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光荣与梦想:中国公学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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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梁启超:大学的梦想与实践(1)

梁启超与中国公学的缘分,是从反对留日学生弃学归国开始的。

留日学生反对“取缔规则”风潮发生时,梁启超正因维新变法失败避居于日本。风潮兴起后,他特意找来刊登此文的日本官报,发现中国留学生界的“公愤”其实不过“由误解而生耳”,《规程》本意是为了加强对留学学校的规范化管理,“其精神并非欲拘束清国留学生之自由,不过监督此种类之学校,而以图留学生之利益耳”1。但很多中国留学生并未亲见《规程》全文,仅凭各种风传就认定是一种“阴谋政略”,并因此纷纷弃学返国,显然是不妥当的。

为此,梁启超写下了洋洋数千言的《记东京学界公愤事并述余之意见》,连续十天刊登在《申报》上,劝告中国留学生珍惜留学机会,不要轻易放弃学业,更不赞成归国派“将挟此社会,超东海而更建设之于上海” 之说。由此可见,一开始,梁启超其实并不看好中国公学的前途。

直到十年之后,1916年,广西、广东先后宣布独立,袁世凯势力大为受挫,局面略定。梁启超由香港赴上海,渐生隐退政治之心,决心倾力于社会教育事业,才开始将中国公学纳入视野之中。

缘续中国公学

早在1916年10月厌倦政治、心生退意之际,梁启超在给女儿梁思顺的信里就曾流露过投身社会教育事业的想法:“作官实易损人格,易习于懒惰于巧滑,终非安身立命之所,吾顷方谋一二教育事业,希哲终须向此方面助我耳。”只可惜,写完此信后不久,梁启超即奉召进入段祺瑞内阁,以致这一刚处于萌芽阶段的梦想成了泡影。

1919年,欧游即将结束,确实需要对未来做一番长远的规划了。根据梁启超与张君劢等人在欧洲期间的洽商,决定回国后重点办三件事:创办一所大学,组织学社出版杂志,办一个实业机构。

关于办大学这一点,当时似乎并未确定明晰的目标。1920年1月20日,即将回国的张君劢致信黄溯初,专门谈到“与先生等在欧洲所商归国后各事方针”,其中第四点即办大学一事:“弟意与其自办大学,不如运动各省筹办而自居于教授,只求灌输精神,何必负办学之责任乎。任公于编纂杂志之外,在北方学校中居一教习地位,亦计之得者也。”2

这与留守国内的研究系成员的意见是一致的。1919年夏秋期间,张东荪致信尚在欧洲游历的张君劢、蒋百里等人,就明确建议“学校计画,尤望进行”。这其实也是对于梁启超等人归国转向的一种呼应。

如此境况下,中国公学开始进入梁启超的视野。尽管梁启超最初并不主张留日学生回国办学,但在更多政治同道逐渐介入中国公学的管理后,梁启超与这所学校的接触已是不可避免。

1914年,中国公学在遭遇“二次革命”的重创后几乎停办,早期创办人王敬芳不忍撒手不管,决定重建中国公学董事会,推举汤化龙为董事长。王敬芳、汤化龙便是梁启超领导的进步党的党人。

1916年5月,反袁进入尾声,梁启超由香港转赴上海。当时,中国公学校长王敬芳兼理河南福中煤矿公司事务,无暇分身,日常校务主要交给事务长李荫秾、教务长刘秉麟分掌,遂有意邀请梁启超接掌公学。这让梁启超一度怦然心动。

当时正值内外交困之际,进步党内也在不断探讨着梁启超与同人的出路问题,最后达成的一致意见是:“同人方面不必拘定,先生方面则绝对不可出山。”正如进步党人袁思亮后来所说,“今天下谁可与计事者,不如以著书明道自任,毋更以身为武人之牺牲”。

这种声音在很大程度上促使梁启超决定尽快华丽转身,“谋一二教育事业”。考虑再三,由进步党内同人执掌的中国公学无疑是最佳选择之一。经过商议,他计划将校内中学生转往上海其他各中学,然后将中国公学改造升格为大学。不过,这一梦想未及付诸实施,便因梁启超北上游说中国政府参与一战而作罢。

再度回身,已是欧游归来之后。1920年3月5日,经过一个多月的海上航行,梁启超由法国马赛返抵上海。他选择发表关于欧游感想演讲的第一站便是中国公学。

梁启超前往中国公学演讲,更多是一种试探。3月15日,《申报》刊登了梁启超此次演讲的大体内容,读之可见其文化救国的思想嬗变和急迫心情:“鄙人自作此游,对于中国甚为乐观,兴会亦浓,且觉由消极变积极之动机,现已发端。诸君当知中国前途绝对无悲观,中国固有之基础亦最合世界新潮,但求各人高尚其人格,励进前往可也。”

面对台下一张张年轻的脸庞,梁启超思绪起伏,语重心长,接着说道:“学生诸君当人人有自任心,极力从培植能力方面着想,总须将自己发展到圆满,方可对于中国不必悲观,对于自己则设法养成高尚人格,则前途诚未可量也。”3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是饱读诗书的文化人。这次演讲近十天后,3月24日,梁启超写信给随丈夫出使在国外的大女儿梁思顺,告知归国以来经历,透露将选择在上海居住,并“欲在上海办一大学”。

或许也是天意, 就在梁启超寄出此信后不久,4月3日,中国公学创始人之一梁乔山病殁,常务董事出缺,董事会遂公推梁启超递补。自此,梁启超正式接掌中国公学。

酝酿升格大学

接掌中国公学,第一要务仍是筹款。对于这一点,梁启超似乎充满了信心。

几经酝酿,梁启超计划撰写一篇募捐文,广为散发,吸引社会名流加入捐款行列。5月14日,王敬芳给他寄来了《中国公学第一次报告书》《吴淞中国公学十年纪念册》等纪念印刷品,并抱以厚望:“中国公学者,诸友人精神之所寄者也,倘公学前途得借先生之力扩而大之,诸友在天之灵,其欢欣感佩可想也。”

梁启超当然也不只是说说而已,很快就付诸实施之中。7月20日,他给身在国外的大女儿梁思顺写信,请她帮助联络热心教育事业的缅甸侨商林振宗,希望其能大手笔捐赠,“若彼能捐五十万,则我向别方面筹捐更易,吾将以此为终身事业,必能大有造于中国”。梁启超甚至细心地想到,若是林振宗能够捐赠巨款,除了邀请他加盟中国公学董事会之外,还将另想一些途径为之表彰名誉,让学生和社会永远感念这种慈善义举。

从女儿那里听说林振宗有回国开矿的打算,梁启超便托为转告:好友丁文江担任地质调查所所长多年,对中国何处有好矿,应如何办理,都非常熟悉;另一好友刘厚生注意矿业十余年,拟大投资本开办铁厂。若林振宗有意,这些资源都可以介绍给他。

良苦用心,跃然纸上。不过,梁启超最终似乎没有说服林振宗捐出巨款。一直困扰中国公学的经费难题,再度重演,无疑成为梁启超提升中国公学格局的最大“绊脚石”。

从创办之初,中国公学就瞄准“办成一流大学”的目标。当年在郑孝胥、熊希龄等人的协助下,王敬芳、黄兆祥、张邦杰等人四方奔走,终于在吴淞争取到一块百余亩的官地,一开建就是高规格,宿舍能容800人,讲堂能容3000人,国内同等学校中无有出其右者。只可惜一直备受经费困窘的影响,所办只限于中学,直到1919年夏秋之际,汤化龙、王敬芳等人重组董事会,才增设了商业专科。创设大学的初衷,迟迟未能实现。

梁启超早有将中国公学升格为大学的愿望,1916年准备接手时,就曾做出谋划,后因其匆匆北上而作罢。如今终得机会,梁启超决定将这一想法再度提上议事日程,并一度动了亲自出任校长的念头:

欧战以后,文化日新,我国民顺应环境之趋势,国民自觉心之发达,一日千里,乃共憬然于学问。基础不植,在个人无以自立,在国家无以图存,莘莘学子,欲求高尚完备之学科,若饥渴之于食饮也。而环顾国中学校状况,欲求一焉能与各国最高学府程度相颉颃者,竟不可得。即有一二较完善者,则大抵在北方,而南方几于阙如。又多属官办,常为政治势力所牵制,不能遂其自由发展。查欧美各国大学,何一非由社会热心大力之人提倡维护而成,或为之前,或为之后,增高继长,发扬茂实,心力所造,百世其利赖之。本校既有可宝之历史,有相当之设备,同人等承乏校务,不敢不自勉,决拟于明年为始,改办大学,学科讲座,不求泛备,惟务精纯,视力所届,岁月增廓,图书仪器,广为购储,藉供学生自由研究。凡所规画,别具专章,虽将来成效大小未敢豫期,然竭力以赴之,庶于学界前途当有壤流之助。4

或许令梁启超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这些想法遭到了同道蒋百里的坚决反对。蒋百里是梁启超欧游时的考察团庶务,对于其归国办学的打算也是坚决支持的。可是,蒋百里觉得大学不应是随随便便就能办的,“我辈谈教育亦须有一种特别精神,就是唤起人的研究心,不是仅仅贩卖货物,授人以学,如其一挂大学招牌,则内容无论如何,精神即为此二字掩住”,因此,“万不可用‘大学’二字”。

在一封致好友张东荪的信里,蒋百里进一步解释自己的观点说:办学,一般有两种,一种是精,一种是普。精,就是以研究学问为主,“吾以为苟办中国公学十年,而欲造就一个真正学者,目的已经圆满达到,故对于此方面应当用全力以教得少数人”。

或许是欧游时受到英国式教育的影响,他觉得高深的学府一定要采用讲座制来传授学问,因此主张梁启超与其自任中国公学校长,不如在该校设一中国历史讲座,先在报上登一广告,将讲义时间地点先行报告,招收听讲生,只要有一个人报名,就登坛开讲。至于筹措经费、聘请教习、改定大学之事,则不急于一时,而应从容办理。

对于这一观点,蒋百里态度坚决,几近强硬:“开口讲学问是一件事,办教育又是一件事,所以还有一事,任公万不可当校长,难道当了总长后,别处不加一长字,就算辱没了他?任公惟做讲师,才把他的活泼泼的人格精神一发痛快表现出来,况我且希望其至少以半年居上海,则尤不可请其当校长。”5在他看来,中国公学的办学参照系不是日本的早稻田大学、庆应义塾大学,而是中国传统的白鹿洞书院、诂经精舍。

这是来自研究系阵营内部的反对声音,梁启超不可能不予以重视。从他后来的选择来看,他最终确实放弃了自任校长的想法。这很大程度上是充分考虑了蒋百里的意见。当然,当时中国公学的经费主要来自王敬芳所在的河南福中煤矿公司,因此让王敬芳继续挂名当校长,也是一种必要的尊重。

与蒋百里的观点稍有不同的是,对于将中国公学升格为大学的梦想,梁启超并没有放弃。经过再三斟酌,他选择了与自己在政治理念、办学理念上颇为相似的张东荪出任中国公学教务长,主持日常校务,并着手升格大学的具体事务。

张东荪,原名万田,字圣心,1886年12月9日出生于其父刚刚上任的直隶内丘县。1904年前后,张东荪获得官派留学的资格,到日本东京帝国大学学习哲学,与蓝公武、冯世德、张君劢等人结识,并联手发起组织了“爱智会”,“专以提倡国人学问为务,并欲会合东西哲人,共研究宇宙究竟、人生究竟二大问题,以增进世运,刬除俗污,俾大地山河,得光明庄严”6。

辛亥革命前夕,张东荪留学回国,对政治一腔热血,主张从“改良政治”入手,后加入孙中山临时政府担任内务部秘书。三个月的参政生活,让张东荪对现实政治感到深重的失望,遂决定投身报业,以“评政治”的方式活跃于民国舞台之上。

自1912年4月起,张东荪先后参与创办《大共和日报》《庸言》《正谊》《中华杂志》等报刊,推广改良与共和的政治立场,抨击袁世凯的专制统治。1915年8月,袁世凯授意其美国顾问古德诺大造帝制复辟舆论后,张东荪立即写出《对于古博士国体论之质疑》,直斥古德诺变共和为帝制之论如饮鸩止渴。

张东荪的卓越表现,引起了梁启超的关注。1915年12月,积极参与倒袁运动的梁启超回到上海。在蓝公武、张君劢等人的引见下,张东荪第一次见到了梁启超。两人志趣相投,相谈甚欢,遂引为同党。

或许正是基于这一考虑,梁启超在选择中国公学的实际执掌人时,想到了与其精神颇相契合的张东荪。

尽管并无太多实际的教育经验,但张东荪在五四运动前后逐渐认识到教育的重要作用。1920年7月,在一封致张君劢的信中,张东荪透露出想摆脱办报事务、致力于教育事业的念头:“弟对于政治,厌恶已深,以后誓不为政治性质的运动。将以译书著书报答于族众。即杂志与日报之言论事务亦颇思摆脱。将来如有教育事业可为者,弟愿追逐于当世诸公之后。或兄等为社会活动,弟则以教育为助。兄等对于旧势力为炮兵骑兵以事攻击,弟则愿守辎重,或作农夫,为诸公制造粮食也。”7恰在此时,梁启超向他发出了接掌中国公学教务长的邀请。

当梦想中的选择摆在面前时,张东荪却犹豫了。最大的担忧,还是教育经费问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钱,什么教育都办不起来。梁启超显然是看出了张东荪的顾虑。

1920年9月5日,梁启超亲自写信为张东荪打气:“中国公学教务长望公决任勿疑,经费顷方有某方面可以进行,容续报。其办法则与百里所商讲座之说最妙。”梁启超所说的“某方面”,可能就是他曾经寄望甚高的缅甸侨商林振宗,从后来的情况来看,这其实就是一张“空头支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