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老庄意境与现代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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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名利富贵皆烟云(2)

孔子从车上下来,走到传令的徒卒跟前说:“我是鲁国的孔丘,听说你们的将军是一位高尚的义士,特来拜见,请您传达一下。”

传令的徒卒将孔子拜见的消息传进去后,盗跖大怒,眼睛瞪得像颗明星,头发顶得头巾直动,对传令的徒卒说:“这个人不是那鲁国机巧而虚伪的孔丘吗?你替我告诉他:‘你编造谎言,制作臆语,胡说这些谎言和臆语是文武之道,这真是用树枝编织帽子,把牛筋当成腰带。你花言巧语,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动唇舌,制造是非,用来迷惑天下的君主,用来欺骗天下的学者,使他们不能返本归真而行,虚假的孝顺之道。说到底,你不过是想要用此手段达到封侯致富的目的而已。你真可以说是罪大恶极了,快快给我走开!不然的话,我就把你的肝挖出来当做白天的一顿美餐!’”

孔子听了徒卒的回话,并没有死心,又让徒卒传进话去,说自己是将军之兄的好朋友,这次前来,不敢正视将军,但愿低着头与将军交谈几句。盗跖这才答应让孔子前来。

孔子接到通行之命,赶忙走了过去,但却不敢抬头,遵循着以下见上的礼节,走到跟前,又后退几步,向盗跖跪拜。盗跖见他如此造作扭捏,心中大怒,两脚伸开,手按宝剑,双眼圆睁,吼声如虎地说:“孔丘过来,有什么话快快讲。不过我要告诉你,说的话顺我之耳,就放你活着回去,不顺我耳,就让你死于此地!”

孔子听后战战兢兢,只好从恭维的话说起。他说:“在下听说,天下有三种值得称道的东西:一个人又高又大,容貌美好,老少贵贱见了都很喜欢,这是上等的人才;一个人聪明智慧,大知天地,小识万物,这是中等的人才;一个人勇猛果敢,能号令三军,领兵打仗,这是下等的人才。人能具有其中的一种品格,就能南面称王了。现在将军兼具三者,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朱砂,齿如白贝,声如黄钟,本来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一个大将军,可是人们却称你为盗跖,在下实在为你感到可惜和羞耻,认为你实在不应该得到这样的结果。将军如果有意听在下的话,在下愿意为你南面出使于吴越,北面出使于齐鲁,东面出使于宋卫,西面出使于晋楚,让他们为将军造一个数百里的大城,设一个数万户的郡邑,尊将军为诸侯,使将军与天下重新结交关系,停止争斗,解散徒卒,回家供养自己的兄弟姐妹。与他们一起祭祀自己的宗祖。这可是圣人才土才能够做到的事情,也是广大百姓希望你能做到的事情呀!你看怎么样呢?”

孔子的话引得盗跖大怒。他将对世俗的疾愤一股脑全部倾泻到了孔子的身上,说:

丘来前!夫可规以利而可谏以言者,皆愚陋恒民之谓耳。今长大美好,人见而悦之者,此吾父母之遗德也。丘虽不吾誉,吾独不自知邪?

且吾闻之,好面誉人者,亦好背而毁之。今丘告我以大城众民,是欲规我以利而恒民畜我也,安可久长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尧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汤武立为天子,而后世绝灭;非以其利大故邪?

且吾闻之,古者禽兽多而人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日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积薪,冬则炀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农之世,卧则居居,起则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黄帝不能致德,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舜作,立群臣,汤放其主,武王杀纣。

自是之后,以强凌弱,以众暴寡。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

今子倚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缝衣浅带,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

子以甘辞说子路而使从之,使子路去其危冠,解其长剑,而受教于子,天下皆日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之也,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身菹于卫东门之上,是子教之不至也。

子自谓才士圣人邪?则再逐于鲁,削迹于卫,穷于齐,围于陈蔡,不容身于天下。子教子路菹此患,上无以为身,下无以为人,子之道岂足贵邪?

世之所高,莫若黄帝,黄帝尚不能全德,而战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汤放其主,武王伐纣,文王拘蒺里。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孰论之,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

世之所谓贤士,伯夷、叔齐。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于首阳之山,骨肉不葬。鲍焦饰行非世,抱木而死。申徒狄谏而不听,负石自投于河,为鱼鳖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无异于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皆离名轻死,不念本养寿命者也。

世之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沈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谓忠臣也,然卒为天下笑。自上观之,至于子胥、比干,皆不足贵也。

丘之所以说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则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过此矣,皆吾所闻知也。

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

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

故事以孔丘自认晦气,仓皇逃去而告结束。

盗跖是传说中的人物,名为柳下跖,因为是强盗,所以在他的名前加了一个“盗”字。

孔子是儒家的代表人物,以游说列国、宣传仁义礼教为己任。

在世俗看来,强盗是不讲什么仁义礼教的,杀人掠货,奸人妻女,无所拘制,为所欲为;儒家是仁义礼教的倡导者,规劝人们循规蹈矩、克己复礼、孝亲忠君、信友慈人。为此,故事塑造了两个代表人物,一个是盗跖,一个是孔子,分别代表强盗与儒家两个方面,作了一次盗儒观念的论辩演示。

孔子的基本观点是:遵从仁义,可以富贵。不过他却没有这样直接说出来,而是迂回了一个大圈子才落脚于此。他把盗跖自身具有的三个优点放在最前面:一是壮美,二是聪明,三是勇猛。说是三德具一就可以南面称王,好似这三点是盗跖可以富贵的资本,而实际上这不过是讨好盗跖的一种说法而已。按照孔子说话的逻辑推论,盗跖三德皆具而没有成王,究其原因,在于做了强盗而背离了仁义。因此,要想由盗变王,根本的途径是放弃强盗的行为而回归于仁义的规范。由此可见,在孔子看来,仁义是为王的前提,仁义是富贵的依据。

孔子玩弄的把戏,盗跖心中是很清楚的,所以一开始就揭开了这一虚伪的纱幕,指出身体壮美是父母所赋,用不着花言巧语,妄加赞美。接着就进入了实质性的论战。

盗跖的基本观点是:仁义背真情,礼教害人生;仁义之论是一种虚伪的说教,仁义之行是一种欺骗的行为;它的唯一功用是沽名钓誉,求取富贵。而也正因如此,所以说遵从仁义的人不如盗贼,以仁义求富贵与人的德性和人格相背。

他的论辩分了几个层次:

其一,说明自己只是按照人的自然本性、内在真情行事而已,不是强盗。如果非要分辨谁是强盗的话,那恰恰是倡导仁义礼教之行的孔丘。因为孔丘规劝人们将自己的本性、真情掩盖起来,拿出一副假面具做给人看,以此沽名钓誉,骗取富贵。以为按照他的规劝去做,不但可以骗得富贵,而且可以窃得名誉。由此可见,孔丘是窃取天下富贵,窃取天下名誉的教唆犯,是货真价实的大盗贼。

只不过俗人受他花言巧语的迷惑,不能看出他的真面目,所以才颠倒了是非,不称他为盗丘,反而称自己为盗跖。

其二,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描述人之本性丢失的过程,说明孔丘推崇的黄帝尧舜、商汤文武都是本性不足、真情阉割的世俗之人,不值得为训。

其三,以历史教训为借鉴,说明了仁义礼教的危害性。上从尧舜、大禹、商汤、文武说起,下到比干、子胥、尾生、子推为止,凡是按照仁义礼教行事的,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由此推论,仁义礼教不但没有用处,而且有害于人生,有背于人性,遗祸于百姓,造乱于人世。

其四,正面表述了自己的立论依据,这就是人的自然本性、人的自然真情。人是自然的产物,体有所欲,生有所情。自然展示自己的情欲,自然度过自己的天年,这是人生的自然正道。而仁义礼教却矫人真情,伤人本性,损人天年,都是一些狂言妄语。

盗跖的观点也就是庄子的观点。庄子所以要用一个强盗的形象来展示自己的观点,不是他赞赏杀人掠货的强盗,而是用一种极端的手法来揭示仁义礼教的虚伪性,自然本性的重要性。这种手法,起到了两个反衬作用:其一反衬出自己的观点与仁义礼教的观点完全相反。它表明,如果俗人认为只有强盗才反仁义之道而行之,那么庄子宁肯认可自己的观点就是强盗的观点。其二反衬出仁义礼教的极端可恶性。它表明,如果俗人都厌恶那些杀人掠货的真强盗,那么庄子认为,仁义礼教的行为连强盗的行为都不如。

庄子为什么对仁义礼教如此鄙薄?关键在于它们离开了人的自然本眭,而成了一种虚伪之名。庄子并不反对真正的仁义、自然的仁义,他认为真正的仁义、自然的仁义,是人与人之间的真情实意,是人与人之间的自然亲情。这样的情意用不着人为去渲染,人与人之间自然而然地就存在着;人为渲染的仁义,人为追求的仁义,只不过是一种虚名,只不过是一种求取荣华富贵的阶梯,代表着个人的私欲。而一旦沾染上了这种东西,人也就变得虚伪起来,做一些表面上利人利众的文章,实际上是为了达到极为自私的目的。这样一来,人也就变坏了,成了—个窃取名誉的窃贼。

他说:

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窃钧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故逐于大盗,揭诸侯,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斧钺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

这里所说的“圣人”,不是老庄推崇的圣人,而是指儒家推崇的圣人。

儒家将行仁行义、兼利天下的人称为圣人。而老庄却认为,这样的圣人是没有的,所有的只不过是一个虚名。之所以这样说,那是因为,一个人既然行仁行义,那就不可能再去想到利于天下。仁义本来就不能有意去行,一旦有意去行,那就是把仁义之名当成了追求的目的;把仁义之名当成了追求的目的,就会把人们引上追求私利的道路上去。儒家不是说盗跖可恶吗?而他们提倡仁义,以行仁行义的圣人为榜样,最后的结果,恰恰会造出无数的盗跖来,而且这种名利双窃的盗跖要比只窃财货的盗跖更可怕。

庄子在这段话中不但提出了这样的论题,并且以当时的社会现实作了证明。其大意是说:虽然想要通过圣人的典范作用来达到治理天下的目的,实际上却为盗跖式的人物创造了便利条件。结果出现了一种奇异的社会现象:为了防止奸商的欺诈,你制造了斗斛,用来量米,可是奸商却连斗斛一起盗窃而去;为了防止奸商的欺诈,你制造了权衡,用来称物,可是奸商却连权衡一起盗窃而去;为了防止坏人的欺诈,你制造了印章,用作信物,可是坏人却连印章一起盗窃而去;为了防止人们的邪行,你制订了仁义,用来矫正人性,可是人们却连仁义—起盗窃而去。

怎么知道是这样呢?看看社会的现象就知道了:那些盗窃珠宝的被杀了,可那些盗窃国家的却做了诸侯;进了诸侯的家门,就享有仁义的名声。这不就是盗窃仁义和圣智的证明吗?正因为这样,所以那些追随大盗,想做诸侯而连同仁义、斗斛和权衡一并盗取的人,用高官厚禄的奖赏也劝阻不了,用斧钺重刑的威严也禁止不了。之所以造成这种局面,都是圣人宣教仁义的罪过呀!

有鉴于此,庄子将仁义比喻成手上的枝指、长在脚上的骈拇。说枝指和骈拇有伤于人体的原本之形,而仁义之虚名有伤于人的原本德性。他说:

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于德。附赘悬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列于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

是故骈于足者,连无用之肉也;枝于手者,树无用之指也;骈枝于五藏之情者,淫僻于仁义之行,而多方于聪明之用也。

骈拇,是大拇指与二拇指连生的畸形指;枝指,是与五指并生的第六指。它们都是人身原本没有的东西,是超出于正常人体的多余,所以人们称之为侈侈,’是多余之意。

“多方”,是过滥之意。

这段话的大意是说:骈拇和枝指,看上去是天生就有的,然而却超出了人的原本德性;赘瘤和瘊子,看上去是从人的身上长出的,然而却不是出于人的天生;仁义和礼教,看上去是出于人的内布亡.、思,然而却不是出于纯德正道。正因为如此,所以说,脚上长的骈拇,是连着的一块无用之肉;手上长的枝指,是抒出的一根无用之指;从人的内在情思中长出的骈拇和枝指,那就是泛滥于人世而邪僻于德『生的仁义之行,那是滥用人的聪明所导致的结果。