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烟萝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父亲顾学文一直未曾续弦。那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顾学文与友人乘船赴同里赏花灯,就在那月上柳梢头时,与梁音偶遇。一个是风度翩翩、英俊富有的公子,一个是貌美如花、知书善吟的女子,二人一见倾心。遗憾的是,梁音已经由父亲梁思明做主,嫁给了在衙门内当差的陈甲的弱智儿子。
尽管得知梁音乃有妇之夫,顾学文仍对她念念不忘,他买通当地恶少,引诱梁音的弱智夫君出门饮酒赌博,趁此机会偷偷到家中与梁音私通幽会。顾学文除了多次借故雇船往来于贞丰里和同里之间,与梁音幽会外,平日里二人还频繁书信传情。此等风流艳事很快在同里传得沸沸扬扬,唯独陈甲因在外地当差,难得回家一趟,被蒙在鼓里。
陈甲的兄长隐约听到了风声,正苦于没有证据时,却东窗事发,原来梁音疏于谨慎,竟将顾学文的书信裁开后卷成纸燃,置于灯罩下。陈甲的兄长买通梁音身边的童仆,将纸燃偷出,补缀成幅后,寄给在外当差的陈甲,陈甲看后立即明白了真相。顾学文的信末皆盖有松月图章,更是铁证如山。然而顾学文是江南首富沈万三的女婿,以沈家的钱势,陈甲如果仅凭一封书信告到官府,未必会有什么结果,反倒有可能败坏了陈家的声誉。
就在陈甲苦苦寻思着如何为傻儿子出一口气时,正巧蓝玉大案案发。蓝玉是开平王常遇春的妻弟,为朱元璋打天下立下汗马功劳,被封为凉国公。大明江山稳定后,蓝玉恃功骄傲,广蓄庄奴,欺凌百姓。朱元璋怕尾大不掉,狠狠定了他谋叛大罪,并借口凉国公蓝玉谋反,株连杀戮功臣宿将。因蓝玉案被株连杀戮者,当时称之为“蓝党”。陈甲便抓住了这一时机,诬告顾学文与蓝玉通谋。一牵涉蓝玉案,立时从男女私情演变成了要案。结果不但顾学文遭罪,他的父亲兄弟和妻族都为他所连累,成了罪犯,落得个被凌迟处死的悲惨下场。梁音也被他的父亲逼迫上吊自尽了。
****祖听完顾烟萝的讲述,长叹了一口气,“太祖大肆杀戮功臣,大将军蓝玉因职务所在,交往广泛,趋炎附势者亦不少。太祖便借此滥入人罪,诛杀潜在的异己势力。稍涉牵连即予逮捕,还鼓励告讦,落网之后严刑逼供。不仅被捕者屈打成招,而且辗转牵连,动辄万人,无辜受害者甚众。却不曾想,你的家人竟是因为这样的缘故而落入株连之网”。
“太祖在金陵建都时,决定扩建应天城,但缺少修建城墙的资金,我外祖父答应负责修筑聚宝门至水西门一段城墙及相关工程。他不仅延请一流的营造匠师,还亲自在工地上督促进度,甚至比皇家修筑的城墙还提前三天完成。随之又以自己的百万两黄金犒赏三军。可这样做,恰恰大驳了皇帝的面子,太祖龙颜大怒,外祖父因富致祸,被籍没家产,发配充军云南边陲。在天子眼里,富可敌国就是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顾烟萝悲泣道,“外祖父被发配后,太祖仍忌恨沈家人,我爹犯事,正好让他有了大开杀戒的借口。沈顾两家八十余人全部被杀,没收田地,可谓满门抄斩。我外祖父苦心经营的巨大家业急剧衰落,号称江南第一富豪的贞丰里沈家,也由兴盛走向了衰败”。
“小萝,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祖轻轻扶住她因哭泣而微颤的肩,“你师父请那几个人到沈宅,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
顾烟萝摇了摇头,“当年我只知道我爹是被陈甲诬告陷害,其他几个人,我并不了解”。
燕语道:“师父一定有他的道理,姑娘去看看不就明白了。”
顾烟萝抬头望着****祖,眼神里有询问之意。
“我陪你一起去”,****祖很有默契地回答。
沈宅位于贞丰里东垞,共由三部分组成。前部是水墙门和河埠,专供家人停靠船只,洗涤衣物之用,为江南水乡的特有建筑。中部是墙门楼、茶厅、正厅,是接送宾客,办理婚丧大事和议事的场所。后部是大堂楼、小堂楼和后厅屋,为起居之处。
****祖、顾烟萝和莺歌、燕语抵达重建落成的沈宅时,同里镇富商陈甲、同里县令梁思明、苏州刺史鲁清平和锦衣卫千户蔡志成四人已在正厅等候了。陈甲是个白髯老人,一对小眼睛透射出狡诈的寒光。梁思明年逾半百,大腹便便、满脸横肉。鲁清平四十出头的模样,轻袍便服、气度不凡。蔡志成较为年轻,鹰钩鼻子,看起来有一股特别阴沉的味道。
一名看起来精明干练的中年男人,带着几个丫鬟打扮的姑娘,在正厅内招待客人。
见到****祖等人,那中年男人上前施礼,问道:“鄙人莫旦,如今是这沈宅的管家,请问几位是?”
****祖向他一一作了介绍。
“原来是魏国公,久仰”,莫旦说着又对顾烟萝行礼道:“终于把小姐盼回来了,这儿是你的家,在下和几个丫鬟会好好伺候小姐的。”
顾烟萝有些茫然的望着莫旦。****祖在她耳边道:“这个莫旦是莫家的后人。莫家是沈家的姻亲,也受到株连,俱死于法,余谪戍幽闭,一家无能免者。好在莫家前辈知道盛极而衰的道理,预先冒认洱海卫一同姓者为族人。案发后莫旦变更姓名,投奔洱海,保存了性命,蒙新皇即位后大赦返回故里。沈宅重建,便是交由莫旦负责的,莫家已经败落,他便在这沈宅当了管家。
“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顾烟萝黯然叹息。
莫旦又问道:“这几人持有请柬,说是应小姐之邀前来。不知小姐邀约他们前来,所为何事?”
顾烟萝道:“今日是我爹的生忌日,是有人以我的名义邀他们前来的,具体我也不清楚。”
莫旦一听顾烟萝提起他的爹,立即火冒三丈,破口大骂:“流毒于人,皆起自顾贼一人之祸!”
莫旦这样当着顾烟萝的面斥骂顾学文,顾烟萝听得脸上发热,一张匀红嫩脸变得苍白,她胸中虽有怒火燃烧,但想到自己的父亲的确做出了不堪的丑事,并且致使无数人惨遭连累,只能隐忍不发,脸上一片冷漠神情。
****祖急忙打圆场,用指责的口吻道:“莫管家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此事与小姐无关,她也是受害者。”
莫旦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言重了,讪讪笑道:“恕我失礼了,这些陈年旧事,还提它干什么。”莫旦回头看了陈甲他们四人一眼,见他们神色如常,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锐利的目光射向陈甲,嘴上说道:“几位既然来了,就随我去祭拜一下沈家姑爷吧”。
陈甲镇定一笑,“是该去祭拜一下,请管家带路吧”。
莫旦带着众人去了正厅后方的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有一个小偏厅,两扇木门紧闭。莫旦伸出双手猛然一推,两扇门应手而开。但见满室垂挂白幔,触目一片银白,一具棺木摆放在正中,前方的案桌上放置着顾学文的灵位和香炉,周围素幄环绕。
陈甲吓得倒退数步,怒道:“你玩什么鬼花样,人早就死了,还弄副棺材来吓人!”
梁思明、鲁清平和蔡志成也都变了脸色,就连****祖和顾烟萝也悚然呆立。
莫旦笑得阴恻恻,“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不过是一具空棺材,就让你们怕成这样,可见,你们的心里一直都有鬼”。
“你……”陈甲气得鼻子都歪了。
“好了”,鲁清平颇有威严的声音响起,“我们本就是来祭拜的,不在乎形式”。他很快的上前焚香、鞠躬,动作迅快异常,离开时目不斜视,旁人都看得出,他也害怕见到那具棺材。
随后是梁思明和蔡志成皆慌乱的完成所谓的祭拜。陈甲也只得硬着头皮进入室内,他的腿脚都在发抖,出门时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祖和顾烟萝则十分庄肃的拈香祭拜亡魂。顾烟萝在父亲的灵位前重重磕头后,再也难以控制悲痛激动的情绪,悲从中来,哭得哀倒欲绝。****祖陪她跪着,心中也凄怆不已。其余的那些看客,除了莺歌和燕语看起来也有几分伤感外,其他人都面无表情。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顾烟萝一场大哭,暂时发泄了胸中郁塞的悲愤情绪,心神逐渐的安静下来。
莫旦请众人移步后厅屋用午膳。开饭前,莫旦望着顾烟萝笑道:“早闻小姐精通音律,尤其弹得一手好琵琶,能否为我们演奏一曲?”
****祖怔了一怔,他并不知道,顾烟萝还会弹琵琶。
顾烟萝看出他的惊讶,轻声道:“自从爹爹惨死后,我就再也不弹琵琶了,那只会让人想起伤心事来。”
莫旦听到了顾烟萝的话,张口接道:“我这儿有一支琵琶,那可不是寻常之物,如果小姐不弹奏一曲,实在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