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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谁来上哲学课(3)

今年高校招生工作已结束,如同近些年一样,许多学校哲学系考生稀少,门可罗雀。当然,这一情况完全是在意料之中的。在今日社会急功近利的总体氛围中,大学孜孜于与市场接轨,越来越成为职业的培训场,一般考生自然也就把就业前景树为选择专业的首要标准了。因此,毫不奇怪,不但文史哲一类人文学科,而且数理化一类自然科学基础学科,都在不同程度上成了冷门,而财经、法律、计算机等实用性强的学科则成了显学。

其实,依我之见,哲学系考生少并不足虑,反倒是正常的现象。我一向认为,一个国家不需要有许多以哲学为专业的人,就像不需要有许多数学家、理论物理学家一样。更确切地说,不是不需要,而是不可能、不应该。作为一门学科的哲学具有高度的抽象性和思辨性,对之真正有兴趣和能力的人是决不会多的,这种情况也正与数学、理论物理学领域相似。如果哲学成为热门专业,必定是出了问题,说明有利可图,使得许多对哲学并无真正兴趣和能力的人拥了进来。

彼特拉克有一句名言:“哲学啊,你是贫困地光着身子走进来的。”尼采也曾在相同意义上建议,不给哲学家发薪金,让他们在野地上生长,藉此赶走那些想靠哲学牟利的假哲学家。这多少是愤激之言,哲学家毕竟也要吃饭,但基本意思是对的,就是哲学对于决心以之为终身志业的人有很高的要求,不容存名利之想。借用耶稣的话说,通向哲学的门是“窄门”,只有不畏寂寞、贫困——在今天还要加上失业——的人才能够进入。从这个角度看,哲学系考生少未必是坏事,因为其中真爱哲学的人的比例也许就提高了。

不过,这仅是一个角度。换一个角度看,考生少意味着缺乏竞争,录取分数较低,又可能导致素质较差者进入。解决这个问题的一个办法是,缩减哲学系的数量和招生名额。事实上,本来就不必每所大学都办哲学系。应该让有志于哲学的考生感到,不管哲学如何是冷门,考上哲学系就是优秀,就是光荣。

上面说的是哲学系考生少本身不足虑,接下来我要说一说这个现象反映出来的足虑的一面。一个国家不需要有许多以哲学为专业的人,这决不等于说一个国家不需要哲学。作为对世界和人类根本问题的思考,哲学代表了一个民族在精神上所站立的高度,决定了它能否作为一个优秀民族在世界上发挥作用。真正令人忧虑的是我们民族今天所表现出来的严重世俗化倾向,对于物质财富的热中和对于精神价值的轻蔑。如果青少年中智商较高的人都一窝蜂奔实用性专业而去了,我们就很难再指望哲学人文科学会出现繁荣的局面。其实,即如经济、法律等似乎偏于实用的学科,从业者若没有哲学的功底,也是决不会有大出息的。

轻视哲学无疑是目光短浅之举。一个世纪前,张之洞为清朝廷拟定大学章程,视哲学为无用之学科,在大学课程中予以削除,青年王国维即撰文指出:“以功用论哲学,则哲学之价值失。哲学之所以有价值者,正以其超出乎利用之范围故也。且夫人类岂徒为利用而生活者哉,人于生活之欲外,有知识焉,有感情焉。感情之最高之满足,必求之文学、美术。知识之最高之满足,必求诸哲学。”这正是哲学的“无用之用”。王国维的话在当时是空谷足音,在今天仍发人深省。

写到这里,我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责问我:我们现在学校里所教授的哲学能够给人以“知识之最高之满足”吗?这就触及哲学系考生少的另一个原因了。在我们的学校里,中学生和非哲学专业的大学生是从政治课上获得对于哲学的概念的,这样的哲学不能使他们享受思考的快乐,反而使他们感到枯燥。因此,为了澄清对哲学的普遍误解,让人们感受到哲学的魅力,就有必要改革我们的哲学课程,第一步是把它从政治课中分离出来,恢复它作为爱智慧的本来面貌和作为最高问题之思考的独立地位。

2005年8月

关于“纯粹哲学”

接近或进入哲学可以有三种方式。一是学术的方式,围绕哲学史或哲学理论中某一课题系统地搜集和整理材料,在此基础上对之作清晰的论述。二是思想的方式,对那些最基本的哲学问题进行独立思考,沉浸于其中。三是精神的方式,因自己灵魂中的困惑而发生追问,寻求理性的解决。这三种方式本身没有高低之分,如果一定要说高低,全在于那个从事哲学的人的心性和智性,由此而有了因循与创造、肤浅与深刻之分。

现在有人提倡“纯粹哲学”,我非常赞成。然而,哲学如何才是纯粹的呢?如果说纯粹就是不依赖于、超越于经验,这不过是重复了人所皆知的常识而已。上述三种方式中的每一种,都必须符合这个条件,才能称为哲学。追随康德知识论的思路游历一番,的确有助于我们体会纯粹的意味,但是,在此之后怎么办?总不能说,按照自己的理解叙述某位大哲学家的思想,这是从事“纯粹哲学”的唯一方式吧。

原来,提倡者坦言自己有着明确的针对性,“纯粹哲学”是针对“生活哲学”的。关于所谓“生活哲学”,举出的特征有二。一是已经脱离了哲学的基本问题和基本要求,没有“哲学味”了。二是不同于那些真正探讨哲学问题的作品之让人觉得“晦涩难懂”,想必是让人觉得明白易懂的了。

让我们来讨论一下这两个特征。

第一,毫无疑问,如果真是脱离了哲学的基本问题和基本要求,那就不再是哲学了,遑论纯粹。问题在于如何理解哲学的基本问题和基本要求。依我的理解,诸如人生意义、精神生活、价值观念这类问题无论如何是包括在哲学的基本问题之中的,而哲学的基本要求就是对它们作透彻的思考。在本来的意义上,纯粹哲学就是形而上学,是对世界和人生的根本问题的思考。其中,人生之思实为世界之思的原动力,由世界之思又引出了知识之思,即知识论。以“生活哲学”的罪名把人生之思革出教门,哲学殿堂里倒是纯粹了,可惜不是纯粹哲学,而是纯粹空无。

第二,对于表达的晦涩和明白不可一概而论。有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那样的因为内容过于艰深而造成的晦涩,也有因为作者自己似懂非懂、思维混乱而造成的所谓晦涩。同样,有蒙田、叔本华那样的既富有洞见、又显示了非凡语言技巧的明白,也有内容苍白、让人一眼望见其浅薄的所谓明白。我相信,一个诚实的哲学家,无论思想多么深刻复杂,总是愿意在不损害表达准确的前提下力求明白的,决不会把晦涩本身作为一种价值来追求和夸耀。

事实上,中国历来缺乏纯粹,不但缺乏纯粹哲学,而且缺乏纯粹的学术兴趣和思想兴趣,纯粹的精神追求。这个缺点在当今时代表现得尤为突出,其远因可以追溯到中国文化包括中国哲学的实用品格,近因则是旧体制与尚不成熟的市场经济相结合所造成的腐败。今日中国有学术界吗?在现行体制内,在所有这些职称、博导、突出贡献、学科带头人、奖金、基金的评定和分配中,岂非只有一个腐败的官场,何尝有什么学术界?所谓的重点课题和优秀成果,其中有多少是真正有学术、思想、精神的含量的?如果说纯粹哲学乃至一切纯粹的精神之物在今天面临着危险,那么,在我看来,主要的危险就在这里,在学术和教育机构中的腐败,在学术界大量从业者的急功近利。所以,谁若诚心诚意要捍卫“纯粹哲学”,就应该有勇气站出来与这些现象斗争,至少是表明自己的态度。把所谓“生活哲学”当作“纯粹哲学”的主要敌人,不管“生活哲学”所指的是对人生和精神生活的思考,还是社会上的哲学外行的无根之论,我觉得都是找错了斗争对象。

对于今天仍然醉心于纯粹哲学的人,不论其方式是学术的、思想的还是精神的,我都十分欣赏,愿意引为同道。我自己对这三种方式也都怀有兴趣,知道每一种都能给人以不同的快乐。无论别人说什么,我都不会放弃其中的任何一种。

2003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