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善良丰富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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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心智的品质(2)

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寓言,中心意思似乎很简单:有缺憾胜于完美。可是,为什么呢?你可以说因为有缺憾才有追求,也可以说因为缺憾从另一面看正是优点和机会,这要你自己去琢磨了。也许你一时说不清楚,但你不会不产生一种感想:完美是更可怕的缺憾,而缺憾倒往往是可爱的。

我和我五岁的女儿一起看这本书,这一只有缺憾的圆的故事把她迷住了,她一边看,一边笑个不停。第二天一早,她带着这本书去幼儿园,一心要和小伙伴们分享她的快乐。我知道,谢尔在她心中的地位从此不可动摇。

一只圆及其行动的线条当然是异常简单的,但能够把简单的线条画得如此传神而有味,正是大手笔。留白需要诚实,作者宁愿留下大片空白,只呈献思想的精华,不拿可有可无的图象和文字充数,故作洋洋洒洒状。留白也需要胆量,就像一个天才的舞蹈家,敢于不要任何布景和服饰,在广阔的空地上只凭自己的舞艺吸引观众。所以,我最后的结论是:谢尔这个美国佬可真老实,而这正是他的自信和魅力之所在。

2003年9月

何必名校

现在的家长都非常在乎把自己的孩子送进名校,往往为此煞费苦心,破费万金。人们普遍相信,只要从幼儿园开始,到小学、中学、大学,一路都上名牌,孩子就一定前程辉煌,否则便不免前途黯淡。据我的经验,事情决非这样绝对。我高中读上海中学,大学读北京大学,当然都是名校,但是,小学和初中就全然不沾名校的边了。我读的紫金小学在上海老城区一条狭小的石子路上,入读时还是私营的,快毕业时才转为公立。初中读的是上海市成都中学,因位于成都北路上而得名。

记得在被成都中学录取后,我带我小学里最要好的同班同学黄万春去探究竟。因为尚未开学,校门关着,我们只能隔着竹篱笆墙朝里窥看,能隐约看见操场和校舍一角。看了一会儿,我俩相视叹道:真大啊!比起鸽笼般的紫金小学,当然大多了。当时黄万春家已决定迁居香港,所以他没有在上海报考初中。他用羡慕的眼光望着我,使我心中顿时充满自豪。我压根儿没有去想,这所学校实在是上海千百所中学里的一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学校。

我入初中时刚满十一岁,还在贪玩的年龄。那时候,我家才从老城区搬到人民广场西南角的一个大院子里。院子很大,除了几栋二层小洋楼外,还盖了许多茅屋。人民广场的前身是赛马场,那几栋小洋楼是赛马场老板的财产。解放后,这位老板的财产被剥夺,现在寄居在其中一栋楼里,而我家则成了他的新邻居。那些茅屋是真正的贫民窟,居住的人家大抵是上海人所说的江北佬,从江苏北部流落到上海的。不过,也有一些江北佬住进了楼房。院子里孩子很多,根据住楼房还是住茅房分成了两拨,在住楼房的孩子眼里,住茅房的孩子是野孩子。好玩的是,在我入住后不久,我便成了住楼房的孩子的头儿。

我这一生没有当过官,也不想当官,然而,在那个顽童时代,我似乎显示了一种组织的能力。我把孩子们集中起来,宣布建立了一个组织,名称很没有想象力,叫红星组,后来大跃进开始,又赶时髦改为跃进组。组内设常务委员会,我和另五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大孩子为其成员,其中有二人是江北佬的孩子,我当仁不让地做了主任。我这个主任当得很认真,经常在我家召开会议,每一次会议都有议题并且写纪要。我们所讨论的问题当然是怎么玩,怎么玩得更好。玩需要经费,我想出了一个法子。有一个摆摊的老头,出售孩子们感兴趣的各种小玩意儿,其中有一种名叫天牛的昆虫。于是,我发动我的部下到树林里捕捉天牛,以半价卖给这个老头。就用这样筹集的钱,我们买了象棋之类的玩具,有了一点儿集体财产。我还买了纸张材料,做了一批纸质的军官帽和肩章领章,把我的队伍装备起来。我们常常全副行头地在屋边的空地上游戏,派几个戴纸橄榄帽的拖鼻涕的兵站岗,好不威风。这种情形引起了那些野孩子的嫉妒,有一天,我们发现,他们排着队,喊着“打倒和尚道士”的口号,在我们的游戏地点附近游行。我方骨干中有两兄弟,和尚道士是他俩的绰号。冲突是避免不了的了,一次他们游行时,我们捉住了一个落伍者,从他身上搜出一张手写的证件,写着“取缔和尚道士协会”的字样。形势紧张了一些天,我不喜欢这种敌对的局面,便出面和他们谈判,提议互不侵犯,很容易就达成了和解。

我家住在那个大院子里的时间并不长。上初三时,人民广场扩建和整修,那个大院子被拆掉了,我们只得又搬家。现在回想起来,那两年半是我少年时代玩得最快活的日子。那时候,人民广场一带还很有野趣,到处杂草丛生。在我家对面,横穿广场,是人民公园。我们这些孩子完全不必买门票,因为我们知道公园围墙的什么位置有一个洞,可以让我们的身体自由地穿越。夏天的夜晚,我常常和伙伴们进到公园里,小心拨开草丛,用手电筒的灯光镇住蟋蟀,然后满载而归。在那个年代,即使像上海这样大城市里的孩子也能够玩乡下孩子的游戏,比如斗蟋蟀和养蚕。我也是养蚕的爱好者,每年季节一到,小摊上便有幼蚕供应,我就买一些养在纸盒里。伺弄蚕宝宝,给它们换新鲜的桑叶,看着它们一点点长大,身体逐渐透亮,用稻草搭一座小山,看它们爬上去吐丝作茧,在这过程中,真是每天都有惊喜,其乐无穷。

我想说的是,一个上初中的孩子,他的职责绝对不是专门做功课,玩理应是他的重要的生活内容。倘若现在我回忆我的初中时光,只能记起我如何用功学习,从来不曾快活地玩过,我该觉得自己有一个多么不幸的少年时代。当然,同时我也是爱读书的,在别的文章中我已经吹嘘过自己在这方面的事迹了,例如拿到小学升初中的准考证后,我立即奔上海图书馆而去,因为这个证件是允许进那里的最低资格证件,又例如在家搬到离学校较远的地方后,我宁愿步行上学,省下车费来买书。孩子的天性一是爱玩,二是富有好奇心和求知欲,我庆幸我这两种天性在初中时代都没有受到压制。让我斗胆说一句狂话:一个孩子如果他的素质足够好,那么,只要你不去压制他的天性,不管他上不上名校,他将来都一定会有出息的。现在我自己有了孩子,在她到了上学的年龄以后,我想我不会太看重她能否进入名校,我要努力做到的是,不管她上怎样的学校,务必让她有一个幸福自由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保护她的天性不被今日的教育体制损害。

2002年10月

留住那个心智觉醒的时刻

一个五岁的男孩看见指南针不停转动,最后总是指向同一个方向。他心中顿时充满惊奇:没有一只手去拨动,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从这个时刻起,他相信事物中一定藏着某种秘密,等待着他去发现。爱因斯坦之成为伟大的科学家,就是从这个时刻开始的。在所有孩子的成长过程中,都会出现这样的时刻:好奇心觉醒了,面对成年人已经习以为常的世界,他们提出了绝大部分成年人没有想到也回答不了的问题。和好奇心一起,还有想象力和理解力,荣誉感和自尊心,心灵的快乐和痛苦,总之,人类精神的一切高贵禀赋也先后觉醒了。假如每个孩子生命中的这个时刻在日后都能延续下去,成为真正的起点,人类会拥有多少托尔斯泰、爱因斯坦、海德格尔啊。当然,这是不可能的,由于心智的惰性、教育的愚昧、功利的驱迫、生活的磨难等原因,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儿童时代的这个时刻仿佛注定只是昙花一现,然后不留痕迹地消失了。但是,趁现在的孩子们正拥有着这个时刻,我们能否帮助他们尽可能多地留住它呢?

《诺贝尔奖获得者与儿童对话》所做的也许就是这样一件有意义的工作。不妨说,获奖者们正是一些幸运地留住了那个心智觉醒时刻的人,在那个时刻之后,他们没有停止提问和思考,终于找出了隐藏在事物中的某个或某些重大秘密。比如1986年物理学奖得主宾尼希,在他小时候,由于父母不让他随便打电话,他就自己想办法,用两个罐头盒和一根紧绷的长绳子制作了一部土电话机。当孩子们能够用它在相邻房间清楚地通话时,他品尝到了成功的巨大快乐。后来他因研制可以拍摄到原子结构的光栅隧道显微镜而得奖,我相信这一成果与那部土电话机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联系。伟大的创造之路往往始于童年的某个时刻,不但科学家如此,其他领域的精神创造者很可能也是如此。1997年文学奖得主达里奥·福是一位大剧作家,他从小就喜欢和两个弟弟一起演戏给别的孩子看,不过当时他并不把这看作戏剧,而只是当作游戏。正是根据亲身经历,对于“究竟是谁发明了戏剧”这个问题,他给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答案:是儿童发明的,没有游戏就不会有戏剧,剧作家和演员不过是把儿童的游戏当作职业干的人而已。

为什么天空是蓝的?为什么树叶是绿的?为什么我们忘记一些事情而不忘记另一些事情?为什么有男孩和女孩?为什么1+1=2?为什么有贫穷和富裕?为什么会有战争?……这些诺奖获得者所回答的问题似乎都属于“十万个为什么”的水平,可是,请仔细想一想,不必说孩子,有多少大人能够说清楚这些貌似简单的问题?他们的讲述还表明,他们每个人的特殊贡献往往就是建立在解决某一简单问题的基础之上的,是那个简单问题的延伸和深化。关于科学家工作的性质,1986年化学奖得主波拉尼有一个生动的说法:和小说家一样,科学家也是讲故事的人,他们用自己讲的故事来为看似杂乱的事物寻找一种联系,为原因不明的现象提供一种解释。的确,在一定意义上,一切创造活动都是针对问题讲故事,是把故事讲得令人信服的努力。譬如说,自然科学是针对自然界的问题讲故事,社会科学是针对社会的问题讲故事,文学艺术是针对人生的问题讲故事,宗教和哲学是针对终极问题讲故事。我由此想到,我们不但要鼓励孩子提问题,而且要鼓励他们针对自己提的问题讲故事,通过故事给问题一个解答。是对是错无所谓,只要是在动脑筋,就能使他们的思考力和想象力得到有效的锻炼。

请诺奖获得者与儿童对话,这是一个有趣的构想。对诺奖获得者自己来说,这是向童年的回归,不管这些大师们所发现的秘密在理论上多么复杂,现在都必须还原成儿童所能提出的原初的、看似简单的问题,仿佛要向那个儿童时代的自己做一个明白的交代。对读这本书的孩子们来说,这是很及时的鼓励,他们也许会发现,那些在成年人世界里备受敬仰的大师离他们却非常近,其实都是一些喜欢想入非非的大孩子。这本书当然未必能指导哪一个孩子在将来获得诺贝尔奖,但它可能会帮助许多孩子获得比诺贝尔奖更加宝贵的东西,那就是对提问权利的坚持、对真理的热爱和永不枯竭的求知欲,有了这些东西,他们就能够成长为拥有内在的富有和尊严的真正的人。

2003年4月

养成写日记的习惯

不论在什么场合,只要是面对着中学生,我最经常提的一个建议就是:养成写日记的习惯。中学是人生的一个关键时期,许多好习惯和坏习惯都是在这个时期里养成的。有两种好习惯,一旦养成了,就终身受益。我指的是阅读的习惯和写日记的习惯。这里我只说一说写日记的好处。

第一,日记是岁月的保险柜。每个人都只拥有一次人生,而人生是由每天、每年、每个阶段的活生生的经历组成的。如果你热爱人生,你就一定会无比珍惜自己的经历,珍惜其中的欢乐和痛苦,心情和感受,因为它们是你真正拥有的东西。令人遗憾的是,这一切不可避免地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失去。为了留住它们,人们想出了种种办法,例如用摄影和录像保存生活中的若干场景。但是,我认为写日记是更好的办法,与图像相比,文字的容量要大得多。通过写日记,我们仿佛把逝去的一个个日子放进了保险柜,有一天打开这个保险柜,这些日子便会历历在目地重现在眼前。记忆是不可靠的,对于一个不写日记的人来说,除了某些印象特别深刻的经历外,多数往事会渐渐模糊,甚至永远沉入遗忘的深渊。相反,如果有日记作为依凭,即使许多年前的细节,也比较容易在记忆中唤醒。在这个意义上,日记使人拥有了一个更丰富的人生。

第二,日记是灵魂的密室。人活在世上,不但要过外部生活,比如上学,和同学交往,而且要过内心生活。内心生活并不神秘,它实际上就是一个人自己与自己进行交谈。你读到了一本使你感动的书,你看到了一片使你陶醉的风景,你见到了一个使你心仪的人,你遇到了一件使你高兴或伤心的事,在这些时候,你心中也许有一些不愿或者不能对别人说的感受,你就用笔对自己说。当你这样做的时候,你是在写日记,同时也就是在过内心生活了。有的人只习惯于与别人共处,和别人说话,自己对自己无话可说,一旦独处就难受得要命,这样的人终究是肤浅的。人必须学会倾听自己的心声,自己与自己交流,这样才能逐渐形成一个较有深度的内心世界,而写日记正是帮助我们达到这一目的的有效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