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耳不加思索,从棋盒内拿出一子,“啪”地朝棋盘上一放,随口说道:“单先!”
柏矩数了数那一大把棋子,共十八枚,是个偶数,这就是说李耳没猜中,那就要柏矩执黑子先行了。
据传,围棋是尧发明的,是为开启他愚笨的儿子丹朱的智商而用的。夫万物之数,从一而起。局之路,、三百六十有一。一者,数之始,万物之数,皆起于一。三百六十,以象周天之数。分而为四,以象四时。隅各十九路,以象其日。外周七十二路,以象其侯。白黑相半,以法阴阳。局之线道,谓之枰。线道之间,谓之卦。局方而静,棋圆而动。夫棋是天地方圆之象,有阴阳动静之理。世道升降,人事之盛衰,莫不寓是……所有智慧的精华都凝聚成意蕴无比深刻的四个字——世事如棋。
棋道堪称是华夏子民贡献给人类文明的第五大发明。纵横不过半尺之间,竟变幻莫测。聪明的人能够预见未萌芽的事物,愚昧的人对于既成事实也不明了。因此,能深知对方弊病再去图谋对方利益的人能够取胜;察知能够作战还是不能作战的条件的人,可以取胜;能够认识子的多与少的不同作用的人就能够取胜;以周密的思考和准备对付缺乏准备和考虑不周的对手就能够取胜;以逸待劳的就能够取胜,不必激战便能使对方受挫的人就能取胜。这就是李耳说的:“自知者明。”
围棋的品级有九种,一叫入神(着法神奇常人尚难理解),二叫坐照(洞悉全局),三叫具体(兼备众长),四叫通幽(了解对方意图),五叫用智(精于计算),六叫小巧(熟悉筋形,时有妙手),七叫斗力(长于搏杀),八叫若愚(棋形厚实),九叫守拙(谨慎防守)。
柏矩执黑子,按照祖上的惯例,先摆好对角星的势子。
柏矩首先布下大飞守角的开局,李耳也沉着应战,他走棋如同做学问一般,思虑一番才应之以同样的布局,双方拉开阵势,进行着一场纹枰大战。李耳对围棋可以说是精研的,可围棋相当深奥,谁也不敢说是完全精通的。但李耳对围棋能举一反三,从这种深奥中,又推衍和发明了一种“樗蒲”,三分其子,分上黑下白,也是三百六十,限以二关,玩起来倒比围棋容易得多。
二十几粒棋子摆下,柏矩已喝了三碗水,只觉得对手的大局观甚好,每手棋都抢占要点,虎踞龙盘,现在只想借对方的误算和漏招设法取胜了。李耳则是抱元守一,应付自如。
进入中盘后,黑棋步步抢占地盘,捞取实地;白棋则重于取势,筑起庞大的外势,两人都没有什么纠缠撕杀,只是暗暗地在较量内功,暂时还看不出谁占了先机。不过柏矩额头的汗珠已经像珍珠般挂着,而李耳的额头却没有一点汗珠。
棋局进行缓慢,缓慢的令旁人难以忍受,而下围棋的人却能熬得住这种缓慢。
苦捱到终盘数子,柏矩把十指关节绞得巴巴响。在收关之前,他也暗暗点过,饶是算不清谁胜谁负。动手轻快数子的是李耳,他只是迷醉于棋道,对终局的胜负似乎不如柏矩那么在意。数毕颔首微笑道:“柏矩,你胜了,赢了我一子。”
“这是真的吗?”柏矩眼睛一直紧盯着棋盘上黑棋的子数,看了半天这才嗫嗫道:“这……这全是首盘的运气。”他心里明白,执黑先行是占据了主动,那时先行并不贴子,所以执黑占了很大的便宜,最后只赢了一子,说明自己的棋道跟老师相比还差一些。
“来,三局二胜嘛!”李耳说,“咱俩接着下。”有些人重视首局的胜利,以便在心理上给对方一个震慑。而李耳则是重视首局的失利,它往往能提醒自己在往后的棋局中更加小心谨慎。
于是,李耳和柏矩开枰再战。
这次是李耳执黑先行,他略一沉思,起手下到棋盘中央的“天元”上。
惊得柏矩眉头连连闪动,像是在作高速的运算,这样的行棋虽说他不是绝无仅见,但按说此招不是高人即是俗手。他知道老师对围棋是很有研究的,“天元”这子一落,自己手中夹着的白子都捏出汗来,仍是不知该怎么下,这是在提醒自己要拿出看家的本领来。
试想刚才的那盘,自己使出平生所学,执黑先行,才险胜一子,看来这局得使怪招了。何况怪招都是棋经所不载的,自己周游了几国,也学到了几手怪招,不在老师面前使使,更待何时,这也是实战中向老师请教。想到这里,便把那粒白子投了下去。
棋局迅速地向下发展。此际,柏矩已应对了十几手棋,他瞄着对方右边的一块大模样阵式,“啪”的一声,一粒白子点了进去,那姿势似乎下得很随手,旋即一凛,不由得嘟哝出“不妥”,连忙抓起来改投到另一处。
李耳看着棋子却没有下,棋子微微地颤抖着。
柏矩看出了李耳的这个举动,不由得懊悔起来。他知道,下围棋最忌讳的就是悔棋。要是碰着不客气的对手,呛你几句难听的话不说,说不定还会起动拳头呢!
“那我还是放到原来的地方!”柏矩要重新放回棋子,被李耳顺手一挡,“不就是玩吗?人走错了路还要回头,何况是下棋呢!咱俩是切磋棋艺,又不是正式比赛,何必那么认真呢?”
柏矩是极讲信誉的,听到老师这样说,比在脸上打两个耳刮子都难受,脸胀红得像猪肝一般,讪讪道:“下围棋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谁悔了棋,谁就是输了,这盘棋是我输了。”
李耳不满意地瞪了他一眼,道:“是不是我刚才的话说重了,让你难堪下不了台?我不是讲了吗,咱俩是在玩,玩就不必太认真。心里不要再想悔棋的事了,继续下。”说罢,果断地把子落了下去。
在这“不妥”的局部纠缠一番,柏矩已占得便宜。一计既成,其它的招数便连连使出,棋行的是奇兵诡道。明明左方是下子的急所,偏要蹙眉斜眼故作紧张地盯着右方,这叫“声东击西”,很容易引起对方的错觉。
可李耳早就看出来了,以不变应万变,只求厚实。从不用强。下子如行云流水,着着不争先。“持重而廉者多得,轻易而贪者多丧。不争而自保者多胜,务杀而不顾者多败。”棋诀的要领是由先人总结出来的,也是不能不记取的。故此,他与柏矩下棋,无须等待和捕捉战机,布下阵势,扎稳架式,已立于不败之地。正所谓“善于用兵者无赫赫之功”,棋虽小道,但与自然的大道也是一脉相承的。
果然是这样,柏矩苦心计算的一连串“手筋”(围棋术语)都被李耳稳健的棋局化解了,未到细收官子,他就推枰认输了。这一局,他输得心服口服,不由得感叹道:“还是老师多次讲的,用战之法,不得已而用之,一旦用之,就露招了。应该务在廉慎以守封疆,端重而全形势,总是东一榔头西一斧子,没有全局观念是下不好围棋的。”
“是的,”李耳清了清嗓子,神情严肃地说,“从古至今,人品与棋品都是不可分的。所谓‘棋如其人’,是说一个人的节操品格,决定了他的棋艺能取得多大的成就。所以,学棋首先要修身养性,行乎当行,止乎当止,做人与下棋的道理是一样的。”
柏矩把黑白棋子分开,准备下第三局,说道:“可是下围棋的人,或是下其它棋的人,一旦入盘,总是想着赢,一味热衷于攻杀,这就像您所说的,没有真正明白下围棋的棋道。”
李耳说:“下围棋的棋道要靠悟才能体会出来。下围棋绝非一种胜负功利的‘术’,它同自然中的‘道’一样博大弘远,如同浩茫之宇,它固然包含了攻逼这一环,但却只是包罗万象的乾坤里的一粒微尘。只要悟通了这个‘道’,那就进入了一种至高的境界,自然也能明白‘用战之法,非棋要道也’。因为得道之人,既不在乎对手来扭杀,也不屑于去攻逼别人,这正是‘不战屈人’的精髓。”
柏矩说:“难为的是棋道,奕棋真要悟通,那非要修身养性不可。明白了养性与悟道的一致性,就朝悟通的道路上迈进了一步。若是不从这上边悟道,即使下一辈子棋也是悟不出棋道的。”
第三盘又开战了。柏矩这次则是先行,稳扎稳打,李耳从容如流地应着。下到中盘双方局势仍不明朗……
这时,突然有人跑来向李耳告知,周天子又派人来送诏书,请他回京都。
李耳听后仍无动于衷,头都没抬,捏着白子从容地下了一步。
柏矩急了,手按棋盘道:“老师,既然天子来送诏书,那咱俩封棋吧!这一盘棋等我以后到京都再跟您下。”
“继续下,管它什么诏书不诏书的。”李耳催着柏矩,“又不是第一道诏书,这已是第三道诏书了。”
“三道诏书?”柏矩问,“这是怎么回事?周景王有什么大事,这样频频请您?”
“唉!都是些小事。”李耳解释道,“第一道诏书可谓是‘平反昭雪’。那时周景王以为大夫苌弘勾结晋国大夫啬谋反,把我牵连了进去,因为我跟晋大夫啬有过一面之见。他们把苌弘杀了,还不放过我,一些周大夫也对我嫉恨,准备收拾我,我看到事情不妙,就到鲁国和齐国云游去了。后来,他们查看了我的笔记,笔记上清清楚楚记着如下的话:‘和叔向于某日见师旷和啬大夫,夜深,无话谈,离开。”可以说,是我的笔记为我洗了冤。后来周景王才知道是上了晋大夫啬的当,错杀了苌弘。其实苌弘是被百狗救走的,但怎么也找不到苌弘的下落,于是就想到我了,想召我回去。我根本不把平反昭雪当回事,俗话不是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回绝了诏书,当然是不再回京都了。”
“那第二道诏书呢?”柏矩又问。
李耳说:“你再下一步棋,我再给你讲。”
柏矩又下了一步棋。
李耳也应了一子,说:“那是前不久,使者送来诏书说:‘周景王做了一个梦:梦见床前的框上长出了一个葫芦,太阳照了七天七夜,葫芦竞长出了白胡子,突然又裂开,露出了一颗又大又硬的白籽来。他醒后不明其意,就让占梦官给他释梦。占梦官一听,连连向周景王恭喜。周景王问喜从何来,占梦官引经据典地说: ‘黄帝一夜梦见大风将天下尘垢都吹去,又梦见一人手执千钧之弩,放牧上万羊群。醒后,黄帝自己占卜道:‘风为号令,执政者也;垢去土,后在也。天下岂有姓风后者哉?夫千钧之弩,异力者也;驱羊万群,能牧民善者也。天下岂有姓力名牧者也?,于是,‘依二占而求之’,果得风后、力牧两位名臣。’占梦官又说:‘依王之梦,葫芦被照七天七夜才长胡子出籽,这不是老籽吗?老籽就是老子。李耳不是也叫老子吗?看来得请此人回朝辅佐您。’景王一想,也是这么回事,就下诏书请我回去。我觉得这是牵强附会,就没有回京都。不知道这第三道诏书是什么原因请我?不管它,咱俩继续下。”
柏矩还没有落子,就见送诏书的人撞了进来,径直送到李耳眼前,拱礼道:“李耳先生,是我来送诏书请您。”
李耳觉得声音好熟,抬头一看是苌弘的弟弟苌水。苌水他是认识的,那时在苌弘家,苌水还是个孩子,没想到现在已长大成人了。陪着苌水来的侍者向李耳介绍道:“自从苌弘失踪之后,苌水现在已继任为周大夫了。”李耳让过旁边的一条板凳说:“那就请坐吧!有何贵干请直说吧!”
苌水没有坐,而是站着说:“事情紧急的不容我坐,周景王下第三道诏书要您立即去京都。若是再像上两次那样您还不去,就叫我用绳子绑着您去。”
“绳子绑我,我也不去。”李耳的语气坚定,“那有下诏书绑人去的?”
“当然不会用绳子绑您了。”苌弘语调急促地说,“我把此事说出来,就算不请您,您也会到京都去的。”
“恐怕不会吧!”柏矩冒出了一句。
苌水说:“事情是这样的。周敬王想废除周朝发行的小垣字钱,要铸大钱来代替它。你们想了没有,天下发行的小垣字钱如果废掉,老百姓的损失有多大呀?周景王坚决要铸大钱,单穆公坚决不同意,两个人争执不下,闹得满朝文武百官不得安宁,现在只有请李耳先生您去朝中想想办法。”
李耳听到这儿,猛地站了起来。他非常关注天下百姓的疾苦,岂能叫周景王铸大钱而让百姓无辜受损失呢?于是说道:“苌水,你不用再讲了,我现在就跟你去。”他走出门外,上了苌水派来的车,回头又对柏矩说:“就把这盘棋封了吧,以后有机会,咱俩再下。”
苌水让侍者赶着车飞快地奔向京都。到了京都,直奔景王的宫府。
周景王正坐在御案上,气呼呼地对御案下的单穆公说:“周朝为什么不能废掉小垣字钱,来铸大钱呢?你不看看周围的诸侯国,他们都已铸了大钱。晋国铸了大的‘空首布’。楚国铸了大钱不说,还铸了全币‘郢爰…。他看到李耳来了,又说:“就连小小的陈国,也铸了全币‘陈爰’。我们堂堂的周王朝,就为什么不能铸大钱,来代替小垣字钱呢?”
单穆公毫不示弱道:“不可以。现在大王废掉小钱,重铸大钱,人民失掉了他们的积蓄,能不穷困吗?如果人民穷困,大王的用度将有所缺乏,缺乏就将从人民那里多取。人民供应不上,将有远逃的想法,这就使人民离开自己。而且事情还没到就应先作准备,等到了,然后去救治,这先备和后救互不干扰。事先准备也不准备,叫做懈怠;可事后救治而不预先采取措施,叫做招致灾祸。周本来是一弱国,天降灾难还没有停止,却又使民离心,筑成灾祸,恐怕不可以吧?将与人民相处却使他们离心,将预防灾祸反而招祸?将拿什么作为治国的纲要?治国没有纲要,怎么发布政令?人民不听政令,是君主的忧患,所以圣人在人民面前建树政德,避免不听从政令的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