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也不想还回去。”陈翼飞说,“一来在还书的过程中存在着被抓的危险;二来,我很想把它弄懂,在这之前,我会一直保留它。”
安蕊没有说话,只点点头。
安蕊说要把书拿回家去看,第二天再给陈翼飞,他答应了。和他不同,安蕊并没有那么急的性子。陈翼飞想起自己在路灯下就把那本书看完了,然后深陷疑惑之中,总以为自己忽略了什么线索,开始对那本书翻来覆去地看,可始终没找到答案。
安蕊把书拿回了家,并没有急于翻开书页,从之前在咖啡店读到的那个地方继续读下去,而是先给自己泡了杯红茶。她看了看外面,夕阳的光是浅红色的,然后把视线收回,开始仔细地阅读。她想,这次要耐心而细致地读,读到红茶失去温度,读到天色变成浅紫,就休息一下,深入思考一遍,然后再读下去。她和陈翼飞想的一样,她也认为陈翼飞遗漏了书中什么隐晦的线索。
读几页停下来思考一会儿,就这么下去,一夜,很快地过去了。
“凯琳,我昨晚做了个梦,你帮我分析分析?”安蕊一边弄发夹一边对身旁的朋友说。她努力装成极为自然的样子,在不让人生疑的情况下,实施自己的计划。
实际上,安蕊还是很希望能自己解读那本书的内容的,这样一来可以在陈翼飞面前好好地炫耀,二来也避免更多的人知道书在他们手中这件事情。但是没有办法,读来读去,她还是没能读懂那部手稿。
是的,的确太难懂了,那究竟是个怎样的故事呢?故事从一场豪门的争吵开始,从其激烈程度来看,称之为“战争”也不为过。法律上的独子在争吵中与父亲彻底闹翻,然后愤而出走——这里的描写不太清楚,按照作者的意思,好像又是他的父亲赶走了独子。其实独子并不是父亲唯一的后代,父亲另有一个私生子,并在那个孩子两岁的时候把他以养子的身份接回了家——而这也正是那个出走的长子与父亲争吵的起源。
实际上,长子被描绘得相当出色,英俊的外表,过人的才智,出众的工作能力,这几点结合起来,让他在事业上取得了非凡的成就,也让他形成了骄傲的性格。而那个私生子,作者全然没有写他有何出众的地方,却无端受到父亲的溺爱,成了整个家庭的核心,每个人都必须服从他的意志,否则也就是间接违背了身为一家之主的父亲的意志。
长子当然不甘心,通过商业上的手段要向父亲复仇,可是父亲的手腕更为老辣,在几轮博弈之后,长子彻底失败,不仅公司破产,背负了债务,还身败名裂。而那个次子,叛逆、骄纵、冷漠,明明是相比而言远不如长子的人,却在父亲的庇护下走着一帆风顺的成长道路。更让人困惑的是,父亲不知出于何种想法,一直向次子掩盖着长子的存在,也不让家人告诉次子他是以养子的法律身份待在家中的。在养子逐渐长大的过程中,他一直不知道有那么一个仇视着他的哥哥存在,在所有人共同承担这些怨恨和悲哀的同时,他却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在次子十八岁的时候,他终于发现了端倪,并且顺藤摸瓜地知道了真相。当他愤怒地质问父亲为何隐瞒真相时,父亲轻描淡写地回答了一句:
“也许有一天你会明白,也许那一天已经晚了。”
故事戛然而止。
优秀却遭到不公正待遇的长子,骄纵却得到溺爱的次子,行为诡异的父亲,这全然不是一本让人舒服的小说,仿佛它就是要向人们宣传着一种扭曲的价值观,更让人难受的是,整本小说竟然是用第二人称写的——“你终于发现了整个真相,跑出去询问父亲,父亲在客厅里,饮着普洱茶,似乎已经等你很久了……”——这第二人称,亦即主角,就是那个令人讨厌的次子,读者如果要把故事读下去,就必须把自己代入,成为那个讨厌的人。
是的,这就是那位“铁血校长”离经叛道的作品,一本没有命题、没有写完也没法读懂的作品。
“这真是个叛逆的梦。”何凯琳看着安蕊说。
“叛逆?”
“是啊,叛逆的梦。”何凯琳想了想说,“你看,那个既英俊又聪明的哥哥,我本来希望他能一帆风顺,可是他却遭遇悲剧;当他向父亲发起复仇时,我希望他能成功,可最后得手的却是父亲;那个可恶的弟弟,我希望悲剧降临到他身上,结果他反倒是成长得挺顺当的……总之,这就是个很别扭的梦,你希望什么,它就给你相反的,简直就是在耍叛逆似的。”
“叛逆……”安蕊反复地玩味着这个词。
是的,这是一本《叛逆的书》,安蕊心想。
美术课的时候,课代表站在讲台上大喊,说这节课去艺术教室上。说起艺术教室,那是一个这样的地方——课桌的桌面是倾斜的,两侧有夹子,可以夹画板,教室周围一圈零乱地摆放着许多半身塑像,无论你坐在教室的哪个位置,都感觉处在监视下,要么是大卫,要么是维纳斯,总有个谁在看着你。
“我讨厌那个地方。”同桌向陈翼飞小声抱怨道。
陈翼飞耸耸肩。
在美术课代表一遍又一遍地催促下,大家才收拾东西缓缓向门口走去。抛开美术这门课程不说,美术老师本身倒算得上是个美女,但由于授课的内容是教大家花上半个多小时或者更久去画一只苹果或一个花瓶,所以不太有人喜欢这门课。
干脆不去了。
人群从门口涌出时,陈翼飞也跟随着,走到门边,他一闪身……人们走完后,课代表回头望了一眼,教室是空的。确定了这点之后,她就背起画板走了。
陈翼飞轻叹了一口气,从门背后走出来。
等等,有脚步声!
他弯下腰去,弓起了身子,靠在墙壁上,伏在课桌下,然后偷偷地抬头往窗外看。原来是安蕊,陈翼飞松了口气,她是回来拿东西的?
“你也忘了拿碳素笔了?”安蕊推开门。
“我是在翘课。”陈翼飞毫不掩盖。
“真是叛逆,应该把你也写进那本《叛逆的书》里。”安蕊笑着说。
“《叛逆的书》?”陈翼飞不解地问。
“是啊,校长的那本手稿,我给它起了这个名字。”安蕊一边说着,同时一边走向自己的课桌,拿出笔袋,拉开,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又把笔袋合上了,塞回课桌里。
“怎么了,是不是笔忘在家了?”陈翼飞望向安蕊,“拿我的去用吧。”
“不是。”安蕊说,“我改变主意了,这节课我要翘课。老师事后追究起来的话,至少还有你当垫背的。”
“嗳嗳。”陈翼飞无奈地看了她一眼,“真狡猾。”
“彼此彼此。”安蕊笑着说。
安蕊把何凯琳的话告诉了陈翼飞,陈翼飞皱起眉头来苦苦思索,良久,他得出了结论——的确,那是一本《叛逆的书》。自此,这本手稿已经在两人心中确定下了这一书名。
月考成绩公布的时候,陈翼飞并没有太在意,如果没猜错的话,顺着排名榜从上往下看,第一列是不会有他的名字的,看到第二列的时候,中间偏上的地方,陈翼飞估计就要出现了。在这所重点学校里,每次月考后都会更新排名榜,把上次的纪录替换掉,而无论其他名字的位置怎么变化,陈翼飞都不会关注,他只看自己。几次下来以后,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找了,因为它发现,几乎每次都出现在同一个地方。这样也好,他心想,他明白自己并不是太有上进心的人,况且能维持现在这个成绩已经相当不错了。在这个排名榜上的行行列列中,能进前几列的,都是保准能去重点大学的人。
安蕊和她的朋友来上晚自习时,说说笑笑地,然后也看到了那块排名榜。她们停下来,眼睛在榜上飞快地搜寻着——不仅要找自己的名字,还要找男朋友的名字,再然后是朋友的名字。仿佛女生的默契一般,这些东西她们不会拿来作为谈资,但都会在一段时间内记得相当清楚。很快,几个人脸上的表情就发生了各不相同的变化。安蕊在笑,她是第一列最后一个,再往后一看,第二列第一个就是陈翼飞。对她而言,这是最好的结果——其一,她和陈翼飞都考得不错;其二,她还比陈翼飞考得又好那么一点点,刚好给了她去他面前炫耀一番的机会。
“喏。”安蕊面无表情地把杯子放到了陈翼飞的课桌上。
默契地,陈翼飞闭上眼睛往杯子旁嗅了嗅:“麦香的?”
“麦香奶茶。”安蕊微笑着点点头,“答对了。”
陈翼飞拿起杯子喝了起来:“是不是考得很好啊?”
“他还没有看过排名榜,”安蕊判断到,“那好,就趁着这个机会来个小小的恶作剧。”想到这里,安蕊都忘了自己原先是想要向陈翼飞炫耀来着。
安蕊把脸上的微笑悄悄地隐藏起来,尽可能不让陈翼飞察觉到,然后她装出一种小心翼翼的口吻问:“你没看排名榜啊?”
“没看啊,怎么了?”
安蕊咽了口口水:“你不会因为一次考砸就情绪低落吧?”
“怎么?”陈翼飞问,“我这次考得很差吗?”
安蕊轻轻地点了点头,旋即又很快地摇了摇头:“怎么说呢,我在第一列没看到你。”
“没什么啦。”陈翼飞说,“第一列那可是优等生中的优等生才攻得进去的阵地啊。”
“可是,第二列……你平时不是都在第四、五位左右的吗?”
陈翼飞有点紧张。
“今天我看的时候……那个位置没有你。”安蕊说。
“就算掉到第二列底下,也没什么嘛!”陈翼飞本来想用一种毫不在乎的口吻说这句话,可话到嘴边,说出来却变成了疑问句。
“如果说第二列底下也没有呢?”安蕊问。
陈翼飞摇摇头:“完了,这次栽了。”
然后,他拿起杯子,把里面的麦香奶茶饮尽:“怪不得你买奶茶来安慰我啊。说吧,我到底考得多差?”
短暂的沉默。
忽然,安蕊大笑起来,在陈翼飞诧异地注视下,她说出了这句话——
“笨蛋,你是第二列第一个呢!”
若非安蕊是女生,陈翼飞的脏话就要骂出口了,下次再更新排名榜的时候,自己一定要先去看看,陈翼飞心想,不能再被耍了。
“不过,说真的。”安蕊终于止住了笑,“像你那么不刻苦的人,凭什么还能考这么好的成绩啊?”
“我觉得我挺刻苦的。”陈翼飞一边把玩手上的杯子一边说。
“这是需要对比的。”安蕊说,“比如说,如果大家每晚熬夜学到一两点,而你十一点就上床睡觉了,那么你就算不上刻苦。”
陈翼飞耸耸肩:“学习是需要效率的。”
“但是凭什么你的效率就比别人高。”安蕊说,“你知道的,大家都是同样的老师教出来的,学习方法应该大同小异。”
“我可不认为每个人都会照搬老师的方法啊。”
安蕊用手指把玩着发梢。
陈翼飞抬起头来看着她说:“你想那么多干什么,这次你考得怎么样?”
“还不错。”安蕊说。她已经忘了自己要向陈翼飞炫耀了。
“那不就得了。“陈翼飞说。
安蕊点点头,没再说话。
“我再说一次,我的事情,不用你管。”陈翼飞用冷冷的腔调对着面前的人说。
“不用我管?”那个人对最后几个字进行了反问。
“是的,不用你管。”陈翼飞说,“我自己就能处理得很好。”
“我承认,你的学习成绩是不错,但是那又如何?”那人说,“你凭什么得到你拥有的一切?你付出了多少努力?你知不知道多少人比你更刻苦?你凭什么不喜欢遵守规则?你有什么资格翘课?你有什么资格在上课的时候不理会老师,而去写其他科的作业?你得到的一切真的是你应得的吗……”
那个人喋喋不休,不断的讯问使陈翼飞头昏脑胀。
这个画面是灰色的。
“不要吵了,不要吵了,不要吵了。”陈翼飞在心中默念道,但是那个声音一直没有停止。
陈翼飞看到那个人的脸在不断地变化,一会儿是他的同学,一会儿变成了教导主任,一会儿是班主任,一会儿又是年级组长……最后,那张脸停止了变化,那个人是校长。
“陈翼飞,你太叛逆了,你得到的这一切,不是你应该得的。”
陈翼飞惊醒,这时候,他发现身上盖着的毛巾被已被冷汗浸湿。
陈翼飞知道,这个梦境并不完全是虚幻的,在他切实的记忆里,里面有过相似的场景。那是陈翼飞第一次翘课,由于缺乏经验,他把语文老师的课给翘了——而他的语文老师,正是他的校长。被发现之后,陈翼飞被叫到办公室罚站,不知道站了多久,校长问陈翼飞知错了没有,陈翼飞是这么回答的——
“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其实陈翼飞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哪儿来的胆量,敢跟校长这样说话,但是话已经说出口,就没办法收回了。校长瞪着他,沉默了许久,陈翼飞心里虚得很,却仍装出冷冷的眼神与校长对视。在那个时候,空气仿佛都要凝固了。
后来的记忆,在陈翼飞的脑子里却模糊得很。他只记得校长最终让他回去,他就回到了教室里,大家都看着他,想询问些什么,但又都没敢上前。只有安蕊走过来问他怎么了,他没来得及回答,上课铃就响了。
第二节课和第三节课之间有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这么来算的话,从他被叫去办公室,到最后他回来,整个过程并不会太久,但在陈翼飞记忆里,这一段,太漫长了。
昨晚半夜惊醒之后,陈翼飞就再难彻底入睡,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度过了整个夜晚。第二天醒来时精神不振,揉揉惺忪的眼,再整理好去上学,到校门口时,一看表,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