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克思(Jneks)在《社会通诠》上解释宗法社会有三个特征:一、男统,这时候始注重族姓;二、婚制,这时候始严夫妇之别;三、家法,这时候始奉父为一家之统治者。我们根据这三个特征,便可以知道孔子提倡孝的本意。孔子是宗法社会的产物,他既以封建组织的维护自任,当然不能不特别地提高宗法的意义。因此重父权,尚男统,严婚制。《论语》云: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学而》)
从这段话里面可以看到孔子是如何尊重父权的,又是如何尊重男统的。难道母在便不可以观其志,母没便不可以观其行吗?父没之后,还要“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则父之权威更可想而知。《论语》上还有一段记载,也是论述孔子之尊重父权的。
曾子日:“吾闻诸夫子,孟庄子之孝也,其他可能也,其不改父之臣,与父之政,是难能也。”(《子张》)
在《论语》上关于宗法的伦理思想,是记载得很多的,可见孔子在当日一番宗法维护的苦心。孟德斯鸠说:
支那立法为政者之所图,有正鹄焉。日:四封宁谧,民物相安而已。彼谓求宁谧而相安矣,则其术无他,必严等衰,必设分位,故其教必谛于最早,而始于最近共有之家庭。是故孝之为义,不自事亲而止也,盖资于事亲,而百行作始。彼惟孝敬其所生,而一切有近于所生,表其年德者,将皆为孝敬之所存。则长年也,主人也,官长也,君上也,且从此而有报施之义焉;以其子之孝也,故其亲不可以不慈,而长年之于稚幼,主人之于奴婢,君上之于臣民,皆对待而起义。凡此之谓伦理,凡此之谓礼经,伦理礼经,而支那之所以立国者胥在此。(严复译《法意》第十九卷)
由这段话里面,我们可以想见孔子所以提倡孝的一番深意。孔子以为封建组织欲求完备,当令一切人的生活全从孝的唯一观念引申而出。正是孟德斯鸠所说的“资于事亲,而百行作始”。我们明白了这点,就可以谈到孔子的“仁”了。孔子的仁,是赅括一切生活的,一切生活都须从孝的唯一观念引申而出,即无异于说仁须从孝的惟一观念引申而出了。有子说:“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正说明了孝与仁的因果关系。孔子更郑重地这样说道:
入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学而》)孝在最初,仁在最后,孝是仁的基础,可以想见孝与仁的关系之大。
反过来说,如果不孝,也许不能做到仁的地步了。所以宰我欲废三年之丧,孔子便这样地责骂他:
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阳货》)
宰我欲废三年之丧,孔子便责以不仁,更可以看到孝与仁的因果关系。孔子以为在个人立身是如此,推而至于为政所谓治国、平天下,亦莫不如此。所以《论语》上这样记着:
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泰伯》)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学而》)
或谓孔子日:“子奚不为政?”子日:“《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为政》)孝与仁有这么一种因果的关系,则孔子的仁,便不难于说明了,以下便把孔子的仁作一番检讨。
关于仁的解释,议论纷纭,有的拿“成人”去解释,有的拿“同情心”去解释,有的更拿《易·系辞》“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地之故”去解释,各有各的主张。其实都没有着眼到孔子所处的是什么社会,孔子的根本主张是要维持什么社会。仁字在孔子的全部思想里面是这样的重要,难道没有他的根本用意么?我以为不从孔子的社会背景去说明孔子的仁都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看法。《论语》中论仁的有五十八章,讲到仁的有百余处。孔子并没有给仁字下一个剀切概括的定义,他总是随事指点,随处发挥,有时对学生质问,总是按照学生的程度、性格等等随意答复,难道我们可以根据某种的答复,看作孔子的仁的全般意义么?所以我们说明孔子的仁,非通观全局不可。在家族本位的封建社会中,需要一种对己对人的诚实谨愿的美德,这便是所谓忠恕。忠是尽己,恕是推己及人。所谓仁须赅括忠恕。所以曾子说: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论语·里仁》)
在封建社会的个人就该尽忠恕之道,在封建社会的统治阶级更应该一本忠恕之怀。前者求如何所以为仁者,后者求如何所以体仁心,行仁政。
我们现在且分作两方面来说明。
(A)《论语》上关于个人修养方面的,发挥得很多,大约计之。如:
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学而》)
巧言令色,鲜矣仁。(《学而》)
刚毅木讷,近仁。(《子路》)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
仲弓问仁,子日:“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颜渊》)司马牛问仁,子日:“仁者其言也切。”(《颜渊》)樊迟问仁,子日:“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子路》)
夫仁者,已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雍也》)
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里仁》)
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雍也》)仁者不忧。(《子罕》)
……仁者乐山;……仁者静;……仁者寿。(《雍也》)当仁,不让于师。(《卫曼》)
苟志于仁矣,无恶也。(《里仁》)
我欲仁,斯仁至矣。(《述而》)
以上都是关于个人修养方面的话。有关于对己的,有关于对人的,换句话说,有关于忠的,有关于恕的。就以上引用的句子看来,孔子似特重恕道的修养,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都是就恕道立论的。恕道出发于“恻隐之心”,有“恻隐之心”,才能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才能“己立立人,己达达人”。
所以孟子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公孙丑(上)》),又说“恻隐之心,仁也”。因为“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这即是所谓“人心”。孟子日:
“仁,人心也。”
孔子的仁,纯就心体言,孟子用“人心”释仁,确有深意。何以“巧言令色,鲜矣仁”,因为这种人内心修养有不足;何以“刚毅木讷,近仁”,因为这种人内心修养充实。都是从心体方面立论的。孔子以为心体是静的。故有“仁者乐山;……仁者静;……仁者寿”的话。如果从心之体发而为心之用,便不是静的了。孔子着重从心之体发而为心之用,所以说到孔子的仁,总是生趣盎然的。《中庸》说“力行近乎仁”,就很能说明这个意思。
孔子以为在封建社会的个人,应该先养成一种好仁恶不仁的性习。所以他在《论语》上关于这种议论是很多的。他说:
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里仁》)
这是一番恳切地勉人为仁的设教。以为只要用力于仁,仁便可以自致。所以说:“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又说:“苟志于仁矣,无恶也。”又说:“当仁,不让于师。”为仁的工夫,又应当从个人做起,所以孔子对颜渊说:“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不把仁特别提倡起来,便不容易建立封建社会伦理的基础,这是孔子的苦心所寄之处。
(B)《论语》上关于封建社会统治阶级如何推行仁政,发挥得也不少。如:
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见蹈而死者矣,未见蹈仁而死者也。(《卫灵》)
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日:“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日:“恭、宽、信、敏、惠。恭则不悔,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阳货》)
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八佾》)樊迟问仁,子日:“爱人。”问知,子日:“知人。”樊迟未达。子日:“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樊迟退。见子夏,日:“乡也,吾见于夫子而闻知,子日:‘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何谓也?”子夏日:“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颜渊》)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子路》)
这是专为封建社会统治阶级设教的,以为封建社会统治阶级应有一种仁爱的心。这种仁爱的心,在好的方面的解释,是“爱民犹子”,是“视民如伤”;若在坏的方面的解释,便是缓和民众的反抗心,扶植民众的生产力,得以遂其剥削的私愿,满足其更高的欲求。从历史上的事实考察,从封建社会的形态探求,统治阶级只有倾向于后者,而不倾向于前者。表面上看来,民众确实要求这种仁政,所谓“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骨子里民众并不要求这种麻醉的工具。可是儒家为贯彻麻醉民众的目的起见,都是很热烈地倡导着。譬如孟子,他便注全力于这点。我们从《孟子》一书里面可以看到很露骨的文句:
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途。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诉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梁惠王(上)》)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公孙丑(上)》)
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公孙丑(上)》)
孔子日:“仁不可为众也。”夫国君好仁,天下无敌。今也,欲无敌于天下,而不以仁,是犹执热而不以濯也。(《离娄(上)》)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圹也。(《离娄(上)》)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离娄(上)》)
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离娄(上)》)
仁言不如仁声之入人深也。(《尽心(上)》)
仁者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不仁者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尽心(下)》)
封建社会统治阶级的仁爱之心,就是要使士农商旅归化,使受麻醉者根本不觉其麻醉,反从而讴歌颂扬之,“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圹”,这便是“心服”之道。这是孔子保育政策之充分的发挥。孟子虽没有超出孔子思想的范围,却是比孔子说得更露骨些,更透彻些。质言之,所谓仁政,便是《中庸》上所说的“劝百姓,劝百工,柔远人,怀诸侯”的政策。我们可以看到孔子的仁,在统治阶级一方面,又是何等的重要。
仁的概念是非常广泛的,几乎是一切道德的总纲领。孔子的礼乐,是极其重要的德目,然而不本着仁心,去行礼乐,那就礼乐亦无所用。所谓“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他如恭、宽、信、敏、惠,也只是仁的节目,所以孔子说:“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总之,仁在孔子心目中,是封建社会中麻醉民众唯一的工具。
孝与仁的因果关系,即是伦理与政治的因果关系,孔子谋孝与仁的结合,即是谋伦理与政治的结合,亦即是谋宗法组织与封建组织的结合。我们从《论语》里面看到孔子对孝与仁讨论得特别致密详尽,也就可以知道孔子的用意所在。
孔子是一个淑世主义者,也即是一个人文主义者,我们由他对周室的憧憬,与对周公的怀念,可见他是如何地崇拜周代的典章文物。《论语》
上记述孔子对周室憧憬的有好几处:
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八佾》)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述而》)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阳货》)
周代是典型的封建组织,孔子的崇拜是当然的结果。因为这样,就决定以后孟、荀二氏思想的路向,并决定以后中国人的生活。
第二、孟子的伦理思想
孟子所处的时势,比孔子所处的时势更混乱,宝塔式的封建组织,更无法维持,加以民众的阶级意识又有觉醒的模样,而上层阶级对于下层阶级的横征暴敛,有加无已。且在当时杂说并兴,“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这些现象,都使孟子对于封建社会之维护,对于孔子学说之解释,不能不严整阵容,以加强自身的力量而坚定民众的信仰。于是孟子更走入唯心论的深处,比孔子更进一步,发挥其精透的唯心论的主张。
原来,孔子只在伦理学上提出一个“名”来,只欲以概念为维护封建的武器,到了孟子的时候,便想在形上学的领域内,建立思想的体系,另提出一个“心”来。他对孔子的关系,正如柏拉图之对苏格拉底。于是在孟子的伦理思想中,无处不把纯粹的内心界和复杂的外物界分开,重视精神上的慰安,而贱视物质上的享乐。他以为不是这样,不足以转移当时的世道人心,不足以挽救日见动摇的封建组织,因此,把孔子的思想更体系化了,更唯心化了。同时,为迎合民众心理起见,更发出许多尊重民权的议论,以肆其更巧妙的诱惑手段,而和缓一般无产大众的反抗情绪,这是他和孔子主要不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