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各自的朝圣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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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闲文或时文(1)

五十自嘲

有一件事,我一直羞于启口,但我现在要把它明明白白说出来一一

今年我五十岁了。

也许有人会说:这算什么秘密,我们早已从你好几本书的作者小传上推算出来了。

不错,但是从我自己口中说出来就不一样。我一直心存侥幸:未必许多人注意到了我的小传。反正我希望知道我的年龄的人愈少愈好,人们把我的年龄估得愈低愈好。我自以为内心和外表都还年轻,就希望别人真把我看成年轻,反倒觉得真实年龄于我成了一种歪曲。

对于五十岁我真是充满委屈。五十岁,怎么就五十岁了?年轻时看五十岁的人,不折不扣是“半百老人”,那么现在的年轻人也会这么看我。可是我还没有年轻够,怎么就老了?

据说在一些读者的心目中,我是一个对人生看得很透也活得很明白的哲人,现在他们该知道了,其实满不是这么回事。一个人对自己的年龄尚且遮遮掩掩,如此不成熟,哪里谈得上哲人胸怀。也许正是为了给我这种极幼稚可笑的虚荣心下一帖重药,我便大张旗鼓地当众报出了这个如同我的心病的五十岁。一言既出,有耳共闻,从此我没了吞吞吐吐的余地,或许就可以坦然面对渐入老龄的无情事实了。

好了,我不再讳言年龄,因此而更有权说一说我的真实感觉了。我确实觉得自己不像是一个到了五十岁的人,对此我可以提出一些有力的证据。

五十岁的人大抵功成名就,在社会则为栋梁,在学界则为师长,肩负着指点江山、教诲青年的庄严使命。可是,我毫没有这种使命感。不必说我不具备治国经邦的能力,即使像当今精英们那样呼朋引类,聚而研讨事关文化存亡的重大课题,我也仅安于旁听,并无为天下立言立法的雄心。我的所学所思太不实际,没有可操作性,造不成什么势。所以我也不想当老师,因为我无以教学生。迄今为止我确实不曾招过一个学生,听人叫我老师是我始终感到很尴尬很不习惯的事情。

那么,五十岁的人总该久已成家立业,有一个稳定的生活了吧?可是,在这个别人早就当父亲有人还当了爷爷的年龄,我却依旧膝下无儿,又成孑然一身。关于爱情、婚姻、家庭我说过许多貌似聪明的话,到头来自己却走不出困惑。历数平生的坎坷,也算得是一个饱经风霜的人了,但并未因此变得心如磐石,风雨不入。如今,我心中仍有太多的幻想,勘不破一个情字,有意无意仍在追求一种完美,而且至今执迷不悟。

按照某些东西方贤哲的先例,五十岁或不到五十岁就该是收拾行装准备告别人生的时候了。基于对生死大限的思考,我也早想着要把佛教留作晚年的一种精神寄托,但至少现在还觉得为时过早。我愿意在某种意义上归隐,远离喧闹的人世,可是我决不愿意远离可爱的人生。不过,我也不像眼下许多五十岁的人那样讲究养生之道。我抽烟喝酒,不吃素,不练气功。我承认我经常跑步和游泳,但那主要不是为了长寿,而是为了当下的身心愉快。

总而言之,在我身上全然找不到五十岁的品德,不威严也不稳健,不世故也不恬淡,对这个年龄实在当之有愧。孔子“五十而知天命”,我却连四十的“不惑”、三十的“立”也做不到。硬要攀比,最多可以说沾点儿“志于学”的边,到如今脑里还在不断编织各种学习梦,买进也许永远不读的书,制订也许永远完不成的读书计划。然而,他老人家是“十五而志于学”,对比之下,我发现我枉活了多半辈子,在起点上就停住了。

不过,我并不气馁。我这么想:“知天命”固然是一种境界,“志于学”也是一种境界,其实两者并无高低之分。五十而志于学,不失童心,活得年轻,又有什么不好?这样一想,我就不但能坦然面对我的年龄,而且能坦然面对好像有负于这个年龄的我自己了。

1995年12月

奢侈品的不便

在巴黎时,友人送我一本精美的活页记事本,真皮封面,内芯是1996年度的记事页,纸质极佳,每日一页。他是为了祝贺我的生日,特地花了一百多法郎买来送我的。我很感谢他的这份礼物,却不知拿它作什么用。每到新年在望,我都会得到类似的年度记事本,当然远不如这本巴黎产的精美,但也一律使我感到华而不实,派不上用场。用来记事吗?我的日子过得很简单,不像商人、政客、明星,有那么多的事务和约会,需要精确地安排日程,详尽地记录备忘。用来写日记吗?可是,我并非每天都有值得一写的经历的,有时候又会心潮澎湃一泻千里,怎么能削足适履,按照每日一页的篇幅来分配我的生活和思想呢?所以,结果是,若干年下来,积压了好些这类废弃不用的空白记事本,成了一堆彻底无用的垃圾。

还有那些漂亮的书签,据说是专供夹在读到一半的书里,作标签用的。然而,我虽然也有一些这样的书签,却从来想不到用它们。不,我宁可用随手抓到的小纸片,其标签的功能丝毫不亚于世上最豪华的书签,而且我在读书时可以在上面随意写点什么,也可以随意将它们丢弃。

诸如收藏精美的稿笺、信笺、笔记本、藏书票之类,就像收藏邮票、古币一样,不失为一种雅好,但是肯定和真正的精神创造活动无关。依我之见,一切奢侈品都会给精神活动带来不便。翻一翻文学史和艺术史,多少流传千古的文字和乐曲,一开始只是写在不起眼的纸片上的。灵感袭来之时,但求一吐为快,绝不讲究承载物的质地。当内容是妙手偶得的时候,承载它的物质材料就当然是信手拈来的了。唯其信手拈来,所以心态是自由无碍的。

推而广之,我相信物质上的简朴乃是精神上的自由的一个必要条件。譬如说,我最不爱穿西服,就因为西服使我感到非常不自由。在我看来,穿前那熨烫的功夫,对褶缝的讲究,领带花式的配备,穿时那保养的功夫,对礼仪的讲究,举手投足的谨慎,都是对我的自由的粗暴剥夺。所以,我平生几乎不曾穿过西服,出国时也是一套不带,穿一身夹克和牛仔裤漫游欧洲,随地坐卧,那多自在。

那么,现在我使用电脑写作,岂非违背了我的上述信念?是的,在享受电脑所提供的种种便利的同时,我确实感觉到了它的诸多不便。例如,当我脑中闪过突然的感想时,倘若要去打开电脑把它们写下来,实在是不胜其烦的事情。正因为如此,在我的案头、床头依然放着许多小纸片,它们在我的精神生活中继续发挥着电脑永远无法代替的作用。

1996年2月

侯家路

春节回上海,家人在闲谈中说起,侯家路那一带的地皮已被香港影视圈买下,要盖演艺中心,房子都拆了。我听了心里咯噔了一下。从记事起,我就住在侯家路的一座老房子里,直到小学毕业,那里藏着我的全部童年记忆。离上海后,每次回去探亲,我总要独自到侯家路那条狭窄的卵石路上走走,如同探望一位久远的亲人一样也探望一下我的故宅。那么,从今以后,这个对于我很宝贵的仪式只好一笔勾销了。

侯家路是紧挨城隍庙的一条很老也很窄的路,那一带的路都很老也很窄,纵横交错,路面用很大的卵石铺成。从前那里是上海的老城,置身在其中,你会觉得不像在大上海,仿佛是在江南的某个小镇。房屋多为木结构,矮小而且拥挤。走进某一扇临街的小门,爬上黢黑的楼梯,再穿过架在天井上方的一截小木桥,便到了我家。那是一间很小的正方形屋子,上海人称作亭子间。现在回想起来,那间屋子可真是小呵,放一张大床和一张饭桌就没有空余之地了,但当时我并不觉得。爸爸一定觉得了,所以他自己动手,在旁边拼接了一间更小的屋子。逢年过节,他就用纸糊一只走马灯,挂在这间更小的屋子的窗口。窗口正对着天井上方的小木桥,我站在小木桥上,看透着烛光的走马灯不停地旋转,心中惊奇不已。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爸爸妈妈可真是年轻呵,正享受着人生的美好时光,但当时我并不觉得。他们一定觉得了,所以爸爸要兴高采烈地做走马灯,妈妈的脸上总是漾着明朗的笑容。

也许人要到不再年轻的年龄,才会仿佛突然之间发现自己的父母也曾经年轻过。这一发现令我倍感岁月的无奈。想想曾经多么年轻的他们已经老了或死了,便觉得摆在不再年轻的我面前的路缩短了许多。妈妈不久前度过了八十寿辰,但她把寿宴推迟到了春节举办,好让我们一家有个团聚的机会,我就是为此赶回上海来的。我还到苏州凭吊了爸爸的坟墓,自从他七年前去世后,这是我第一次给他上坟。对于我来说,侯家路是一个更值得流连的地方,因为那里珍藏着我的童年岁月,而在我的童年岁月中,我的父母永不会衰老和死亡。

我终于忍不住到侯家路去了。可是,不再有侯家路了。那一带已经变成一片废墟,一个巨大的工地。遭到覆灭命运的不只是侯家路,还有许多别的路,它们已经永远从地球上消失了。当然,从城市建设的眼光看,这些破旧房屋早就该拆除了,毫不足惜。不久后,这里将屹立起气派十足的豪华建筑,令一切感伤的回忆寒酸得无地自容。所以,我赶快拿起笔来,为侯家路也为自己保留一点私人的纪念。

1997年3月

启蒙的契机

走在街上,常常会遇见三五成群的少年,你呼我吆,开口必带脏词,嚼着口香糖,喊着流行歌曲,喧嚣而过。当然,他们是中学生。至少在一部分中学生中,这好像是一种时髦的做派,是他们心目中的潇洒。我不禁回忆起自己的风格迥异的中学时代,愈发感觉到了岁月的遥远。

青春期的少男少女,身体和心灵中无不涌着一股莫名的骚动。不过,在我们那时候的中学生身上,这股骚动似乎更多的是内敛而非外扬的。当时,从学校到家长,从报纸到各种读物,期待于一个中学生的都是好学上进。我永远忘不了贴在我们中学阅览室墙上的高尔基的一句话:“我扑在书籍上,就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一样。”在我的心目中,这个扑在书籍上的形象无比光辉,仿佛代表了人生一切美好的价值。我甚至因此而蔑视读书之外的任何快乐,譬如说,看见男女同学彼此调情打闹就心生鄙夷,走过琳琅满目的闹市则目不斜视,这种种姿态都巩固着我的自信,使我相信自己是一个有志气的少年。用现在的眼光看,我当年这种“唯有读书高”的志向当然未必高明。然而,不管幸与不幸,这种看重书籍和精神事物的价值观念是在那时扎下的根,后来几乎影响了我一生的道路。

在人的精神成长过程中,少年时期无疑是至关重要的。谁没有体验过青春的魔力降临时的那种奇妙的心情呢?突然之间,眼前仿佛打开了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一片隐藏着无穷宝藏的新大陆。少年人看世界的眼光是天然地理想化的,异性的面庞,两小无猜的友情,老师的一句赞扬,偶尔读到的一则故事或一段格言,都会使他们对世界充满美好的期望。从总体上比较,少年人比成年人更具精神性,他们更加看重爱情、友谊、荣誉、志向等精神价值,较少关注金钱、职位之类的物质利益。当然,由于阅世不深,他们的理想未免空泛。随着入世渐深,无非有两种可能:或者是把理想当作一种幼稚的东西抛弃,变得庸俗实际起来;或者是仍然坚持精神上的追求,因为实际生活的教训和磨练,那会是一种更成熟、更自觉的追求。一个人最后走上哪一条路,取决于种种因素,不可一概而论。不过,他年少之时那种自发的精神性是否受到有效的鼓励和培育,肯定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

无庸讳言,对于处在精神成长起点上的少年人来说,当今社会所提供的环境并不有利。他们被流行文化包围着,小小的年纪难以抵挡市场大规模炮制的趣味的侵蚀。但是,尽管如此,少年人天然的理想主义并非那么容易扼杀的。在我收到的读者来信中,有一些便出自中学生之手,信中表现的性灵之纯正,思想之敏锐,见地之不俗,常出大读者之右,令我惊喜不已。这使我相信,今日关心少年人精神成长的人们仍然大有可为,便是做他们的朋友,以平等的态度和他们交流,让他们听到另一种声音。这另一种声音一旦被他们领悟,便足以抵御来自市场的噪音。

1997年4月

录音电话

我一直为电话的干扰而苦恼。潜心写作时,突然响起的铃声令人惊心动魄,而倘若半天内接到五个以上的电话,那半天的计划就破产无疑。歌德之所以能够成为大文豪,我相信原因之一是他的书房里没有安装电话—电话是在他死后四十四年才发明的。不过,由于电话的明显便利,安上就不想拆了。假如歌德在世,他一定也不肯舍弃这种便利。

朋友们劝我:安个录音电话吧。录音电话的好处是,既能享受电话的一切便利,又可避免它的干扰。说直白些,即是掌握了主动权,想给别人打就尽可以打,别人打进来不想接就尽可以不接。这是个好主意,我采纳了,安装迄今已有一年多。然而,事实是干扰依旧,并未收到预期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