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光荣与梦想:中国公学往事
14164200000023

第23章 舒新城:“新教育运动”的想象天堂(3)

在这封信里,他还特意嘱咐道:“新城所约诸贤,无论如何不可散去,因在他处谋进展,其难亦正相等,天下岂有无风波之地耶?”事实上,他已预感到,大风波之后,必有人事异动。

叶圣陶去校的态度最为坚决,无论如何都不愿再干下去,国文一席只得改聘沈仲九担任。吴有训即须赴美,乃改周为群任数学教员。刘延陵、朱自清也先后离去,于是由王希和、孙俍工分任英文、国文等科目的教员。

尽管教职员“元气大伤”,但留下来的仍可堪大任。常乃德、陈兼善、周为群等人均毕业于北京高师,“意见特多,而主张也多”。平时没事,这些年轻的教员们就聚在一起清谈,由于各人所习的科目不同,所谈的范围也就漫无边际。

大家一致的观点,便是改革旧的教育制度。舒新城“那时在思想方面颇受了民治主义与实用主义的影响,而又系从农村社会出身,所以倾向于改良主义与个性主义”。在地位上,由于舒新城的学校教育经验较为丰富,且教育新见解亦多,于是自然成为新教员的首领。

代理校长张东荪不常到校,且对于舒新城等人的主张又一向赞成,因此更是放手让他带着一帮年轻人大刀阔斧进行改革,如舒新城所说,“于是我们把当时的学校当作实验理想的自由园地而自由试验”。

据舒新城的统计,这一年,他们做了许多教育实验,算起来至少有七项:一是行五年的能力分组制及选科制,二是行六年的新学制,三是训育采辅导制,四是体育采工作制,五是设分科教室,六是教学采用道尔顿制,七是实行男女同学。这七项事,今天看起来都稀松平常,即便是在当时稍晚一点,也都是很多学校普遍的做法,但在那时那地,却大多是破天荒的头一回,自然引起强烈的反响甚至不乏激烈的反对声音。

舒新城所进行的新教育实验中,最大胆的举措是引进道尔顿制。

道尔顿制,由美国教育学家柏克赫斯特女士创立于1920年2月,因计划所实施的学校系马萨诸塞州道尔顿市市立中学而得名。根据柏克赫斯特女士的设计,道尔顿制有三大原则:一是自由,允许学生“自由创造其事业,自由组织其工作”,强调“学生对于某种学科或事业最有兴味的时候,一定要许他自由工作,因为只有这个时候他的精神较锐敏、较快活,解决问题的能力较强”;二是合作,强调“学校即社会”“学校中各种团体一定要时常相互活动,使学校成为实在的社会”,并在这种社会中建立各类良性的合作互动关系;三是时间预算,即“知而后行”,让学生在知道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后,拟订计划,达到目标。

道尔顿制最大的特点是反对传统的班级授课制,而允许学生根据自己的兴趣和能力,自己选择科目自由地学习;废除课程表,根据所选的课程确定学习时间的长短,具体由学生自己安排;废除年级制,让学生主动地学习。按照柏克赫斯特本人的解释:“广泛的讲来,旧式学校可以说是以文化为主;新式学校可以说是以经验为主。道尔顿制原来是调和并实现这两种目的的方法。”14

舒新城之所以关注到道尔顿制,是因为他在实施新教育改革的过程中遇到了一系列不可克服的困难。比如在实施学科制、选科制之后,班级增多,而专任教员反而减少,课表的排列很不容易,“开讲前两星期,即与教务股主任常乃德先生编制课表,费了十余日的时间,结果仍有五分之一的学生的功课冲突,并有数人同时有三科冲突,上一科必缺二科”。又比如鼓励学生发展个性,实行能力分组制,但实际上学生的学科水平参差不齐,即便是同一个学生,其学科发展水平也不一致,程度好的学科可能很早就达毕业水平,程度差的则要到两年后才能毕业,事实上造成新的两难。

正当百般愁苦之际,舒新城看到了国内杂志上对于道尔顿制的介绍。较早系统地将柏克赫斯特的这一理念介绍进中国的,是中国学者鲍德征和余家菊。1922年6月20日,鲍德征在《教育杂志》第十四卷第六号上发表《道尔顿实验室计划》一文;同年7月,余家菊在《中华教育界》第十二卷第一号上发表《道尔顿制之实际》,由此掀开中国的道尔顿制热。宣传和推行最力的便是中国公学中学部主任舒新城。

舒新城当时正对新教育实验过程中遇到的难题一筹莫展,而问题的关键便在于班级上课制的难以突破。“虽然常常回想书院讲学的风味,然而决不敢倡言打破现教育制度,更不敢倡言回复书院式讲学方法,只想在西洋的新方法中求得想象的天堂。”15而道尔顿制的出现,让舒新城如获至宝,“觉得这种办法在事实上可以解决我们困难的大部分,在理论上也可以答复我们疑问的一大部分,于是我们很高兴地研究,并敢大胆地试验”16。

经过一番精心的筹备,1922年秋,舒新城开始在中国公学中学部试行道尔顿制。最初只在国语及社会常识两科试行。根据柏克赫斯特教育思想的指引,不用旧日的班级制及钟点制,而使学生按照自己的能力与同学共同研究、自由学习,实现途径主要有三种:

一是设立作业室。将各科教室重新进行装备,使其能兼备旧日教室、自修室、图书馆、实验室等的功能。每间教室由教师一人或数人为指导员,学生可在规定时间内自由入室研究问题。

二是指定功课。由教师将学生对于某科应学习的进程,分成段落,指出应研究的问题、列出参考书目及笔记与记忆、讲述、实验、练习等工作,令学生自行学习。

三是成绩记录。制定记录工作进度表格,交由学生自己对其各科学习进程及所费时间进行记录,看看自己成绩如何,再由教师考验以决定其是否达到某种程度。

道尔顿制的实验,较大程度上解决了年级制、学科制难以解决的许多难题,为在校学生提供了一个自由的平台,反响强烈。经过一个多月的实验,中国公学中学部很多学生的学习主动性和自觉性都大幅度提升,以至于到了快放假的时候还有学生咨询“作业室开放不开放”。声名鹊起之后,更引来全国多所学校参观学习,带动一股采用道尔顿制的热潮。据统计,到1924年,全国试行道尔顿制的中、小学校多达110余所。

道尔顿制,给中国公学带来了焕然一新的校园风气。曾在中国公学就读的阮毅成,曾撰文详述“学校中自由活泼的空气”:

最可以代表当时师生的活泼精神的,是童会的组织。这个会完全是以趣味为中心,最初由陈兼善先生与我发起,获得师生共同参加,每次由一人轮值为干事。没有章程,没有经费,也没有选举。每次推定下一次的干事,排定节目,定期欢乐。要在遵守秩序中,流露出活泼的精神,与天真的特性。陈先生是对童会始终最为热心的一位,如果没有他的指导与支助,可能不会维持得那么长久。曾先后担任过干事的师生,曾投票互选成绩卓著的干事,陈先生在九人之中,得八票当选。17

而在中国公学毕业生葛克信的记忆中,舒新城主政期间,还有一件特别值得一提的大事,那就是沈仲九先生组织发起的“新生社”:

记得当时日本的新村运动正在兴起,“新生社”的成立可能受到它的影响。这个组织并没有什么规章,却抱着一种社员们都能够相喻于心的天真的理想,这个理想就是:以自己的劳动生产供自己的生活消费。在校舍的左侧有一个小操场,就在小操场的边缘辟地若干平方米,由沈先生带头,每当日课既毕、夕阳西下的时刻,全体社员就在那儿翻土、种菜、浇水、锄草。这小小的一片土地被称为“新生园地”。舒新城每天从学校回宿舍,必须穿过小操场。他经常看见我们在这园地里“邪许交呼”,老是带着满意的微笑缓缓走去。社员人数不多,包括沈先生在内(教师中只有他一人参加)不过七八个人。18

当时,舒新城还亲自出马,在学校里开了一门很有意思的课程,叫“自由讲话”。上课的形式不拘一格,有时是舒新城谈办学方针、谈人生哲学;有时则是他提出问题,要求学生说出自己的观点,然后再由他点评。

舒新城仿佛又回到魂牵梦萦的书院时光,没有约束,无忧无虑,听凭个人的兴趣,相习成风,自由翱翔。这正是他多年来一直努力想象并不断实践着的“教育天堂”。

情书一天能接十数封

舒新城在中国公学的另一大胆改革,是实行男女同校。

中国新式教育初期,男女学校是绝对分立的。1912年,中华民国成立,改订学制,允许初小男女合校,高小及中学规定分校,大学则无明文规定。五四运动之后,男女平等思想逐渐被国人接受。1920年秋,蔡元培在北京大学首开先河,决定正式招收女生入校读书。一时间,上海、南京、广州、天津等地纷纷仿效,蔚成风气。

据舒新城回忆,当时教育界对于男女同校有三种观点:一是中学生正当身心发育最盛之时,知识尚不完善,意志又不坚定,一旦男女朝夕相处,接触过密,难免不发生问题;二是男女性能不一、需要不一,不必或不可施以同样的教育;三是一般男子中学的设备不适宜于女子。

不过,在舒新城看来,除了第三种观点有点道理外,其余的都是无稽之谈。他早年在福湘女学校待过,深知“女生的精细很可以补男生的粗暴,男生的勇敢可以补她们的畏缩”,因而他认为“男女生在一起或者反有益处”,况且欧美各国中学都是男女同校,也没听说有过什么问题。

当然,他的这一思路更多只是学理上的根据,真要落实到实践中,心里也没有什么底。1921年10月,在公学大起风潮之际,舒新城北上报告学校情况,顺便到北京等地参观,看到孔德学校实行的就是男女同校,从小学到中学,行之多年,一无问题。这坚定了他决定招收女生的决心。

风潮平息后,舒新城重掌中国公学中学部实际教务。他将吴淞校舍教员宿舍边一间闲置的房子腾出来,改为女生宿舍,并面向全国招收女生。刚好,当时有四川女生童国希等数人向南京东大附中请求入学遭到否决,转而向中国公学求助。经过校务会议研究,中国公学决定正式招录女生,并请来曾在长沙周南女学任教的陶斯咏女士担任女生指导。

陶斯咏,又名陶毅,1896年生于湖南湘潭,有“长江以南第一才女”之誉。1915年冬,毕业于长沙周南女中本科第二班,在校时与向警予、蔡畅并称“周南三杰”。1919年投身五四运动,加入毛泽东、蔡和森等组织的新民学会,任新民学会评议员。

中国公学的邀请,对于陶斯咏来说,既是一次主张女权的绝佳机会,又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全新挑战。因是初次实行男女同学校,女生只有十余人,自然“鹤立鸡群”,成了校园里的“焦点人物”,“不论在教室上课、图书馆阅览,以至在走廊走路,都为多数男生注意,黠者之评头论足、丢字纸、投情书是事实上不能免的”19,因而女生在学校里的活动大受局限,外出只能结队而行,或者由陶斯咏亲自相伴。

当时,中国公学商科尚未开放女禁,但学生中不少人在经济程度上明显优于中学生,自视甚高,经常给中学部的女生写一些肉麻的情书,甚至强约女生到上海游玩,若是在火车站遇到这些女生,则狂追不舍,言行大胆。这一度让舒新城十分头痛。幸好陶斯咏颇有经验,不仅现身说法,约他们谈话,还请教授们出面开导,并让代理校长亲自训诫,总算让这些 “浪荡少年”归于平静。

只不过,情书问题是“永远弄不清”的。中国公学的女生,几乎每人都收到过大把不相识者的情书,有的女生稍微活泼一些,一天就能接到十余封情书。信中所写的,都是些述身世、述志愿而后大谈风花雪月的文字;有白话,有文言,有散文,有骈体,有中文,有英文,有的痴情者还在信中夹带一些物品或画片。一些男生久不得女生回信,便乱造谣言,谓某女生与某男生相好,甚至有以自杀相要挟者,光怪陆离,无奇不有。

女生们初接到来信,颇觉新奇,还会拆开来细阅,但时间长了,便不胜其烦,于是请求学校实施书信检查。凡是寄给女生的信件,都先送交女生指导员,除去各女生的家信或朋友来信外,其余的信件都交还写信者本人。对于一些信中充斥陈词滥调、肉麻情话的,就直接付之一炬。舒新城本来是不主张进行书信检查的,但唯有这个办法才能阻止男生们的捣乱行径。久而久之,一些识趣的男生便知难而退了,不过,也还有一些不甘心的,甚至写信给舒新城、陶斯咏,辱骂他们“横刀夺爱”。

男女生之间的问题刚处理好,舒新城又面临着一件头痛的事情:沈仲九与陶斯咏的结婚问题。沈仲九本是鳏夫,陶斯咏亦是单身,在当时的“恋爱神圣”潮流下,自由恋爱、自由结婚本是很正常的事情。但由于中国公学是男女同校,很多人看到教员们如此开放,便以此作为谈资,甚至大肆渲染以至于不堪入耳。中国公学中学部一度被人诬为“恋爱传习所”,并不断有人给舒新城写些无名的辱骂信。

舒新城一直觉得,恋爱结婚是个人的私事,没有必要向别人报告,对于外面的风言风语本不愿理会,但鉴于两人的婚事已严重影响到中国公学的办学,遂邀请两人于某次周会在全体学生面前报告恋爱经过,并请沈仲九说明恋爱与结婚的意义。如此一来,倒轻松化解了外界的不实传闻与各种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