喧嚣得近乎夸张的十里洋场。大道朝西,一路狂奔,过南浔,入德清,当山势渐次抬高,都市的迷离与骚动隐去了,眼前是一个寂静而清幽的世界:孤峰入云,翠竹漫山,一道道银亮的瀑布悬在山崖上,偶尔有一两个小村庄静卧在山谷里,躺在太阳下打瞌睡的土狗见了陌生人,只是敷衍地叫几声。高天成在迷宫般的山道上迷路了。他喜欢上了这个对他来说绝对陌生的地方,一个崭新的想法在心中萌生:就在这里,留下来。
这片迷住了高天成的山叫莫干山。高天成不姓高,也不叫天成,那只是他给自己取的中文名字。他的真名叫GrantHorsfield,来自万里之外的南非。在南十字星照耀下的那片地广人稀的土地上,高天成有一个辽阔的牧场,用他的话说,走上老半天,也不一定能碰上个路人。当时,作为某外资企业在中国的负责人,他厌倦了大都市的繁华与浮躁,渴望找到一个安静的、能够与之身心交融的地方,去构筑另一种生活。这次偶然迷路,让他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般兴奋。很快,他在迷路的地方租下了几座农舍,改造成度假村,来这里消费的,几乎都是和他一样的老外。6年后,他在莫干山的一条幽深山谷里,打造了一座气势非凡的生态酒店。他把酒店取名为裸心谷——莫干山,的确是一个能让人面向大自然裸露心灵并与之琴瑟共鸣的绝佳之地。如今,高天成已经融入莫干山的美好生活:一年里,除了冬天飞回南半球的祖国,其余的大多数时间,他都待在他心爱的裸心谷。当地村民亲切地叫他老高,他甚至学会了一口带有德清口音的普通话。
其实,高天成既不是第一个,更不是最后一个为莫干山倾倒并留下来的老外。从某种意义上讲,莫干山是一座被外国人发现的山。当老外与莫干山相遇,一种叫做避暑的休闲方式便在这里诞生,而浙江也因此成为中国度假休闲的滥觞地。
中国人的记忆里,避暑一般是和皇家或达官显贵联系在一起的,比如清代的承德避暑山庄,每年夏季溽热到来之前,皇帝及其近臣就会从北京搬迁到承德。那座边地小城,顿时跃升为帝国夏都。莫干山作为中国最早的避暑地,让原本高高在上的避暑度假,由天潢贵胄普及到芸芸众生。
事情得从一百多年前说起。那是中国门户洞开的19世纪,中国沿海城市相继开埠,西方传教士为了传播上帝的福音,不辞辛劳地将足迹踏遍中国的各个角落。其中一大副产品,就是不少原本藏在深闺人未识的好山好水,第一次被公诸于世。莫干山亦如是。1892年,一个叫佛利甲的美国传教士沿着大运河游荡到莫干山一带,惊叹于莫干山“修篁遍地,清泉竞流,清凉幽静”,萌生了在这里建一个避暑地的念头,但由于山陡路险,未能如愿。不久,另外两个传教士到莫干山小住,并将其见闻刊发在上海的报纸上,在文章中对莫干山的风景及甘洌的山泉大加赞赏,从此,莫干山在外国人中声名鹊起。1896年,一个叫白鼎的美国传教士雇请中国工匠,在山上修筑了一座形如中国农舍的茅草屋。别看这座茅草屋极其简陋,却是莫干山成为避暑地以及后来的度假地的标志,同时,还是被称为万国建筑博物馆的众多别墅的发轫。
由于交通不便,当时从上海到莫干山上需要长达7天的漫长行程,但自从白鼎的茅草屋落成以后,到山上买地造屋的外国人便如同过江之鲫。就在同一年,一座真正的西式别墅在山上落成,那就是至今仍保存完好的贝勒别墅。这座已经和时光抗衡了一个多世纪的老别墅,背靠陡峭山崖,面朝青碧山谷,一条小路曲折悠长,夹道都是生长得漫不经心的翠竹。坐在这样的老别墅里,很自然地想起王维曾书写过的超妙意境:“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从白鼎建造茅草屋开始,二三十年间,外国人在莫干山建造的别墅达150余座,此外还有游泳池、网球场和教堂之类的公共建筑。非常有意思的是,修建这些别墅的原材料,大多是从上海,甚至英国或美国运来。这些别墅的主人之所以不远千里万里地运送原材料,是因为他们刻意要在钟爱的避暑地,用原汁原味的建筑,还原远隔重洋的故乡生活,以便在这遥远的异国他乡,找到家的归属感。
从避暑地到度假地
位于浙西的莫干山,属于天目山余脉,主峰海拔不过700余米,而别墅的建造地,大多在500米上下。这样一列算不上高大险峻的低山,为什么会成为外国人趋之若鹜的避暑地呢?
众所周知,莫干山与北戴河、庐山和鸡公山并称,被誉为中国四大避暑胜地。四大避暑胜地中,莫干山的名气和规模都不是最大的,但起源时间却是最早的。和其他3个避暑胜地的兴起一样,莫干山也具有同样得天独厚的优势:首先,和大城市——尤其是有大量外国人居住的大城市——距离适中。从上海到莫干山原本需要7天,但随着公路修通,所需时间已大大缩短。在莫干山周边,上海、杭州以及苏州和南京都是中国得风气之先的城市,外国人为数众多,而他们是最早把避暑地概念引入中国的,莫干山也就从不缺旺盛的人气。其次,当周边的大城市在夏季炎热难耐时,莫干山却是一个清凉世界。莫干山西南高,东北低,成西南-东北走向。其圆锥形的主峰,大多是坡度40°左右的等齐斜坡,这种地势构造,使得来自杭州湾的东南风,可以畅行无碍地拂过杭嘉湖平原而长驱直入莫干山;来自太湖方向的东北风,也能沿着莫干山的斜坡扶摇直上。同时,由于海拔高度和山脉走向以及坡向的影响,气候的地带性分布规律在这里被打破,莫干山的气候垂直变化异常显著;再加上山区的森林覆盖率在90%以上,当山外的城市热浪滚滚,酷暑难当,山里却是“时时皆有风,处处透凉意”的人间仙境。第三,秀丽的风景为莫干山锦上添花。倘若说前两个条件已经决定了莫干山将成为宁泸杭一带别无选择的避暑胜地的话,那么山中的风景又为它增加了新的砝码。莫干山的植物以竹子为最,竹、云、泉号称三胜,而这三胜又最能给人带来恬静和清凉之感。可以说,当上述3个条件完美具备,莫干山成为首屈一指的避暑地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