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最爱做的事是静静地坐在马路边，看路上的行人经过那道两块青石板之间的横沟，猜他们的脚是否会踩在那条横沟上。我看了很多年，到后来我已经可以根据他们的步幅和离那条横沟的距离来判断他们的脚是否会踩在那条横沟上。于是我找来了我唯一的伙伴小豆豆，给她说我们赌行人的脚是否会踩在那条横沟上。扎着马尾辫的小豆豆流着鼻涕，说我没有什么可以跟你赌的东西。我看了看她，就说如果你输了就要什么都听我的，傻乎乎的小豆豆便点点头，用袖子擦了擦鼻涕说，那好吧，如果我输了就什么都听你的。
我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小豆豆竟然没有说我输了该怎么办。但我是不会输的，她说了也没用。
她立刻就把她输给了我，当一个胖胖的阿姨经过那条横沟的时候。我笑了，我对小豆豆说：“从现在开始你什么都要听我的了。”她有些可怜兮兮地抽了一下鼻涕说：“好吧，从现在开始我什么都听你的。”
从那以后就不再是我一个人坐在马路边看行人了。小豆豆再没有去跟她的小伙伴跳橡皮筋、丢沙包。她每天都坐在我的身边，跟我一起看路上的行人和他们踩过那条横沟的脚。
就这样一直到读小学，这期间她已经习惯跟我一样坐在马路边看行人。但傻乎乎的她始终都不能根据行人步幅的大小和距那条横沟的距离来做出正确的判断，而我每次都猜准，于是她完完全全地把我当作了一个有超乎神技的人，对我万分地敬佩。
终于到学校了，我坐在县城一年级三班第二组第三排的双人座位上，长条板凳的另一边坐着扎了两个马尾辫的小豆豆。小豆豆不再流鼻涕，她穿着漂亮的花衣服，花衣服上绣着蝴蝶，蝴蝶在翩翩飞舞。我一直看着她的花衣服，老师来了也不知道，因为我喜欢蝴蝶，我从小就喜欢蝴蝶。
很年轻的女老师用黑板刷敲响了讲桌，我仍然没有什么反应，女老师就走到我的面前，用很清脆的声音问我：“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蝴蝶啊。”我抬起头。
去马路上看行人的时间越来越少，有一天小豆豆看着外面玩橡皮筋的同学眼睛里流露出向往。她看着我，又看看那些人，最后终于对我说：“我要跟她们一起跳橡皮筋。”
“不可以。”我立刻说。
小豆豆咬紧了嘴唇，没有哭出声，但泪水却顺着脸颊流下来。我立刻又说：“不准掉泪。”
这以后她再没有说过要跟她们一起玩的话，她跟着我，坐在一年级三班第二小组第三排的座位上看外面窗台上的花朵，还有那些在花朵上翩翩起舞的蝴蝶。
有一天母亲对我说：“你们老师来找过我了。”我低着头不说话，母亲就说：“不要让小豆豆老跟着你了。”我说：“脚在她自己的身上。”母亲叹了口气，转过身去厨房。
我把小豆豆叫到马路边，对她说：“以后你想干吗就干吗。”她一愣，就说：“你干吗我就干吗。”我盯着行人的脚说：“你想干吗就干吗。”她一下子就哭出来：“你干吗我就干吗！”
我不再理小豆豆，教室里，我坐在第二组第三排的座位上看外面的花儿还有蝴蝶，蝴蝶在不断地传送花粉，那些花儿就在这种传递中开出更多的花儿。花儿是美丽的，蝴蝶是美丽的，外面的天空也是美丽的，但我不再理小豆豆。我不再跟她说话，我不再跟任何人说话，但她也一直坐在第二组第三排那张长条凳的另一边，我就给老师说：“老师，我想一个人坐。”小豆豆很惊讶地看着我，到后来她又要流泪了。
我的座位还是变了，变成了三组第五排，三组第五排就我一个人，我的旁边和我的后边都没有人，我一个人坐在那里，一个人坐在那里看外面的蝴蝶还有那些花儿。
小豆豆上课老走神，她从二组三排的位置上往我这边看，她的新同桌叫小明的班长就提醒她：“上课不可以看后面。”小豆豆看了看班长小明，大声说：“我想看就看，关你什么事！”叫小明的班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也不管老师，一个拳头就打向小豆豆的头。
我坐在第三组第五排的位置上大声喊：“不要打小豆豆！”
小豆豆又跟我坐在了一起，小明不再是班长，只是小明。小豆豆又跟我一起看那些花儿和蝴蝶，就这样一直到五年级。
小豆豆长得比我高了，她不再是那个流着鼻涕的小女孩，她的眼睛就像黑色的大葡萄，她用黑色的大葡萄望着我说：“你怎么就能猜得准那脚是否能踩在横沟上呢？”我笑了笑说：“因为我看了好多年。”小豆豆就说：“我也看了好多年啊。”我沉默，外面的花儿已经谢了。
那年的秋天，什么花儿都谢了的时候，母亲要把我转学到外地，我说我不走。母亲就说你必须走。我用手死死地抓着桌子的腿说我绝不走。母亲就用从没有过的口气说你必须走。
我只是个孩子，就像那些栽在花盆里的花儿，花盆随时被搬进来搬出去，那些花儿被搬进教室的时候，蝴蝶就在窗外扑打着翅膀想要冲进来。
蝴蝶不能没有花儿，花儿也不能没有蝴蝶。
就像——我不能没有小豆豆，小豆豆也不能没有我。
这句话是小豆豆给我说的，小豆豆还说：“那些花儿没有蝴蝶就不能开花了，那些蝴蝶没有花儿就会孤独。”
那年的秋天，母亲让三个力气很大的叔叔把我和我坐的轮椅一起抬到了汽车上。我是第一次坐汽车，汽车比用脚走路还要快。我没有脚，但现在我比那些有脚的人走得更快了。汽车在飞速地奔驰，我看见小豆豆在追逐汽车，到最后我看见小豆豆成了一个小黑点，当汽车拐了个弯的时候，那个小黑点也不见了。
……
小豆豆的秘密：
他的爸爸为了救我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他的双脚也在那次事故中失去，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对我说以后要好好照顾他，要一直陪着他，跟他一起玩……
呵呵，今天终于知道我跟他还是婴儿的时候就订了“娃娃亲”，好好玩儿的“娃娃亲”，母亲说我要做他的妻子，要照顾他一辈子——他是一个很可爱的孩子，他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大大的酒窝，我想看到他灿烂的笑容还有酒窝，我要让他快乐……
他坐在马路边看行人还有他们的脚，猜他们的脚是否能踩在那条横沟上，我就一直看着他，我看他的时候他不知道。我总在想，我可不可以把我的腿给他，那样他就可以亲自去走路试试了……
有时候我也想跟其他的小伙伴一起玩，但我不能忍受看见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看外面的花儿还有那些蝴蝶，我要永远陪着他，我不会在乎同学们说我是他的小媳妇，事实上我也是……
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我终于又坐在了他的身边，三组第五排，我们的后面还有周围都没有人……
……花儿没有蝴蝶便不能盛开，蝴蝶没有花儿就会孤独，他终于走了，我追着车，那车开得好快，它转了一个弯，就再也不见了……
……但我会去找他，像蝴蝶一直在找寻花儿一样，我会飞到他的身边，他是一个好可爱的孩子！
生日蛋糕
舒锦润
我们有同样年轻的过去，
在同一片天空下长大，
仰望过同一片云朵，
听过同样的歌，
说过同样的话，
我们爱过一些人，
也被一些人幸福地爱过。
这也许就是青春，
迷茫而彷徨的青春。
初夏的午后，这时的咖啡店没什么客人，我找了个最靠近窗户的位置坐下。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满满地洒了我一身。我将随时携带的书摊放在木质方桌上。
“谢谢。”我的声音很轻，刚一发出就消散在空气中。大大的木质方桌上盖着蓝色复古风的条纹桌布。干净的白盘中央多了一块儿手掌大小的抹茶戚风蛋糕，上面插了根一闪一闪的小蜡烛。
1
我六岁那年，还迷恋着《还珠格格》里的小燕子，还热衷于将里面的歌词歪歪扭扭地抄写在小号作业本上。喜欢穿碎花式的连衣裙。那时候的我，没事喜欢跟你耍耍小性子，睡前总缠着你给我讲故事。喜欢让你将我的头发扎成两根小辫子，走起路来辫子一甩一甩的，便觉得整个童年也跟着流转绚烂开来。
我还记得那一天，阳光跟往常一样明媚，夏日的风懒懒的，连云也变得热热的。我跟往常一样守在电视机前看着动画片，而你也一样在厨房忙活着，不时翻炒一下铁锅里的菜。
“锦润，电话响了，帮外婆拿一下。”厨房里传来你温和而轻细的声音。
“哦。”我将电话拿起递到你的面前。
电话里说的什么我不知道，只觉得空气在那一刻似乎有一瞬间的凝固。窗外的知了仍不知疲倦地叫着，你挂了电话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整个吃饭过程中你都没怎么说话，只是不停地往我的碗里夹菜，不时地擦拭一下眼角。我看着你眼角的皱纹，当时并未读懂你脸上的表情，也无意识将要发生些什么。
直到第二天。
一个女人带着两大包行李风尘仆仆地来到家中，你热情地接过女人手上的行李，并对着躲在门背后掰手指的我笑。女人从口袋中翻出新衣服递给我，并轻声唤我到她的身边。我看着女人陌生而又熟悉的脸，怯怯地躲在你身后。你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将我抱起来放在你的膝盖上，用枯瘦的手掌捋着我的大辫子，轻声说：“傻孩子，这是妈妈，干吗躲呢。”我看着女人有一刻的失神，“妈妈”这个概念之前在我的脑海里一直都很模糊，迫于生计，在我很小的时候她便南下到大城市去谋生路了，将我寄养在你家中那年，我还很小很小。我走到女人的身边，小声地叫了一声“妈妈”，便忙着剥她带回来的糖果，也并未留意到已经到楼上去的你。
一会儿，你从楼上下来，手上多了两口袋整理好的衣物。你将它们放在妈妈的身边，细声说：“锦润的衣服都在这里。”话语里却带着凝重和迟缓，那一瞬间你仿佛苍老了很多。我惊愕地看着你，脸上全是不解的表情。你又将我拉到你跟前，帮我把手上拿着的未剥开的糖果撕开，脸上绽放着慈祥而不舍的笑容，睫毛上却挂着泪珠：“锦润，以后跟妈妈了，要好好听她的话。”我听着你的话，呆呆地站在原地。
这时妈妈让我替你拭去眼角的泪水，并告诉我你是喜极而泣的。
我怯怯地伸出稚气的手，凝视着一张我读不懂的脸庞。而你却哽咽不止地说：“外婆是高兴，是高兴。”
我听得清每个并不清晰的字音，可我总是不能释怀，当时你的目光和你的脸。
无法释怀，那些真实存在的时光。
我还记得那时你去地里干活，我总爱跟在你的后面，你不时地回望我一下，脸上挂着欣慰的笑。睡前，我总爱缠着你给我讲那些遥远而生动的故事，现在的我已经完全不记得它们的内容，可是却记得童年带着色彩的时光。我喜欢冬天的时候挨着你睡，你也常常用你枯瘦的手掌来温暖我，老人散发出的那种温暖斑驳的气息零散得如同冬季里的阳光，格外异常地温暖。
上幼儿园的时候，你会为我扎两根小辫子，然后送我去上学。一路上，你都牵着我的小手，不时地将它贴在你温暖的脸上，心疼地说：“我们静静的手总是冰凉的，这样下去会生病的。”如今，时光过去了很多年，可是每次想起这个场景心里都变得暖暖的。
自小，你都表现出了多出常人的耐心和温和。每当我犯错之后，你从来都不会苛责我，而是将我放在你的膝盖上，一遍遍地给我讲那些质朴的道理。那些道理如今我回想起来已经不需要多么费劲便可以理解，可是在童年时代，却让我对你死心塌地地崇拜。也是那些道理，将我塑造成了一个人格健全的人，让我在今后的学习和生活中都有了良好的素养。
无法释怀，时光燃烧过。
很多很多个有云的晴天，很多很多个快乐的花园，很多很多个无声的怀念，很多很多个不觉惆怅的想法，很多很多个真正幸福的日子，以及很多很多首催人泪下的歌曲，很多很多像黄昏一样安静的路灯，很多很多个寂寞的岔口，很多很多朵无名夏天的花，很多很多条清澈的河流，很多很多级树荫下发热的水泥台阶，很多很多个繁华的梦，很多很多篇盛满美满的童话，很多很多只白色的纸飞机，很多很多收藏了四季的笑。
很多年以后，当你离开了人世，很多的眼泪告诉我，爱总是让人哭，让人觉得不满足。很多个晚眠的夜，我在想着关于成长和童年的事，想着有你的记忆。
我就这样在六岁那年随妈妈离开了你的家，离开了你的照顾，吹灭了我六岁的生日蜡烛。在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半夜会突然醒过来，脸上挂满泪珠。我总是想起有关你的一切，这在之后的很多年里以至于我写文章，都离不开有你的背景。我有一段很美好的记忆，那里面全装着和你的故事。
2
十三岁那年，由于升学的关系，我在县城的一所初中的重点班里上初一。由于适应不了班主任的“高压”政策，我的学习成绩排名很靠后。因此，班主任对我“冷眼”相待。他将我的座位调换到教室最后一排靠墙的角落，我每天就和扫帚、簸箕等劳动工具为伴，彻底成为了班上的“隐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