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各自的朝圣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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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爱者的反思(4)

但是,另一方面,金钱势力的增长也导致了人们物欲的膨胀和精神品格的下降,这种下降在两性关系上同样有所表现。且不说以性为商品的卖淫活动有猖獗之势,即使在一般的性交往中,灵肉的分离也是日甚一日。当两性之间的肉体接触变得十分随便之时,这种接触必然越来越失去情感的内涵。有的人认为,人一旦富裕了,对于性爱就会产生更高的精神需要。我觉得不能教条地搬用这种需要金字塔的理论,事实上,在那些精神素质差的人身上,金钱所起的使人堕落的作用远超过教化作用,他们因为肉欲的容易满足而更加蔑视爱情的价值。结果我们看到,人们虽然在两性关系上有了更多的自由,真正的爱情反而稀少了。许多婚姻之所以破裂,并不是由于浪漫式爱情的威力,而只是追求婚外性刺激的结果,一些有良好的亲情式爱情之基础的婚姻竟也在时髦的露水风流中倾覆了。

所以,在我看来,现代人的婚姻困境不是一个孤立现象,而是现代化进程中整体性精神危机的一个表征,是精神平庸化在两性关系上的表现。

四性爱的自律

凡是在现代化进程中产生的弊病,唯有通过现代化进程本身才能解决,婚爱上的问题也是如此。有些人主张重新运用法律武器来惩办婚外恋,严格限制离婚自由。我认为走回头路是行不通的,即使行得通也是不可取的。我们应该看到,婚姻是性爱的社会形式,而性爱必须是一种自由行为才成其为性爱。法律在这方面的作用有其限度,它不能强迫一个人同自己不愿意的对象从事性行为,而倘若禁止感情已经破裂的婚姻解体,它实际上就是试图做这种蠢事。一个社会是否尊重和保护其成员在性爱上的自由,是这个社会的文明程度的标志。

当然,社会的文明程度还有另一方面的标志,便是其成员在性爱上能否自律。其实,自由本身即包含了自律之义,一个不能支配自己的欲望反而被欲望支配的人,你不能说他是一个自由人。人在两性关系中袒露的不但是自己的肉体,而且是自己的灵魂—灵魂的美丽或丑陋,丰富或空虚。一个人对待异性的态度最能表明他的精神品级,他在从兽向人上升的阶梯上处在怎样的高度。在性爱上能够自律的人,他在两性关系上有一种根本的严肃性,看重性关系中的情感价值,尊重其性伴侣的人格和心灵,珍惜爱情以及由爱情发展来的亲情。在我看来,这实际上也就是爱的能力,一个人是否具有这种能力,是比他的婚爱经历是否顺利更重要的事情。能否做到自律,取决于一个人的整体精神素质。在解除他律之后无能自律,正暴露了一个人整体精神素质的低劣。就整个社会看,这方面要有大改观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有待于整个民族素质的提高。西方人在放任式的性流浪之后重新走上了归家的路,这个先例或许可以给我们一种启发,使我们明白在一定时期内弯路的不可避免,同时也给我们一种希望,使我们对在现代文明水准上重获古老婚爱价值的前景抱有信心。

1997年5月

关于好男人

怎样的男人是好男人?对于这个问题,男人很难说出什么,说出了也是不算数的。因为这个问题实际上是问:在女人眼里,怎样的男人是理想的情侣或理想的丈夫?男人好不好,当然得让女人来说,女人说了才算数。一个男人即使名垂青史,可是,如果他不令女人满意,你就只能说他是一个伟人,不能说他是一个好男人。也就是说,评论一个男人是不是好男人,被评论的是他的性别角色,而非他的别种社会角色,评判权只能属于另一个性别。

所以,当男人面对这个问题时,他就只能凭借经验或想象来揣摩女人的想法,努力用女人的眼光来审视自己的性别。在他这样做时,他当然不可避免地会带入自己的偏见。譬如说,如果他自许甚高,却在情场不得志,在婚姻中不如意,他就会批判和试图纠正女人的眼光,劝说女人接受自己的形象。不过,在这种情形下,前提仍是承认女性眼光的权威性。离开女性眼光而评说男人的好坏,乃是毫无意义的。

因此之故,一个男人谈论什么是好男人,他实际上是在谈论自己对女人的理解,在谈论女人需要或应该需要什么,女人怎样才幸福,等等。但是,在这方面,女人何尝是一律的?相同的东西当然是有的。例如,一般而言,女人都渴望爱情的满足,所以,好男人应该是那种感情深沉而又细腻、爱得热烈而又专一的男人;女人希望生活得轻松而富有情趣,所以,好男人应该有力、丰富、宽容、幽默。然而,这一切不过是老生常谈。我觉得,男人评论好女人或者女人评论好男人都是正常的,那是在表达自己对于异性的经验、态度和期望,男人评论好男人却是奇怪的,其内容如果不是对女性心理的揣摩,就只能是变相的自我表白。

可是,既然广州的《希望》杂志把这个问题提到了我的面前,那么,我好像应该不避空话和自白之嫌,来做一个回答。对于男人来说,现代社会是一个既充满压力又充满诱惑的社会。我们确实看到,有一些男人承受不了压力,萎靡不振了,还有一些男人经受不住诱惑,腐化堕落了。与这两类男人一起生活,女人都不会幸福。比较起来,女人容易本能地躲开前一类男人,却难以摆脱与后一类男人的纠缠。在现实生活中,所谓成功的男人并不稀少,难觅的是在成功之后仍不变坏的男人。多少男人在成了富翁或名流以后,因为女人的容易到手,便不再需要也不再相信任何专一的感情,丧失了对任何一个女人的责任感。所以,如果一个男人在成功之后仍不变坏,依然保持着感情上的认真和两性关系中的责任感,我觉得与他密切相关的女子就可以承认他是一个好男人了。

生命中的无奈

这是妞妞六周年的忌日,天色阴郁,我打电话问候雨儿。她说,她记得六年前的今天是晴天。她还说,妞妞现在该在上小学了。她只能说这些,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多么无奈。这些天,我曾经回到我们共同养育妞妞的屋子,那里已经面目全非,只在一个被遗忘的顶柜里塞满了妞妞的玩具,仍是当年我存放的原样,我一件件取出和摩挲,仿佛能够感觉到妞妞小手的余温。毋需太久,妞妞生活过的痕迹将在这所屋子里消失殆尽,而即使我们能够把这所屋子布置成永久的博物馆,我们也仍然不能从中找到往事的意义。

在把《妞妞》一书交付出版以后,我自以为完成了一个告别的姿态—与妞妞告别,与雨儿告别,与我生命中一段心碎的日子告别。我不去读这本书。对于我来说,它不是一本书,而是一座坟,我垒筑它是为了离开它,从那里出发走向新的生活。然而,我未尝想到,在读者眼里,它仍然是一本书。我无法阻挡它常常出现在畅销书的排行榜上,无法阻挡涌向书摊书店的大量盗印本,无法阻挡报刊上许多令人感动的评论。那么,也许我不应该把如此私密的经历公之于众,使之成为又一个社会故事?或者相反,正因为它不只是一个私人事件,还蕴含着人类精神的某种相同境遇,我便应该和读者一起继续勇敢地面对它?

可是我知道,问题并不在于是否勇敢。我相信我有足够的勇气面对生活中已经发生的一切,我甚至敢于深入到悲剧的核心,在纯粹的荒谬之中停留,但我的生活并不会因此出现奇迹般的变化。人们常常期望一个经历了重大苦难的人生活得与众不同,人们认为他应该比别人有更积极或者更超脱的人生境界。然而,实际上,只要我活下去,我就仍旧只能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我依然会被卷入世俗生活的旋涡。譬如说,许多读者对于我和雨儿的终于离异感到震惊和不解,他们希望得到一个比一般离异事件远为崇高的解释。事实却是我和雨儿与别人没有什么不同,苦难和觉悟都不能使我们免除人性的弱点。即使我们没有离异,我们仍会过着与别人一样的普通的日子。生命中那些最深刻的体验必定也是最无奈的,它们缺乏世俗的对应物,因而不可避免地会被日常生活的潮流淹没。当然,淹没并不等于不存在了,它们仍然存在于日常生活所触及不到的深处,成为每一个人既无法面对、也无法逃避的心灵暗流。

我的确相信,每一个人的心灵中都有这样的暗流,无论你怎样逃避,它们都依然存在,无论你怎样面对,它们都不会浮现到生活的表面上来。当生活中的小挫折彼此争夺意义之时,大苦难永远藏在找不到意义的沉默的深渊里。认识到生命中的这种无奈,我看自己、看别人的眼光便宽容多了,不会再被喧闹的表面现象所迷惑。在评论《妞妞》的文章中,有一位作者告诉我,陪着我的寂寞坐着的,另外还有很多寂寞;另一位作者告诉我,真正的痛点是无从超越,没有意义能够引渡我们。我感谢这两位有慧心的作者。我想,《妞妞》一书之所以引人心动,原因一定就在这人人都摆脱不了的无奈。

1997年11月

婚姻中的爱情

关于婚姻应当以爱情为基础,人们已经说得很多了。关于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人们也已经说得很多了。这两种说法显然是互相矛盾的。如果婚姻的确是爱情的坟墓,而爱情又的确是婚姻的基础,那就等于说,婚姻必然自毁基础,自掘坟墓,真是一点出路也没有了。

解决这个矛盾可以有两种相反的思路。有一些人(包括有一些哲学家)认为,婚姻和爱情在本性上就是冲突的,因此必须为婚姻寻找别的基础,例如习惯、利益、义务、抚育后代之类。与此不同,我仍想坚持婚姻以爱情为基础的价值立场,只是要对作为婚姻之基础的爱情重新进行定义。

一个真正值得深思的问题:婚姻中的爱情究竟应该是怎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